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气

作者: 叶剑凌

叶剑凌,本名叶建铃,福建福州人。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解放军文艺》《福建文学》《青春》等。

李家老太

老婆参加同学聚会,回来说了一件事,挺逗。

同学家对门住一位八十老几的老太太,身体硬朗,一个人住,吃喝拉撒自己解决。一天晚上起夜不慎滑倒,爬不起来,幸好卫生间有电话,抓起电话打给同住小区的儿子。儿子赶忙跑来,扶起老太要送医院检查,老太拒绝了,说只是屁股有点疼,什么情况她心里清楚。儿子不放心,陪到天亮,借来轮椅把老太推回自己家去,夫妻俩都已退休,有时间照顾她。

果然没大碍,两三天后虽然屁股还疼,但老人能一瘸一瘸走路了,她不想拖累儿子,坚决要回自己的家住。儿子拗不过,便依了老太。这边找来妹妹商量,还是要给母亲请个保姆,毕竟是高龄人,身边没人陪不行。老太太死活不肯,说自己生活能自理,要什么保姆?兄妹俩寻思,母亲的危险隐患主要是夜里起夜,那就请个陪夜的吧,晚上老人起夜时照看一下,防止再摔倒。老太还是不同意,儿女好说歹说,晚上没人在身边,实在不放心。看着孩子一片孝心,老太也不好拒绝下去,勉强答应了,但有一要求,保姆钱她自已掏。

没想到陪夜保姆不好找,一晚上就三十元工资,没有保姆愿意干,跑了几处家政公司都没找着。最后一熟人介绍了位七十三岁的老阿姨,离老太太家就十分钟的步行路程,也算是街坊。老阿姨祖孙三代挤在三十八平方的一居室里,晚上睡觉都成问题。能在家附近找个安睡之处也不错,反正什么活不用干,吃完晚饭过去,第二天一早老太太起床后便离开,回家照样接送照顾自己孙子,还能挣点零花钱。两家各有所得,双双满意。

半年无事,再过两个星期就是老太太八十九周岁生日,当地做生日按虚岁算,这样算老太太便是九十大寿了。这可是大日子,儿女张罗着给老人做大寿,请遍亲戚朋友,宴席地点也预定了。老太太也高兴,过完生日不久便是孙子的大婚日子,一老一少皆大欢喜。

不料,天有不测风云,好日子当头,却出大事了。那天老太太起床,见隔壁房间的陪夜阿姨还在睡觉,往常这个时候她起床,阿姨也就跟着起来了,收拾好房间便回自家去。老太太以为她今天贪睡,自己刷完牙洗完脸回到房间,又按响床边的呼叫铃,隔壁阿姨房间的铃声便响起来,再按再响,却一直没动静。老太太去阿姨床边摇她,也没反应。老太太心里打鼓了,跑到对门也就是我同学家敲门,说我家阿姨不知怎么了,摇都摇不醒,你快去看看。我同学说我不敢去看,不肯跟老太太去。老太太没法又打电话给儿子,儿子跑来一看说,那阿姨没呼吸了,赶紧打了120,来一检查,说心脏早停了,基本认定是在睡觉中去世的。

请来的陪夜保姆死在家里,这下麻烦了,死者的儿子媳妇和女儿很快赶来,一家人在老太太家里哭得昏天惨地。哭过后,两家儿子商量后事处理,阿姨儿子说,我妈好好地死在你家里,至少得赔十八万。老太太的儿子不干,说你妈是自己睡死的,死在我家算我倒霉了,还想我家赔钱?阿姨儿子说,那我也没办法,你不掏这钱我遗体不拉走,就在你家放着。两家人僵持不下,只好报警。

派出所马副所长来了,一位老警官。都是本辖区的居民,他得调解。先听双方陈述,一家说我妈不明不白死在他家,我不追究他家法律责任,但不出十八万,我遗体就不拉走;另一家说这种身体还敢出来赚钱,你们也太不地道了,把祸害甩给我们。老马听了两头的话便说:你们两家都别互相埋怨,先商量着解决遗体问题,这是第一大事。又转向死者儿子:有你这样当儿子的?你妈遗体不管,开口先说要多少钱。我告诉你,十八万肯定你别想,这是漫天要价,没法律依据,也没道理,都有敲诈嫌疑了。又转向老太太儿子:你家是雇主,老阿姨是在受雇期间死在你家的,你家责任也逃不脱,适当赔点钱也是应该的。你们两方赶紧商量,一小时内敲定,必须把遗体移走,多放这一小时,小区生活就乱一小时。马警官说完,吩咐同来的社区干部帮忙调解,自己跑到对门我同学家泡茶。

