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在水库岸上

作者: 胡炎山

胡炎山,湖北蕲春人。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躬耕》等,出版长篇小说《拿什么拯救奋斗中的女人》。

人既然已经死了就不能再放在屋里,这样不吉利。经过商量后决定把她移到屋外,把她暂时放在水库岸上。

水库岸上有麻雀,还有一天到晚叫个不停的老鸹盘旋在村口的榕树上。为了防止老鸹来突袭啄去了死人的眼睛,二爷出主意用三根木棒顶端捆绑起来做成支架,在支架上搭一块格子尼龙布,搭起一个临时的停尸棚。胡贵垸人来的时候也好看一些。停尸棚搭好了,要派一个稳当人看着,招呼有野狗闯进棚里来咬坏了尸体的手和脚。另外,这个看棚人还肩负着一项使命就是守好第一道岗。他不仅仅是搬一张一尺五寸高的木板凳在工棚边坐着,他还要不停地四处张望,尤其是山北口的小路要死死盯紧。胡贵垸人来时必定要经过这路口。他的手上提一面锣,只要胡贵垸人从路口出现,他就立刻敲响那一面由村委会出钱买的铜锣,给巷子口的第二道岗哨报告。第二道岗哨开始准备战斗器械,他们的器械是什么?无非是锄头、镰刀、扬叉、杂帚、菜刀之类。

在人选上一时有了争论,最后二爷下了命令,让大个儿去守第一道岗哨,虽然风险大些,但大个儿怎么说也是雨平的堂兄弟。俗话说得好,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大个儿你不出头,哪个出头?大个儿本来不愿意出这个头。一来和雨平生亲了,另外,二爷他老人家又亲口发了话,不去不行。大个儿从墙角的凳子上起身站起来,把手里的游泳牌香烟掐灭,烟头扔到地上用右脚尖碾得粉碎,大着声对着众人说,叫胡贵垸人来试一试,我正愁找不到七八个硬爪子来练一练,让他们也尝一尝我这铁拳的厉害。说着提起那一面铜锣拐打拐打地往水库岸去了。

他们一大早就起来在垸祠堂里开会,讨论着该怎么样来对付胡贵垸人的进攻。午饭时间都过去了好一阵子,他们也没有讨论出好的方案。家里的女人、孩子都傍在祠堂外面向里面听,根本听不清里面在密谋的具体内容。见这么大的阵势,想必事态必然是严重的,祠堂外面人的好奇心被祠堂里庄严的气氛和关着的大门给勾起来了。那好奇心一时间非常强烈,如同灶膛里的烈火,燃烧起来了就有些失去控制。这火势还向邻居家里蔓延,一转眼就把邻居家的大大小小,会走的,不会走的,走得动的,走不动的,只能躺在床上的,或者借木拐棍做脚的,只要还可以出气的都吸引到祠堂门口来了。祠堂里在开会,关在屋里的都是垸上的一些头头脑脑,能跑,能踢,能咬的主儿。门外的那些老弱病残,就站的站,坐的坐。石块上,石磙上,土堆上,土丘上都坐满了人。各屋里的猪没有人喂,鸡没有人讨食,狗槽里干干净净,空得发冷。一时间村道上,各家的篱笆院墙边鸡飞狗跳,俨然大祸将至。

“什么?他们?他们什么?”二爷冲大个儿喝道。

大个儿闯进祠堂时,上气不接下气。满头大汗,额头上有血,嘴巴向左边歪了过去,这是被人用一块石头掷过来砸成这样的。

“他们……他们……他们……”

“他们什么?说清楚一点。”二爷大声说。

“他们打……打……打过来了。”

满屋的人大惊失色,没有想到胡贵垸人来得这么快。

“你为什么不敲锣?”二爷问。

“锣……锣……锣……”

“锣什么?看把你吓得尿裤子了吧?”

二爷看到大个儿浅灰色裤子裤裆里果然一大块黑森森的湿迹。

大个儿吸了一口气,他试图让自己安静下来,他的眼神还是散乱的,胳膊和肩膀瑟瑟地发抖。

“锣……锣被他们砸坏了。”

“你不是让他们尝一尝你铁拳的厉害吗?你的铁拳呢?”

