冬季去滇池看海鸥

作者: 卌冈

卌冈,本名王刚,贵州六盘水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第25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解放军文艺》《广州文艺》等。

杜小菊抱着一本公务员考试复习资料,缩着脖子坐在塑料凳上,双腿圈住电烤炉,傻愣愣地看着店外的天空。事实上,天已经看不见,被沉甸甸的灰色云朵覆盖,仿佛涂了一层厚厚的泥巴。寒风窜来窜去,冷不防来一下,刀子般扎人。已是傍晚时分,外出买火炉的父亲杜心武还没有回来。

据说,凉都是全国唯一以气候特征命名的城市。几天前,气温断崖式下降,从阳光灿烂到雨雪纷纷,几乎就在一夜之间。杜小菊从三味书店辞职后,成天守在修理店里,被刺鼻的皮臭味铁粉味闷得发慌。听着嗖嗖的风声,她点开百度,胡乱浏览网页。网上说,凉都年均气温15摄氏度,夏季仅为19.7摄氏度,凉爽舒适,滋润清新,紫外线辐射适中,被中国气象学会授予“中国凉都”的称号。杜小菊承认,夏季的凉都确实凉爽怡人,比重庆武汉那些火炉爽多了。但她却不喜欢冬季的凉都,成天生活在严严实实的大雾中,连彼此的脸都看不清楚。马二说过一句话,大意是只要到了冬天,凉都就成了一头大象,而我们成了瞎子,只能摸到它的一部分,比如鼻子、眼睛、牙齿、嘴巴、腿脚、屁股。想不到自称粗人的马二,竟能说出这样精辟的话。冬天的凉都不仅雾大,还特别冷,跟冰窖差不多。动不动飘毛雨,淅淅沥沥,滴滴答答;动不动刮冷风,嗖嗖嗖嗖,乱箭齐发,冷入骨髓。杜小菊成天抱着火炉,仍觉得身体到处漏风,如枯草抖索。杜心武说,烤电炉费电,还不得劲,干脆买个火炉吧。杜小菊掏拿出五百元,塞给杜心武,叫他去买火炉。杜心武推了几下,也就收下了。早上,杜心武叫杜小菊看好店,他出去买火炉。杜小菊知道,火炉其实主要是为自己而买,父亲干活的时候,根本没时间烤火。对于杜心武来说,每天的任务就是配钥匙,修鞋子,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多少年来,他重复同样的姿势,同样的动作,一直干到现在。

看店的工作其实很简单。有人来店里拿鞋子,照单给货就行。也有一些顾客来修鞋或配钥匙,杜小菊开单收钱,让他们晚点取货。有的顾客比较急,需当场配钥匙或修鞋子,杜小菊只好表示遗憾,叫他们另找一家修理店。事实上,修鞋子配钥匙,算不上太难的事情,杜小菊完全搞得定,可杜心武不许她做这些,理由是大学生就要有大学生的样子,就该干大学生的事情。她知道父亲的意思,他希望她尽快找个正式工作,端上铁饭碗。说起来惭愧,她读的大学是一所地方院校——黔北师院,怪丢人的。但在杜心武看来,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好像让她动手修鞋配钥匙会丢了身份。几天来,她抱着砖头厚的复习资料,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在她贴身的衣兜里,揣着一纸诊断书,利刃般抵着她的心脏。似乎只要动一动,刀刃就会刺穿心脏。自从揣上诊断书,她觉得自己一下子老了,一阵风就会要了她的命。她越来越不愿意出门,只想窝在修理店中,无所事事地坐等那个悲惨日子的降临。她第一次悲哀地发现,她离不开那些摆满柜台的鞋底鞋帮,钉子胶水,钥匙坯子。可以说,杜心武用这些东西,把她喂养成人。她的身体里,塞满了鞋底子和生锈的铁屑,散发着焦臭的味道。如今,她虽然已经大学毕业,还是离不开这些东西。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东西构建了她的骨骼,赋予了她的血肉,填充了她的身体。没有它们,也就没有她。或者还可以这样说,她讨厌它们,就跟讨厌自己一样。

杜小菊不止一次想过,如果那个人不离开,也许她的人生会是另外一个样子。她把母亲称为那个人,死活不愿再开口叫她一声妈。多少年过去了,她还会记起那个雨声滴答的早晨。那个人亲了亲她的额头,提起包裹往外走。杜心武惊慌失措地扑出去,抓住她的胳膊。她甩开他的手,骂了声滚。杜小菊扶住门框,喊了声妈,又喊了声爹。杜心武哀嚎一声,扑通跪在泥水中,抱住那个人的腿。那个人不说话,使劲把腿抽出来,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给杜小菊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杜心武跪在泥水里,低垂着头颅,仿佛一只被人扭断脖子的鸡。过了许久,他湿漉漉地爬起来,拉起她的小手,头也不回走进屋里。从那以后,杜心武绝口不提那个人,仿佛当她从未来过。稍微懂事后,偶尔听人议论,说那个人是骚货,狐狸精,嫌弃杜心武没钱,跟一个老头去了省城。也有人说,她被骗了,被卖到很远的地方,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还有人说,杜小菊是杜心武从孤儿院领养的,并不是那个人的亲生女儿。杜心武为什么要领养杜小菊呢?原因很简单,那个人是一只不会下蛋的鸡。杜小菊不止一次想问杜心武,她究竟是不是领养的,可每次面对沉默寡言的父亲,她实在开不了口。

