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杂院
作者: 曹江曹江,陕西延川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延河》《朔方》《青春》等。
小卑刚进城时,在城郊的小杂院租房子住。院子在马路旁,不怎么鲜艳的绿色大门,与马路相隔的是下水道,有小村的河道宽,水流声哗啦哗啦的,走近了,是臭哄哄的味道。
西房的女主人老黄看上去很尊贵,黄灿灿的耳环、手镯、项链,衣着三天两头儿地换,脸上是厚厚的脂粉。
小卑在门道坐着,头顶上是明亮的路灯。
老黄的短裤刚盖住屁股,北房的老田与她面对面坐着。
隔了许久,老田说:“你这娃娃还不睡觉?这么晚了。”
小卑说:“不瞌睡。”
老田给他递了一张钱,说:“给叔买盒烟去。”
小卑回来后,老黄不见了,小卑把烟递给老田,又坐在了门道上。
老田说:“你坐着,叔睡呀!”
小卑那时候才十三岁,心想:“老黄进你房了。”
老田不姓田,是油田上的职工,院里的人叫他老田,老黄不姓黄,也不老,四十出头,她干的那事在院子周遭成了公开的秘密,才有了“老黄”这个绰号,没人在跟前这么叫,都是背后叫。
小卑半夜里醒来,去了趟厕所,老田房间的灯亮着,他撒完尿,老田房间的灯暗了,老黄的门响了一声。
天没有大亮,小卑他爸剁了柴,将炉子点燃,把揉好的面放在案子上,切成小块儿,用小擀杖擀成皮,撒上油和葱花,烙成大饼。
小卑又眯了会儿,他爸喊他起床。小卑明白,葱花饼烙好了。他起了床,简单地洗了洗,父子二人把三轮掀出院子,他爸去市场、小卑去上学。
小卑回来吃午饭时,老田才刚起床,房子里闷热闷热的,他收拾了被褥,蹲在下水道刷牙,小卑端碗烩菜,就着馍馍在门道坐着。老田漱了口,说:“小卑好好上学,将来考了大学,有了本事就不用吃馍馍、烩菜了。”
小卑说:“叔叔,那你念的什么学。”
“中专。”老田用卫生纸把嘴和刷牙缸子擦净,得意地说了这么两个字。
小卑从来没见过老田做饭,脱口问了句:“你常吃什么?”
老田捋了捋头发,说:“烤肉、火锅、炒面、盖面,都吃。烩菜也吃,吃得不多。”
小卑又傻乎乎地指了指老黄的房间,说:“她呢?”
老田愣了愣,说:“不知道么!”旋即出了院子。
同同是老黄的儿子,在封闭式中学读书,他穿套形似中山装的棕色校服。周六回家后,老黄支了烤肉炉子,在院子里烤起了肉。
小卑在房间透过窗玻璃,看到冒烟的木炭、穿在纤子上的细小的肉,肚子里极不舒服。
他打开一袋方便面,烤肉的诱惑小了些。
门吱一声,老黄递过来两串烤肉,说:“尝尝。”
小卑想给同同打声招呼,同同看到他,一副不认识的样子,小卑怯场了。
小卑的爸爸在月色和路灯下骑三轮回家了,他顺路买了点儿柿子和面条,父子俩简单吃了口。“那个姨姨给我了两串烤肉。”小卑说。他爸说:“没事,明早我迟走一会儿,给他们几张饼子。”
老田回来了,醉醺醺的,胳膊里还夹半瓶酒,自言自语说:“又和老婆打架了,那个驴日的,我十天、半个月才回一次,回去了还要打架。”
小卑的爸爸说:“老田,你又喝大了,快回房睡觉。”
“不醉,老石,咱兄弟喝上一瓶。”老田酒气袭人的说。
“不敢喝,我明天还要出摊哩。”
“不碍事,喝上两口。”
老田把酒瓶子递给小卑的爸爸,他爸接过瓶子,象征性地抿了口,说:“不敢喝了,快睡觉。”
老田晃晃悠悠的回房了,嘴里嘀咕着:“有家不能回。”
那一晚上,小卑又是很晚才睡的,期间,老黄一直在房间里,只出来上了一次厕所。小卑感觉到了无聊,他喜欢听老田和老黄聊天。
同同穿了运动服,怀抱颗篮球从大门出去了,老黄嘱托道:“好好学习,不要和同学闹矛盾。”
同同斜了斜头,说:“知道了。”胳膊抬了抬,拦了出租车走了。
老黄和老田直聊了一下午。
老田说:“我会看手相。”老黄扫了眼小卑,“那你给我看看么!”