“他们……他们的人太多了,他们有土枪,还有长刀。”

屋里的人顿时惊呆了,没有想到胡贵垸人居然出动了土枪,看来这一仗必定不小。所谓的土枪也叫土炮,有的地方叫铳,是一种民间用来狩猎的工具,上绿豆大的铁砂作为子弹,扣动扳机,借助火药的力量,数百颗铁砂从枪膛里飞出,在距离枪口三十步远的地方,形成一个米筛大的铁砂网,撞进这个铁砂网的飞禽走兽,非死即伤。这种土枪在狩猎中有着极强的杀伤力。

二爷虽然也哆嗦了一下,但方寸丝毫未乱,毕竟是曾经参加过抗美援朝的人,就是冷静。只见他捋了一下花白的胡须,脸上的肌肉一拧,说:“启动第二道岗哨。”顿时,七个身强力壮的青壮年汉子冲了出去。每人手里抄一件农具,一个人把守一条巷子口,随后又有十五个人跟在他们七个人后面去家里抄家伙,向巷子里迎了过去。

二爷说:“他们有土枪,硬拼咱们怕是要吃亏的,看来要赶紧准备第三道岗哨。所有的老人、妇女、小孩听命令。各人先回到各人屋里,紧闭门窗,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事,千万别开门。”祠堂门口的老人、妇女领着小孩闻声潮水一般地散去。

二爷把拴拴和星子叫到身边。二爷说,你们是第四道防线。听我说,你们两个趁前面打起来,不要参战,你们顺着村后面的小路溜出去,寻山林小路到金鸡岭木匠屋里去把他珍藏着的那杆土枪借过来,铁砂要多借一些回来。星子你出山林后往南走,去猎人峰把猎人老黑给我请来助拳,他手上有一杆陪了他十几年的土枪,早些年那可是山林野物的克星。只要老黑带着土枪来了,就算胡贵垸人再厉害,也不是对手。星子你跟老伙计说,风波平息后,我请他喝酒。二爷说完,让两个青年向村道边隐去了。

傍晚时分,山村进入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刻,鸡开始进窝,狗不再在外面玩耍,想回去舔一下主人的鞋头,鸟雀叫成一片。那墨一样浓的夜在山村的猪圈角落,山坡的石头凹处,越聚越多,越填越满,最后咚的一声,整个庄子都被夜色填满了,填得密密实实,沉甸甸的。只有靠微弱的油灯光来勉强撕开黑暗,照出一片忽明忽暗,可怜巴巴的光亮。屋子里充满煤油灯散发出的油烟味,不时地传来灯花爆裂的声响。就在这个时候,大石头山脚下的张百可垸发生了一件事。结婚还不到一年的小两口雨平和春妮吵架了。不但吵架,他还动手打了。原来是为了一箩糠。雨平家猪圈里的长嘴黑猪嘴上像安了一台抽水机,食量超大,每天要吃六大盆掺稀的猪食,不然就嗷嗷地叫唤不停,用长嘴打着猪圈的木门,表示抗议。雨平娘被这长嘴折磨得焦头烂额。可是在这样的灾荒年景,各村各户没有不缺口粮的。家庭主妇,哪一个不是精打细算,数着米下锅?可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附近村头、地尾、田岸上、山岗上的野菜,只要牲畜能吃的,都去挖回来,大火煮得木锅盖上升腾着一层又一层热气。尽管如此,家畜的口粮还是常常差上一大截。在这样青黄不接的春三月,一场对抗人畜饥饿的战争就在乡村里悄然打响。山坡下的村落啊,一家如此,家家如此。拔到最后一篮野菜的清晨,春天依然没有过去,它还在,长日漫漫。牲畜们在圈里,在栏里打着转,它们忍着饥饿,人畜都在为下一顿吃的忧虑着。