我同学在这住了二十多年,同老马很熟,边泡茶边问,赔钱事谈不妥你能怎么办?老马说,主要矛盾在哪一方就破解哪一方,关键还是死者儿子,他要十八万,我看他没多大底气。雇主家是次要的,他同意赔多少那是他的事。我先不去裁定,都谈不拢了,我再去。

对面老太太家嗡嗡一片声音,有半小时了,老马叫我同学过去探探。我同学去一会儿回来说,死者儿子降价了,降到十五万。老马摇摇头说还是多,又叫我同学把社区干部叫来,交代她往十万内靠,只能在个位数里赔,社区干部说她也是往十万做工作,但目前双方都不同意。老马又说你先过去,五分钟后把死者儿子叫过来。

死者儿子过来时还很激动,脸涨得通红:好歹是我妈的一条命,十万块就想打发掉,不可能的。老马说:你这个人太不知趣,你难不成还准备逼对方和你打官司吗?你妈那身体,看病医院有病历,买药医保有账目,平常哪些病一查都清楚。法院根据这案情,结合你妈身体情况,还有七十三岁高龄,估计十万都判不到,搞不好尸体还要拉去开膛破肚检查是什么病死亡的。你愿意这样做吗?你头脑要清醒些,这事谁都没有责任,你妈那叫猝死,自己的事。千万别把你妈的意外当成发财的机会,发亲妈的死人财,对你,对你全家,我看都不是吉利事。

死者儿子垂下头,没吱声。老马说,时间不多了,遗体再不移走,你就知法犯法了,我就让派出所出面叫火葬场拉去直接烧了,到时你不但一分钱赔不到,还要因遗弃罪拘留你。你自己选择,尽快!

死者儿子搓着手嘀咕了几句什么,问老马:那所长你说赔多少合适?

最多八万,足够给你妈办后事了。

越说越少了,刚刚居委会还说十万左右。

左右左一点不就八万吗?你要同意我去给东家说。

既然所长出面说,那就按刚才说的十万赔。

你别跟我讨价还价了,东家都没同意,跟我讨价也没用。

老马叫死者儿子出去赶快考虑定下来,没时间允许他再磨蹭了。又叫我同学把老太太的儿子叫进来。

老太太的儿子一进门就喊冤呵,倒血霉了。老马说:你也别诉苦了,再苦大仇深也赶不上人家死了妈!你们也要看到自己的责任,为什么要去雇年龄这么大的老人?雇佣之前为什么不去做个体检,弄个健康证,签个合同什么的?至少现在还能找点说法。那儿子说当时只想找个晚上能给母亲作伴的,又不是正儿八经雇保姆,哪会想到这些?老马说现在事摆这了,总是一个活人来你们家变死人了,你们哪怕不负法律责任,起码也得负道义责任,赔点钱给对方也是应该的。

老太太儿子说:我们也没说不赔啊,毕竟在我们家出事,我们有准备补偿一点。

你们还是良心家庭,想到补偿人家。

可是对方要价太高了,我们无法接受。

你们准备接受多少?

五万吧,不超过六万。

八万行吗?要行,我马上去做对方工作。现在当务之急是赶快把尸体挪走,老放在你们家谁也受不了。不要太计较多出一两万。老祖宗说的花钱消灾,就是解决这种你认为冤,它偏偏就找上门的歹事。

老太儿子犹豫着,说过去和媳妇商量商量。

别商量了,老马拦住他:还是为你母亲想想吧,让一个年龄这么大的老人,陪着家里一具别人的尸体,还要听着两边儿子为搬走这具尸体讨价还价,老人心里会是什么感受?老人家一大早已受过大惊吓了。

这话把老太的儿子说动了,他表示八万到顶,拿钱搬人!

马警官立刻去了老太太家,把两家儿子叫到饭桌旁,说:人的阳寿都是老天给安排的,你该在这世上多少岁就是多少岁,这叫听天由命。所以今天这事谁都没办法,谁也别怨谁,老天就这么安排的。你妈很安静地在睡觉中走了,还不算太坏的事,起码没有拖累你们子女。所以没有人去为这件事负责任,坐在这的人都是无辜的。现在我们要解决的就是尽快拉走遗体。既然大家都无辜,就不存在拿什么来要挟,一定得给多少钱,谈什么条件的问题。