老田接过老黄的手,捏了捏,说:“手心厚哩么!”又把老黄的手往眼前放了放,说:“有贵子哩,你看这条线。”他用右手的小指头在老黄手上划了划。
老黄家传出了铃声,老黄抽开手,回去接了个电话,随后,背了包走了。
老田坐不住了,说是去单位,捋了捋头发,胳膊肘内夹了包走了。
院子里安静了,小卑感到了孤独,他开始想念白齐齐。白齐齐家的门锁了一个星期了,他姥姥殁了,一家人回老家去了。
白齐齐贪玩,正月里开学时,寒假作业没写完,报名的头一天,小卑帮他填了半本资料。那时候,小卑刚进城,两个人不熟,填完资料,小卑回家了。下午,白齐齐喊他,小卑有些胆怯,看他爸,他爸说:“去,住在一个院了就是邻家了,两个不要斗阵,好好耍。”
白齐齐给沙发上放了跳棋,让小卑和他玩。他爸也说:“咱们都是农村出来的,两个好好耍。”
正月十六那晚上,白齐齐他爸把之前在工地上捡的柴劈开,在院子里点了火堆儿。除同同外,一院子的人都参与了跳火堆儿,把自家的被褥在火上撩了撩,俗称了百病,还烤得吃了馍馍,根据传统风俗,吃了正月十六在火堆上烤的东西,能辟邪免灾。
老黄撩了被褥,让同同出来跳火堆儿,同同连房间都不出来,隔着门喊道:“跳那干啥!老古董。”
烤了馍馍,老黄喊同同吃,同同隔着窗子回应道:“吃那做啥,不干不净的。”
小卑想起农村的一句土话,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同同笑了一声。
老石很晚才回来,说三轮上的链子断了,推回来的。他买了几个馍馍,炒了点儿莲花白。吃过饭,父子俩关了大门,便睡了。小卑心想:“老黄和老田咋都没回来!外面胡日鬼去了?”
小卑背了包,用湿毛巾擦了把脸,听见院子里有响动,走出门,白齐齐父子俩回来了。白齐齐说:“坐我大姑父的车回来的,早上五点就起身了。”小卑羡慕得,心想,白齐齐回了趟老家。便问:“咋不再待上一个礼拜?”白齐齐说:“我爸要干活,要不然我就不回来了!”
他爸把门打开,没来的及换衣服,拿了安全帽上工地了,临走时,安顿白齐齐,早点儿去学校。
走在半路上,白齐齐说:“不要给我爸说,我打游戏去,反正,老师也不知道我回来。”
老黄和老田隔了一个星期还没回来,周六下午,同同回来了,领一帮子同学,抱两箱子啤酒,提几袋子凉菜。划拳声、摇骰子声满院子响。
白齐齐他爸在白齐齐肩膀上扇了几个大巴掌,留下了红通通的手印。
白齐齐没有哭,声音都没敢出,只掉了几个眼泪。
他爸骂道:“再给老子逃课,慢慢儿剁你的脑。”
骂完,坐在房檐下的破沙发上喝闷酒,是几块钱的劣质酒。
同同打开音响,连了话筒,和他那帮同学在家里唱了半晚上,都是些失落的情歌:“苦苦的追寻茫茫然失去,可爱的可恨的多可惜……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夜不流泪……”
一个瘦瘦的中年妇女推着自行车在院子里转悠了几次,敲老田的门,趴在窗口瞧,小卑认识,这个女人之前来过,老田把人家推出门的,是他媳妇。
傍晚,老田回来了,小卑说:“我姨找你来了。”
“啥时候?”老田问。
“今天。”小卑回复说。
“今天?”老田推了一把门,说:“下次再来了就说我搬走了。”
老田房间里传出了昏天黑地的唿噜声,还夹杂些梦话。
小卑心想,几年没睡觉了,老黄把你招待美了。
老黄胖了,胸脯跟着脚步颤动。
小卑放学回家后,她才起床的,头发蓬乱,眼圈发黑。
小卑吃了点儿剩饭,透过窗户,看见老田轻声慢步地进了老黄的房间。小卑走出房间,老黄的窗帘儿拉上了,窗户上黑咕隆咚的。隔了会儿,小卑听见了敲门声,他趴在窗口向外看,一个高个子男人敲老黄的门,门响了一声,那个男人也被放进去了。
白齐齐摸墙根走进小卑的房子,竖了一个指头放在嘴边儿,嘘了一声,指了指外面,两人压轻脚步,顺墙根摸在老黄的门口,把耳朵贴在门缝儿上。
回到房间,白齐齐问小卑,听到啥了,小卑说啥也没听到,小卑问白齐齐听到啥了,白齐齐说啥没听到。
同同不凑巧地回家了,他看到自家的窗帘儿拉着,没敲门,转身走了。
白齐齐他爸下午回来得早,在房檐下的小火炉上支了锅子,熬了西红柿汤,待汤熬好,换了锅子,削了面。
他们吃饭着,老黄家的门开了,老田出来了。
白齐齐他爸说老田:“吃上一碗。”
老田说:“你吃,我吃了。”
白齐齐他爸开玩笑说:“嫌我的素了?”