那个人走后,杜心武带着九岁的杜小菊来到凉都,租了一间毛坯房。初到城里那段时光,杜心武成天骑着破三轮,一路走一路吆喝,收废品,捡垃圾。不上学的时候,杜小菊坐在三轮车后,跟着父亲走街串巷。就这样跑了几年,杜心武带着她来到这个叫三棵树的巷子,租下一个门面,开起了修理店。修理店主要接两类活:一是修鞋,二是配钥匙。这不需要多少手艺,只要不怕脏不怕累,谁都可以做。修鞋主要靠修鞋机,事先备好鞋底、鞋帮、钉子、胶水等,根据破损情况修复即可。当然,要把鞋子补得好看美观,有艺术感,那就需要高超的技艺了。什么事都是这样,学会容易,但要达到一定的高度,那就需要磨练,需要真功夫。杜心武就是这样一个能够化腐朽为神奇的高手,无论是开胶修复、换底修复、皮面创伤修复、鞋面修补、运动鞋网面修复、改色和原色修复翻新,他都手到擒来,游刃有余。没事的时候,杜小菊坐在小板凳上,看着父亲低头补鞋。他系着围裙,弯腰坐在椅子上,或操作修鞋机,或拿着钳子、剪刀、皮锤、削皮刀等,或撬或剪,或敲或削,神情专注,动作连贯。鞋子补好后,他还要对疤痕进行美容,设计修饰图案,比如一朵花、一棵草、一只蝴蝶、一轮弯月、一颗小星星等。杜心武补的鞋子,针脚绵密,结实牢固,外形美观,很受顾客欢迎。至于配钥匙呢,几乎没什么技术含量,只要学会操作机子,按部就班打磨钥匙胚子即可。

杜心武不在店的时候,杜小菊忍不住手痒,时不时摆弄摆弄那些器具。有时候,她也会动手给顾客修修鞋,配配钥匙,做得像模像样。她甚至想,等她长大以后,也开一个修理店,自己当老板。有的顾客嘴碎,四下说某修理店有个补鞋的小女孩,比许多老师傅要做得好。这话传到杜心武的耳中,他沉着脸对杜小菊说,以后好好读书,别碰这个了。杜小菊说,为什么?杜心武说,那不是你做的事。杜小菊说,你能做,我为什么不能做?杜心武训斥道,少废话,再敢碰这些东西,老子打断你的手。

一个女人打着伞走进来,边收伞边说,喂,取鞋。女人叫了两遍,杜小菊这才反应过来。她丢下书,慌忙站起来,接过票据,弯腰拖出一双长靴,装进塑料袋,递给女人。女人问,你爹呢?杜小菊说,出去了。女人说,你没上班?杜小菊愣了愣,说,休班呢。女人撇撇嘴,提起袋子,拿起伞,扭动腰肢,走出店门,走进淅淅沥沥的雨中,消失在巷子的拐弯处。

杜小菊坐回烤炉边,拿起考试资料翻了翻,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天越来越冷,也许就要下雪了吧?耳边骤然响起一阵喇叭,吓了她一跳。抬起头来,只见一个穿着美团外卖服装的男人骑着摩托,从小雨中冲过来,来到店门外,停下车。男人摘下头盔,露出一张黧黑的长脸,甩了甩头发,喊了一声。

杜小菊认出了男人,冲他说,马二,有事吗?

马二跳下车,嬉皮笑脸地说,有事,当然有事。

马二坐在杜小菊的对面,笑笑说,配一把钥匙。杜小菊说,少来,要配自己配。马二说,我倒想配,你愿意吗?杜小菊感到一阵烦躁,瞪了他一眼,少贫嘴,到底想怎样?马二说,没什么,过来看看你。杜小菊说,有什么好看的?马二说,我欠揍,想看不行吗?杜小菊心里痛了一下,故意板起脸说,随你,我可没时间跟你废话,我得做饭了。马二说,我帮你?杜小菊说,谁稀罕!马二笑笑说,多下一个人的米。杜小菊呸了一声,说了声滚。

杜小菊丢下马二,转身走进里屋。店面用木板隔成三间,呈品字形,前面的“口”是修理店,后面的两个“口”是卧室:一间杜小菊的,一间杜心武的。靠墙的角落有一个狭窄阴暗的水泥罩子,那是卫生间。出了后门,靠墙搭着几块牛毛毡,形成一个低矮的空间,算是厨房。杜小菊打开电饭锅,倒入两碗米,加水搓洗。她有点走神,双手伸进锅里,搓了又搓,搓了又搓。想起坐在外面的马二,胸口仿佛被刀子戳了一下。那张诊断书没有出现之前,她从来没有把马二放在心上,只把他当作可以解闷的朋友。轻轻碰了碰兜里的诊断书,她忽然意识到,所有一切已经悄然发生改变。这个世界已经坍塌,只是没有人看见。