老马停顿了下来,目光盯着两家儿子:我这话说的对不对?两家儿子连连点头:马警官说得自然不错。

既然你们都觉得我说得不错,那我就裁定了:张家死了妈,是不幸的事;人又死在李家,李家也很冤。一死一冤,以死者为大,冤者为小。死者一方要求赔偿一点也合理,冤者一方愿意赔付一点也合情。注意了,我说的是赔一点和付一点,可不是狮子大开口要上门打土豪。刚才我给双方都说了,八万!就八万,不能多也不能少,谁也不要再争了,这事就商量到此为止了。马副所长手指头敲着饭桌,又打开随身带的公文包,刷地抽出一张白纸,俯身飞快写了几行字后,对两家儿子说,来,签字画押。

两家儿子似乎还在犹豫,互相对视,老马又催死者儿子,你先签了,你是要钱一方。待死者儿子签完,老太太的儿子也拿过来签上名。

老马松了口气,吩咐老太太儿子去准备钱,又叫死者儿子快快拉副冰棺来把老人装走。死者儿子还看着老马欲说还休,老马明白了:

你还怕赔你钱不兑现,我作担保。

忽然在死去阿姨睡觉的那房间里,响起了呼叫铃声,全屋子人都往那方向看,跟着一个中气很足的女人声音传来:不用你担保了,闹了半天不就是给钱吗?众人转头,但见老太太从自己房间出来,拿着一本存折,走到饭厅,往那家儿子坐的桌前一拍:这本折里有八万三,原本是准备给我孙媳妇的见面礼,现在阎王把你妈召去了,我就当送份陪嫁去,八万你拿去,多三千你也留着,替我给你妈烧烧纸钱。

在场的人都愣了,死者儿子甚至不敢接那存折,老太太儿子看着母亲想说什么,被老太太止住,继续对死者儿子说:

你妈死得好,死在自己的房间。她跟我说过,她这一辈子都没有住过自己单独的房间,来我家后,她的愿望实现了。

全场人都不说话了。

事后老马对我同学说:别人听我的服我的,那是看我的权势,不值一提。你对门的老太太才绝对是大气的人。就这气势,老天爷不让她多活二十年都对不起她。她才是真正让人心服口服的人。

我同学最后说:老马说的没错。事后,儿子问他妈,这事把我们家闹的,四邻都传遍了,妈的生日宴还办吗?老太太回答:办呵!为什么不办?我们心里没愧,有什么好忌讳的?还得给我办得更热闹些。

你说,这样的老太太能不长寿吗?

皇家血脉

我老婆要好的中学女同学中,林秋明是最有本事的一位,恢复高考第二年便考进了北师大。这是当年全校唯一考上全国名校的考生。毕业后一回原籍立马被省城最好的中学一中抢去,这一干便是一辈子,退休时以特一级教师加中学副校长的职衔乐见老同学。因早年我为女儿功课的事经常请教她,对她便林老师林老师叫惯了。

林老师的老公秦启星,是个老报人。他的根底我老婆这帮同学都清楚。这位来自京城的秦大记者,是个有故事的人,早年的一场笑话,至今还留在同学圈的八卦史中。那是在林老师父亲也是他岳父六十大寿的生日宴上,当时还是小秦记者的他,喝着喝着有点高了,对酒席上林老师的要好同学和林家亲戚们说起了大话:

我从京城一路追来,一个字,值。都说这南方女子,肌白似玉,肤润如水,柳眉细腰,体贴贤惠,如此尤物我皇家血脉不去恩泽,还能让南蛮后开化草民拿了去,岂容天理?边说边张开双臂要搂抱林老师。

却不料林老师一巴掌盖过去喝道:什么皇家血脉!分明是破落的飘零子弟!祖宗的家业都卖光了,流落到我们这,有人收留就不错了,还吹什么皇家血脉,我还是侯官林氏望族,我祖先从黄花岗开始就革你皇家的命。当场众人大笑不停,那场面弄得小秦十分尴尬。

席后林父私下对女儿说,刚才怎么这么不给姑爷面子,呛得人家下不了台。林老师说,我就是要刹一刹他老摆自已京城来的,祖上跟皇上有亲戚那副得意劲。

从此以后小秦便极少在林家人面前再提起自己是哪路的血脉了,但保不住在外人和同事面前,高兴时还会炫耀几句他的皇家血脉。

小秦是皇城根脚下出生的不假。他祖上曾是满清正黄旗,只是皇上无能,一次次被洋人摁在地上揍,后来连皇家子孙的祖姓都揍丢了,变成了汉人的姓,至今家里能证明跟皇家有渊源的只剩一块蠎袍上的龙纹玉佩,除此外与京城胡同里拉车抬轿补锅盆的普通人家孩子别无二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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