掘墓时刻的微火

作者: 汪泉

汪泉,甘肃古浪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解放军文艺》《广州文艺》《作品》等。

六点钟,一阵说话声抹白了窗外的天空。红白喜事的主事人大东在麦草凌乱、幡纸作响的院子里来来回回走动,家驹被惊醒。昨晚,家驹睡在正房的炕上,离他的头顶一米开外,就是他哥哥的头,只不过哥哥的头在两天前的下午三点钟就已经失去了头部的所有功能,眼睛是闭着的,嘴巴也是闭着的,耳朵虽然张着,难说能听到什么;鼻孔虽然也张着,定然也嗅不出所供饭菜的香甜。如今,这些曾经灵动无比的器官和他僵硬的身体一同装在透明封闭的冰柜里。他戴着崭新的帽子,脸上盖着苫脸红布,浑身上下穿得新崭崭的,端端正正地躺着。如果哥哥还活着,他们这一夜也许要和他说很多话,甚至把所有的话都说完,最体己的话都要说出来。昨夜睡前,家驹想过,在这最后的机会,和哥哥在梦里长谈一次,有什么话,他可以趁此最后的机会,一起聊聊,明天走出这个院子,怕是再难相聚了。然而,整整一个夜晚,不知道是谁的疏忽,也许是哥哥太累了,也许是自己长途奔袭太累了,各自沉沉入睡,近在咫尺,没有梦见,似乎他们之间已经相隔很远了。

三更时分醒来,家驹扭头看了看哥哥,哥哥一动未动,家雀心里在想:哥哥,你有话今晚要说啊,再不说,我们就再也没有聚首的机会了。家驹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也是他此生和哥哥同室共寝不多的几次之一,这样无语错过,此回错过,永不再来。家驹下了炕,侄子和侄女在混沌中斜偏着头,家驹想,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梦见他们的爸爸,自己的哥哥。家驹悄声下地,看了一眼一片模糊的哥哥的面容,似乎哥哥也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家驹在粮浆盆(祭祀盆)里点了一张纸,心里祷告:哥哥,有啥话回头要聊一聊。家驹出了大门,院外黑黢黢的,黑暗处似乎藏着哥哥的身影,窥视自己。家驹上完厕所,进屋,看了一眼直挺挺的哥哥,哥哥也看了他一眼。家驹上炕,躺在炕上,想着头顶后的哥哥。突然,哥哥从炕上翻身起来,从军装衣兜里掏出一叠钱,伸手给他,也不说话。家驹看到哥哥不舍的眼神,似乎只是做做样子,并没有真心想要给他;哥哥的手没有伸展,只是缩在衣兜前,一叠钱并没有递到他的手边。家驹正在欲接不接的当儿里,他听到院外的脚步声和大东声腔空洞的说话声。

家驹躺在炕上回想了一下,奇怪哥哥这奇怪的动作。

听到院内的响动,家驹不敢赖床,急急起床,看了一眼冰棺。哥哥在昏暗的棺内一动未动。出门的时候,他蹲下身子,抓起一把黄裱纸,点在了粮浆盆里。火光映红了哥哥的黑白遗像。那是他年轻时的一张照片,乌发明眸,颇多神采,似有多少隐伏的愿望等他实现。如今,那眼神似乎略有失落,似有遗憾留在人间。家驹心里劝慰了一句:无奈啊,能怎么样呢,没有谁的人生是实现了所有愿望才划上句号的。他又盯着那张脸仔细看了一眼,此前失落的表情没有了,似乎已然释怀。回头看粮浆盆内的火,烧得旺,但不热,只有光,略有温暖,像哥哥那所见不多的眼神。

大东的声音不大不小,叮嘱厨师热羊肉,加汤,热乎些;打坑的人先吃,吃完了快走。家驹心想,大东做得够到位了。

很快,三叉炉口炽烈的焰火在鼓风机的鼓吹下直喷到锅底,大锅里羊肉翻腾。肉是昨晚已经煮熟了的,一热就好。打坑的人陆续来了,几乎都是陌生的面孔,围坐在铁皮圆桌周围。风水先生坐上席。羊肉是大块的,盛在大脸盆里,摆在桌子中央。每人吃了一块,有人吃了两块。家驹吃了两块,然后,喝了一碗汤。人们在汤里面泡了馍,谁也没有吃出汗来。

出门时,大东已经打开音箱,丧乐在这个小村庄的上空低回,将初秋的蒙蒙天色渐次揭开。面包车的挡风玻璃上有一层薄冰,家驹找了一条破抹布,擦了好几遍,才把薄冰擦掉。

墓地离村庄不远,步行需半小时。穿过田地中间的水泥村道,出了边墙(长城),沿墙头凸凹的边墙外西行八百米,就是头道河,沿河道北行五百米,就是家驹父母的墓地,他们家的墓园。