说起来,马二是杜小菊的高中同学。这家伙过于早熟,身材粗壮,脸色阴沉如铁,满脸拇指大小的痘痘,喉结粗大突兀。上课的时候,其他同学盯黑板,他却盯着美女老师。他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马骚味,总让人想起不安分的公马。女生们对他没有半点好感,谁都不愿意搭理他,害怕扯上关系,玷污了名声。他也很不争气,迟到、早退、逃课、抽烟、喝酒、上网、打架、抄作业、考试作弊等,该做不该做的全做了。好不容易熬到高三,其他同学头悬梁锥刺股备战高考,他却交了退学申请,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学校。

大学毕业,杜小菊回到凉都,才知道马二干了美团外卖。据马二说,外卖员的日子并不好过,风里来雨里去,骑着电瓶车满大街乱窜。就像一只饿狗,只有不停地接单,不停地奔跑,才能捡到几根骨头。在杜小菊看来,马二的收入其实挺不错了,一个月四五千,比自己好多了。可马二不这样看,他说自己是月光女神,不,是月光男神,裸奔是家常便饭。起初,杜小菊认为他不过是猪鼻子插葱,在自己的面前装象。后来,她听说马二的母亲身体不好,三天两头住院。马二挣的那几个钱,大半扔进了医院。用马二的话说,医院是个无底深坑,怎么填也填不满,就算把他砸进去,连个响声也没有。因为母亲的事情,马二到现在也没找到女朋友。马二开玩笑说,哪怕是母蜘蛛母苍蝇,也不会正眼看他一下。

杜小菊遇上马二,是因为马二来修理店配钥匙。那是一个下午,杜小菊坐在店里,抱着一本厚厚的复习资料,对着灰蒙蒙的天空发呆。一个男人骑着摩托,来到店门口,摁了摁喇叭。杜小菊吓了一跳,抬头看着摩托上面目黧黑的男人。男人掏出一把钥匙,大声说,师傅,配钥匙。杜小菊扶了扶眼镜,说,我爸不在,你明天再来。男人跳下摩托,冲杜小菊走了几步,忽然叫道,杜小菊,是你吗?杜小菊惊愕地看着男人,问,你,你是谁?男人说,我是马二啊。

就这样,两人聊了几句,礼节性地加了微信。从那以后,两人时不时在对方的朋友圈点个赞,偶尔也会聊上几句。再后来,马二动不动往修理店跑,不是修鞋子,就是配钥匙;不是配钥匙,就是修鞋子。杜小菊知道马二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却不挑明,不反对,不赞成,由他蹦跶。作为一个二十出头的大姑娘,这种时候有人围着自己打转,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怎么说呢?马二就是一件遮羞布,不至于让她赤裸裸面对这个世界。记得有人说过,没人追求的女人是可耻的。何止可耻,简直是可怜可悲,就像乞丐,端着破碗行走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然,他们的关系也仅此而已,杜小菊根本没有进一步深入的打算。时间长了,杜小菊不急,杜心武却急了。起初,他反对杜小菊与马二交往,不给马二好脸色。杜小菊参加公务员考试、教师招考、事业单位招考均惨遭失败后,他开始说马二的好话,暗示杜小菊可以考虑考虑。杜小菊假装不懂,不点头,也不摇头。

耳边传来马二的声音,还有杜心武的声音。杜小菊插上电,按下开关,转身走出屋子。一辆三轮停在店铺外,杜心武扶着把手,正在跟马二说话。三轮的拖斗里,除了烟管、火板等配件,还站在一个系着围裙脸庞黑红的中年女人。杜小菊见过这个女人,但从没和她说过话。最近一段时间,女人来过店里几次。奇怪的是,她不修鞋,也不配钥匙,或站或坐,与杜心武拉扯几句家常,看看店里的东西,然后转身离开。听人说,她是个寡妇,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日子过得很艰难。她的儿子在县一小读书,她在校门口烤红薯、烤洋芋、烤粑粑。有一次,杜小菊打那里经过,看见她抱着小火炉,缩着脖子坐在冷风中,架子上摆着一排烤熟的红薯。她的生意似乎并不好,过了几分钟,只有一个穿校服的孩子跑过来,买了两颗红薯。杜小菊注意看了看,她收到了一张皱巴巴的纸币。

杜心武见到杜小菊,赶紧笑着说,你看看,火炉买回来了。杜小菊不吭声,双手交叉抱胸,看着红脸女人。杜心武咳了几声,说,这是你张姨,炉子真重啊,幸好有她帮忙。女人冲杜小菊点点头,笑着说,小菊,你真是越来越漂亮了。杜小菊笑了笑,算打过招呼。马二走到车边,说,动手吧。张姨纵身一跳,稳稳地落到地上,回身抓起铁盖子,向修理店走去。马二也动起来,一手提起砂芯,摆弄玩具似的。杜小菊站在旁边,眼睁睁看着他们忙活,根本插不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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