春妮娘家的耕田地势比较好,大多数向阳,日照充足,去年比往年多收了二百斤谷子。谷子碾成大米后,留下两担糠皮。娘心疼闺女儿,知道闺女刚嫁过去,两口子过日子还是白手起家,一家人全靠养出一头猪来补贴家用。在这个正是猪缺食的季节,做娘的就把这两担糠皮的猪口粮匀出一箩筐出来,让女儿女婿用扁担抬着,抬回到婆家去喂长嘴。长嘴的肚子像一个无底洞,填进去一座山的吃食也不济事。

从春妮娘家抬来的这一箩糠皮竟然降住了那头吃大食不长膘的长嘴。头一顿喂它糠皮时,猪圈里便降临了一个饿鬼,那畜生像是几百年没有吃到糠皮似的,只愁少长了一张大嘴。它也顾不上喝水,长嘴筒子埋进干糠皮里就是好一顿大吃。那一顿吃可把站在一旁看着的雨平娘吓坏了。她在一旁手上拿着一根藤条,嘴里一个劲地唠叨,真是饿鬼投的胎,真是个败家的猪,败家猪啊!长嘴哪里顾得上她的唠叨,它大快朵颐。留在这世上最受用的那一张大嘴上上下下,来来回回,除了地上的土和土旁边的石头不吃,其他的什么都一股脑儿地全扫进肚子里去。那肚子眼看着在涨大,像吹起一个气球。终于吃完了一顿一年不遇的大餐,畜生显然是累了。它要睡,就地上一躺,笨重的身躯哗啦一声倒了下去。身体倒地时,拍起了猪圈地面上的一层尘土。长嘴这一躺下,四条腿一伸直,就地伸一个懒腰。眼睛打开又闭上,又打开又闭上,又打开又闭上。一会儿张开嘴,喘一阵粗气,粗气过后它就死了。地上躺着一团死肉,没有一点儿生气。雨平娘见长嘴死在了猪圈里,她口中叫一声:“我的天!完了。”一口血从她的嘴里喷出来,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猪圈边上。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打你吗?”雨平气势汹汹。脸上的表情拧得出水来。春妮后退了一步,她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她还在记恨刚才雨平落在她左脸上的那一巴掌,左脸还在隐隐地疼,它在发烧,是男人的重手巴掌扇的。她向后退了一步,他上前一步,往她的脑袋上挥过来一记重拳。春妮感到脑袋里轰了一下,两眼开始发黑,眼前顿时飞舞着无数只萤火虫。这不是萤火虫,应该还没有到萤火虫出没的季节。“是你家的糠皮害死了我家的长嘴,害了我娘,快陪我家的长嘴。”他一脚踢在了妻子的小腹上。腹部一空虚,春妮飞出去两米远,仰面倒在地上。她想,他是要打死她了。自从嫁过来,她小心翼翼地伺候公婆,照顾着他和摇篮里的孩子,他还要打她。她脑袋一昏,心头一灰,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样做人了。她觉得自己要是可以变成一只蚊子躲进漫长黑夜那该有多好。可是不能够,任疼痛怎样让她蜷缩着身子,身体越缩越矮,她也不可能变成一只自由飞翔的蚊子,她的身体压根小不到那种程度。他跑过来踢了她胸口一脚。她居然大笑起来,笑得像个傻瓜。她一边笑,一边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嘴巴咸咸的,她往堂屋的地面上吐了一口,吐出一颗带血的牙齿。她双手撑地想站起来,身体不给力,还没有站起身,又自己跌倒了。她还是大笑不止。她的笑先是让他吃了一惊。有那么几秒钟,他呆住了,站在她旁边的地上。吃惊让他的手脚一下子垂了下来。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笑,他感到她从头到脚都充满陌生,他觉得她好像已经不是他的妻子,一瞬间变成了另外一个陌生的,让他完全弄不明白的女人。仿佛她从她的身体里向他突然打开了一扇他之前从来也没有打开过的窗户。“怎会是这样?她是想干什么?”这让他感到困惑,让他感到在她的面前像一个十足的、地地道道的傻瓜。这让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他永远也容不下作为丈夫,作为男人的权威受到一丁点儿的藐视和侵犯,哪怕一点点。她的笑声激怒了他,完全激怒了他,他变成了一头发疯的公牛,向她扑过去,从地上薅起她那青丝一般的头发,另一只手的拳头如雨点一般朝她的脑袋、肩膀、胸口上密实地落了下来。她感到脑袋发闷,身体沉重得像不是自己的身体一样。有那么一刻,她停止了大笑,并不是她屈服了。她只是感到意识开始模糊起来,她清晰地感受到了她的身体在分离,在一步一步地一分为二,像蛇蜕去外面的皮,蝉脱去蝉蜕那样。一个轻盈凉飕飕,又湿漉漉的自己正在离开原来的身体而去。新的身体离开原来的身体之后,它自己开始向上飘起,像是悬浮在了空气中,越浮越高,飘飘荡荡,完全失去了自我控制。“今天要死在他的手中了。”一个声音对自己说,也许是另外一个刚升起的自己说的。这个她来不及细加辨别。这一次她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力量,她顾不上身体的疼痛,一下子从地上霍地站起来,三下两下就拆开了他抓住她头发的大手。此刻她唯一的念头就是必须逃出他的魔爪,摆脱他的毒打,摆脱他对她的控制。她决定不再听任他的摆布,不再束手就擒,过去她束手就擒的次数太多太多了。她好像是在突然之间真正地明白了她原来还是一个人,一个独立的,明明白白的,实实在在,真实存在的人。她要吃饭,喝水,呼吸新鲜空气,她要活命。她想到这里才从地上奋力挣扎起来,身体里有一股力量,这一股力量不在别处,它就在她的身体里,就藏在自己身体的某一个角落。多少年以来,她一直忽略了它,没有运用它,把它悄然遗忘在她的身体里。仿佛它根本就不存在似的,如果开启它,运用它,它就显得那么神奇,那么的巨大,大得连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大得简直可以排山倒海,掀天揭地。

