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的乡村

作者: 王明军

王明军,羌族,四川理县人。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西部》等,出版诗集《阳光山谷》及文化专著《薛城史话》《羌族礼俗》。

乡村是一个隐秘的世界,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事存在。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是乡村心灵深处的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虽不能完全规范人们的行为,但它对万物的生命,对人的尊卑孝悌有着更深刻的体验、认识。这个世界,是乡村传统文化的重要部分,是民族的灵魂和血脉所在。

据学者考证在通向世界屋脊的天梯通道中,江源岷山是古昆仑文化的发源地。我国历史上自先秦迄于明朝初年一直以岷山为长江源头,“江源岷山”成为我国文化史上重要的文化认同。岷山连接着两江的源头,曾被认为是中国长江和黄河的发源地,岷的山和江孕育出华夏古老的历史与文明,是华夏文明的重要组成之一。昆仑神话是中华民族的“文化坐标”,承载着中华民族的原始崇拜,演绎成中华民族共有的精神家园。昆仑神话在昆仑岷山中丰盈承继,为江源岷山文明的真源。生活在岷山之中的一代一代的人们,在神话里成长,在前行中文明。

在岷山大地的羌山羌寨里,至今“释比”被认为是最智慧的人。他们是神话的传承者,他们比常人看见的多,听到的也多,讲述的也就更多。他们常用古老的话语与天地交流沟通,用各种古老的仪式缝合着人世间的裂痕。在我生活的那个乡村,山高地贫,物质生活一度贫瘠,但是生活在这里的“释比”,在生产生活中所传递给人们的言说,丰富着人们的另一种生活,似乎消解了乡村间的一部分贫瘠。“释比”戴上猴头帽,穿上白褶裙,手敲皮鼓,唱天地人神的诞生,讲祖先的渊源,说乡村伦理的秩序,祈祷人们生活的愿景,祈祷世间所有生命最普通的日常美好。把古老的神话化作山涧细细的流泉,缓慢的浸润在大地的每一寸泥土,和生长在这一土地上的每一珠植物,每一个动物和每一个人的生命里。

在苍穹下,在篝火边,咚咚咚、咚咚咚的羊皮鼓响起,“释比”仰头向上,半闭着眼唱道“我的鼓哟,左是公来右是母,白羊皮子绷好鼓,敲一下来让神听,敲二下来让人听,敲三下来神也听来人也听……”。天地安静,流云来去,神树枝上,九盏油灯升起,太阳馍馍、月亮馍馍高挂在上,歌声,唱声,讲声,说声,祈声,祷声,沿着通天的神树,叩响天门,虽人们看不到天梯和天堂的影子,但始终相信,那从虔诚心上发出的声音,声声都能爬入天堂。与万物交流,是释比老人的一种生存方式。神启天佑,凭心而记,释比用古老的语言唱颂着,将昆仑神话,江源历史、文明,一代代向下传承。而今,古老的语言在风雨中流失,古朴的仪式在现代科学面前渐渐消亡。在岷源的江和山里,那些古老的仪式与歌声很难看到,听到了,有的只是被简化了的程序,活跃在流光溢彩的舞台上。某一天,那些仪式与歌声在乡村里,是是非非的上演着所谓的精彩,天、地中是否有人会感到不安与疼痛。

一个真正的释比是羌山荒凉大地上的夜行者。怀着以万物敬仰和崇拜的意向,他们往往要穿过一些大山,淌过一些河流,抵达人们需要抵达的村寨,为个人,为家庭,为集体而歌而祷,他们是想象中的文明世界和秩序伦理的一种仪式主持者。平日中,“释比”们都穿着长衫,头缠黑帽,与别的人没有什么差别,知道者也不会发出一声惊叹的话语。一直以来我眼中的“释比”也就是常人的那个样子。直到后来,我在梦中见到一个驾着神鼓飞行的“释比”穿行在夜间,让我惊叹不已。