老田笑出了声,白齐齐说:“我们的面没放肉。”
小卑在里面和白齐齐玩跳棋,老田和他爸一人拿一个水杯子,把酒倒进去,在外面的破沙发上坐着,菜啥的都没有,两人说会儿话,碰一下杯。
白齐齐他爸说:“你们好呀!工资月月有,年年有,我们早走半个小时都扣钱!”
老田说:“你们也挺好的,我现在家里乱包的。”
白齐齐他爸说:“怨你哩么!好好的家属楼不住,出来鬼混甚哩!”
老田嗨了一声,说:“男人么!喝酒、喝酒。”
两人又举了下杯。
送走那个男人,老黄并不惭愧,拉了小凳子,坐在破沙发跟前。
白齐齐他爸给她递过去一个水杯子,说:“抿上两口,不要嫌我的酒。”
老黄接过杯子,说:“有啥嫌的,咱都是受苦人么!”
白齐齐隔着窗子说:“我爸才是受苦人。”
小卑说:“我爸也是哩。”
同同又回来了,老黄说:“吃了没,没吃的话叫上碗盖面。”
同同没有回应,径直走进房间。
老黄急忙站起,说:“妈的错,妈没给你做下饭,妈给你道歉。”
同同说了句不要烦我,把门掼住了。
老黄敲了几敲门,说:“想吃什么?妈给你买去。”里面就是不回应。
老黄又敲了敲,门开了,同同头也没回地去学校了。
白齐齐他爸看着走远的同同,低声说:“我们齐齐要是敢这样的话,早捣腾上他了。”
白齐齐在家里呐喊道:“我妈多会儿回来?”
他爸爸回应道:“你姥姥五七,过了回来。”
桃杏花刚开,白齐齐被老师送回家了,说好久没写作业了。那天,他妈指了白齐齐几指头,骂了一顿。他爸对准他的脸就是几巴掌,他妈把白齐齐拉到一边,说他爸:“往死打呀?”他妈白胖白胖的,大个子,什么活都不干,全家人的开销靠他爸一个人。
老田讲上了他的故事,小卑这才明白,公家人也有烦恼。老田有两个女儿,为此,他时常犯难,每次说起这事,老田的情绪都低落好一阵子。他说:“吃了工作的亏了,若是没工作,我也待在农村,偷的生个三胎、四胎。有工作不行啊!人家说咋就咋。”
白齐齐他爸说:“和你老婆好好的么!闹架干甚哩?”
老田说他压根儿看不上他老婆,因为两个女儿,这段婚姻才一直维系着。
老黄挎了包走了,院子里顿时又空寂了不少。老田回房间去了,老石还没回来,小卑在大门口望了一次又一次。
老石的三轮轮胎破了,修三轮的也回家了,他又是推回来的,在收破烂厂买的旧三轮,全身毛病。
白齐齐他妈回来的第二天和老黄吵了一架,老黄骂了句“你个卖货婆姨”。
白齐齐他妈扬着嗓子说:“老娘就卖哩,都快卖烂了,卖烂就不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