墓地在河道东边,是一块小湾地,僻静,隐蔽。当初风水先生说,明庄子暗坟,好地方。河道干涸多年了,家驹从未见过这条河道里流水的样子,哪怕洪水,所以,这河也是徒有虚名的河。小河是从祁连山东麓往北流下来的,上游叫头道河,流到这里,就没有名字了,也没有水了。河两边原本是空地,如今像一个新的村庄,各家的墓地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下面埋着二十年来死去的村人,有年轻人,也有老人,有的出了车祸,有的死在手术室,有的猝死,有的老死,他们活着在一起,死了也在一起。

昨天下午,家驹陪风水先生手持罗盘,用红线为哥哥划定了他的墓地位置,就在爹爹的左脚下方。风水先生说,你看,这是你哥哥的位置,过来就是你嫂子;再过来,就是你;你的边上,就是你的婆姨。风水先生的话像终极结论,不管你现在身处何方,终究你得回来,这里的黄土才是最终埋你的地方,就在这里,分毫不错。

此刻,六点半,斩草的时辰到了。微寒的天空蒙蒙亮。风水先生让家驹去祖坟头的墓碑边烧了纸钱,将一块红色的绸被面挂在碑头,上香,奠酒,叩首。然后,风水先生将长长的稻草撒在墓地的红线内,拿铁锹狠狠斩下去,一边念念有词,大意是这个位置从此属于哥哥独享了,这是一块吉祥之地,也是一块保佑后人富贵荣华之地,此后无邪无灾。他是以七字句说的,抑扬顿挫,起伏有致。长长的稻草被斩成了一拃长短的草芥。是为斩草。

斩草,意味着从此斩断了亡人和世间的诸多纷争吧。

斩草之后,他拿起酒瓶,顺着坑道边缘的红线绳洒了一遍,然后宣布:“挖吧!放炮!”

堂哥在坟场外面点燃了烟花,一缕接着一缕,叽溜溜冲天,继而在黎明的天空鱼贯炸响,阴阳昏晓交接,烟花像哥哥生前快速行走而令人捉摸不透要去哪里的步伐,仓促有力,急匆匆的,六十六年,很快结束了。在这里,他从人间走向冥界。

打坑的三个人将那用来翻腾田地的铁锨掘进了那块崭新的土地。前几天下过一场雨,一铁锨挖下去,土湿滢滢的。

家驹站在坑边说:“这墓地没有砂石,都是大白土,好挖。”

三个打坑的人相信家驹的话,显得轻松多了。三人中的一位老者须发皆白,像戴着一顶白色的帽子,他权威地说:“怕的就是墓穴中有夹砂,还有的全是驴卵子大的石头,甚至地下有石梁,一拃厚。没办法,也要打,死人总要按时入土,不能耽搁。我们不是怕干活,穴里有夹砂石头,不吉利。好穴全是大白土,干干净净,一颗石子儿都没有。人说天下黄土都埋人,没说天下石头都埋人,有石头的穴,不好。”

家驹问:“哪遇到石梁咋办?炸开?”

老者冷笑着说:“炸开?施主家能让你炸吗?炸,就斩断了脉气,只能凿,现在好了,有了电钻,我一辈子打了上千的坑穴,有的临到了下葬的时辰还打不开,那是亡人没修路,没办法。”

三个打坑的人,有一个家驹似乎面熟,但也没有细想,也许是昨晚所见的缘故。他也不想拉近关系,挖一个坟坑,六百六十块钱,和其他都没关系。这人戴着一顶紫色的带檐帽,脸色酱紫,挖了一会儿,停下来,看着家驹,突兀地说:“你还记得我吗?”

家驹递过去一支烟,说,眼熟得很。

他接过烟,点着,一缕青烟在凌晨的空气中缓缓流散,他说:“你上大学的一个假期,和我在砖厂装过窑,记得吗?”

“砖厂……记得记得。你是?”家驹惊讶地问他。

“我是刘尕宝。”他脱了帽子,像西方人行了一个脱帽礼,其实他是让家驹看他的头发,意思是老了。他笑了一下,脸更红紫。

他脱了帽子,家驹就认出来了,尽管他的头发脱了不少,顶几乎谢光。

家驹也抠了一把头,两人心照不宣,释然笑了。

刘尕宝又挖起坟坑来,一边挖,一边说:“我们二三十年没见了。从那个假期之后,就再没见过。”

“差不多三十年了。”家驹缓了缓神,说。

家驹感到自己像没穿裤子一样。前天在南方接到哥哥死去的电话,便满腹悲伤,仓促回来,哪想到穿秋裤。何况南方还热得沸反盈天,而河西走廊的寒凉要比南方早,而且长。

“我还记得你开学了,砖厂的工资没来得及发,就上学去了。你的工资是我代领的……”