她挣脱他,向堂屋外面逃去。一路步子乱得不行,在跨过堂屋的大门槛时,她的身体向旁边一歪,差一点儿被石头门槛绊得栽上一个跟斗,她的手猛的扶了一下青砖门框,身子才没有摔倒。门口已经黑得如同泼了墨。邻居家的柴油灯光从不大的窗户里透出来,只照亮窗户前一小片可怜巴巴的地面。她踏着从自家堂屋里透出落在大门口的那一块亮光,跌跌撞撞地,万念俱灰地朝着门口的黑暗逃了过去。就在她刚逃离大门口的光亮处,他就从后面追了上来,一把提住了她的头发。“你还想跑?你想跑到哪里去?你想跑到娘家去告状是吗?”他气急败坏。往她的脑袋上抡了一拳头,她的脑袋顿时一麻,感到意识又开始模糊了。一拳过后,又一拳补了过来,又一拳。她开始陷入了昏迷,好在她现在站不起来,再怎么打她,她也感觉不到疼了。她瘫软在门前的地上,她感觉到他正在用脚踢她的腰和后背,每一下都踢得很重,但是她感觉不到痛。

邻居们赶来了。他们对小两口打架这些农村常见的家务事其实早已习以为常,哪一家的夫妻不是从年少时的打打闹闹中过来的?这有什么奇怪的?老一辈人不是常说,打打闹闹才像是夫妻吗?邻居们围过来,看看热闹已经过去。有长辈过来拉开了雨平,从地上扶春妮。春妮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有经验的老人让两个女人过来把春妮背到床上去躺着,察看她的眼睛。见春妮的瞳孔早已扩大,手摸她的胸口,心跳微弱,呼吸气如游丝。一位上了岁数的老太太说起一个单方,着人去粪坑里勺起半升大便,伴着尿水,撬开春妮的嘴巴,将它灌了下去。只听到春妮的喉咙一阵响动,刚灌进去的粪又顺着她的嘴角流了出来,滴落在她的衬衣上。那位上了岁数的老太太见灌不进去,知道事情严重了,恐怕是老天爷也救不过来,她只好摇着头走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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