“我的工资?哦——”家驹惊讶地看着他,迅速在大脑中回旋,砖厂打工的工资,是领了的啊,怎么是他代领。家驹知道刘尕宝的话没说完。

刘尕宝停下铁锨,望着他,微红着脸,笑着说:“我代领了,交给你哥哥的时候,你已经开学走了。”

这话让家驹格外吃惊,他看了一眼刘尕宝,刘尕宝表功的眼神还是热切的,正在期待他致谢的话,而家驹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的工资,他代领,转交给哥哥,我已经上学走了,而哥哥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事……怎么是现在,在给哥哥掘墓的时候,出现了这种纷乱的头绪,继而语无伦次地说:“这天真冷!”

“我记得就是四五十块钱吧,给了你哥。”

刘尕宝一脚踩下铁锨,停住,抬起头,说:“那时节,一天才两块半钱的工资嘛!”

家驹呃呃了两声,抱着膀子,此刻于他已经不是寒冷,而是慌张,他不愿意面对这个事实:哥哥没有给过他工资。

而刘尕宝望着他的眼神使家驹突然醒悟,说:“你有心了。”

农历九月头,河西走廊的凌晨已足够用寒冷来形容,不是寒凉。家驹心里是另一种寒冷。

“那时候你小,干那活,不容易。”刘尕宝得到了他的肯定,似乎很满意,将一锨大白土像一束光一样送到了墓坑外,说:“你穿得太单薄了,去烧点纸,暖和一下。”

家驹听话地取了一卷纸,又到墓碑前烧纸。他自己也难以想象,回到老家,他们说什么他都听,尽管他也是五十岁的人了,他还是格外听话,像个孩子。

火光交织在东边刚刚冒头的晨曦中,些微的暖意钻进了家驹的裤腿,但他还是冷得发抖。家驹将身子靠近那火,张开双臂,貌似要将那火悉数揽入怀中一般。身子暖了些,可是,心却凉透了:哥哥的确没有转交给我一分钱的工钱,这么多年来,哥哥始终没有提过一个字。

转而又细想,他在砖厂的工资明明是领了的,难道是刘尕宝在故意说谎,制造兄弟矛盾?也不可能,哥哥都死了,四个小时后就要下葬了,他没必要在活人和死人之间制造矛盾。再说,刘尕宝是随意说出口的,简直像无意说出来的一样。

是的,家驹清楚地记得那个假期在砖厂打工,他是使了工钱的,他还清楚地记得,他用那笔钱做了人生第一件西服。难道是砖厂给他开了双份工资?面对燃烧的火光,家驹似乎觉得哥哥此刻就在他的面前,家驹自言自语:你可真逗,我都没处讨工钱了。

家驹去砖厂打工是夏天,那年春天,家里发生了两件事:第一件是不到一岁的侄子夭折了,第二件是嫂子死了。侄子夭折是村医造成的,原本孩子感冒高烧,哥哥连夜抱着去县医院,走到中途,随行的村医看了看说:“死了。给我吧!”家驹哥哥也没有坚持,看了看气息全无的孩子,递给了村医。村医抱着孩子,走到河道的避背处扔下,拉着哥哥回家了。

家驹嫂子原本是有心脏病的,天生就有,当时叫天然性心脏病。侄子被哥哥和庸医扔了的次日中午,家驹嫂子听到有人说半夜听到河道里有孩子在哭,于是她不顾一切跑到河道去找她的孩子,结果发现孩子在地上滚来滚去的痕迹,显然,孩子当时真的没死,是被活活冻死饿死了。她悲伤交加,嘴唇更加发紫,当即栽倒在卵石遍布的干河道,嘴里吐着白沫,不省人事。哥哥四处打听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昏死在河道里。哥哥将她背回家,将养了一个多月,眼看着人慢慢恢复过来。有一天,哥哥又把那村医请来给嫂子看病,嫂子见了村医,一头晕了过去。又过了几天,哥哥送她到县医院,不行;再送到凉州大医院的当日晚上,哥哥捎信来了,钱不够,想办法借些钱送来。咋办?爹爹东挪西借,凑够了五百块,家驹背着钱和干粮,上凉州。那正是家驹准备高考的关键时刻。

这是他第一次上凉州。在他家的西北方,班车两小时,人多,车多,嘈杂。人们说话,安昂不分,声音很大,像吵架。

他好不容易找到了医院,兜兜转转找到了病房,嫂子有气无力地躺在病床上,对他说:“耽误你学习。”他说,钱拿来了。哥哥的嘴唇上有一层厚厚的白皮,黯淡的眼神听到这句话后有点明亮了,好像得病的是他,刚刚好转。他说,这下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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