“莹莹白石举过头,祖先故事从中来。”在传说中,夏商周三朝的第一个祖先都是女性。有了母亲,才有儿子,儿子长大才成为国王。周王朝的祖先,是“姜嫄”。他与我们羌有着紧密的关系,羌和姜是一个字,男子为羌,女子为姜,“姜嫄”就是一个女子,她走向原野,看见一个巨人的脚印,踩上去就怀孕了,生下了他的儿子“后稷”,也就是中国的农神,是他教会了人们耕种。姜子牙帮着周武王伐纣成功,建立了周王朝,自此羌家的大门旁都要立一个驱邪避鬼的泰山石敢当——姜子牙,来守护平安。“释比”老人沉浸在历史的深谷中。羊大为美,凡是羊字头的往下看都是褒义词。“姜”是“美女”的意思,这与《诗经》里“美孟姜兮”是一样的,就是漂亮的大姑娘。周王朝的王后大多姓姜,诸侯也以娶到姓“姜”的女子为荣。姬姜联盟,周王朝才能存活800年。这是历史。

我很少在夜间行走,我只是发现了夜的漆黑,及对黑暗的恐惧。在我做梦之前,世界是黑的,是模糊的,没有一点亮光照在前额。那个最老的“释比”常被人请去,帮别人做法事,往往都选择夜间,白天他要去干农活。而那位高大的“释比”老人在我面前,近乎吹嘘一样地说起黑夜的明亮。黑夜中的他,并不只有他一个行人,他的周围是到处穿行或正在休息的魂灵。一般的行人在夜间所看到的世界没什么异样,最多会听到几声吠叫几声鸡鸣,以及一些风吹树叶滑落的声音。而“释比”在夜间,不再是普通的人,他看到了世界角落的东西,他听到了世间万物的声音,他们懂群山,他们懂天地人神,他们还和那些在大地上飘荡的灵魂对话,将一段段随雪花飘飞的神灵,喜悦地从天梯降临凡间。

其实世界就是这样,自己驾驭不了自然,控制不了自己的命运的时候,最后没办法就相信神灵、相信天老爷。乾隆时期,黄河每年河堤溃垮,变成了大水灾,淹死很多人和庄稼,年年治理黄河河道,就是治理不好。最后没办法,乾隆皇帝就派两个大臣到河源来向“河源之神”与“昆仑之神”祭祀,以祈求黄河平安。一个国家都是这样,村庄又该怎样前行呢。

火塘上尘烟袅袅。“释比”或是从释比处听来故事的老人们又在火塘边开讲。《洪水朝天》《女娲补天》《狗是大地的母舅》《木姐珠与斗安珠》等,都以神灵的眼光注视着世间万物,都与大地万物紧密相连。

火塘的故事都是关于人与神,人与群山,人与万物的故事。群山沟壑处处泛白,泛黄,那是麦子的色泽,那是汗水的色泽。在那泛白或泛黄的背后,更多的是生存的艰辛,困苦,以及群山、人民的坚硬与温情。群山中,一个个的村寨,普通的日常生活,人与人,在生活者的生活身上,以及那些逝去的人身上,我们看到了自身,也看到了未知。人与物,人与事,猎枪,獐子,羊角花,狗耕地等,那个讲故事的老人,用学来的知识讲故事,凭自己的想象行空千里,直到有一天,他选择跟着“释比”老人走进群山的沟壑,走进黑夜的阴影。他不只见到了世间的黑白,他还知道了世间黑白之后的那一道通向天空的梯子,明白了那一棵高悬的油灯与信仰树的真正高度。最终,那些学来的知识融汇贯通,一个个真真实实、是是非非的故事就又铺陈的栩栩如生。

我的外公,一个受人尊敬的“释比”。花白的胡须,常坐在火光不息的火塘边,长长的烟斗里冒着火星,从那闪烁的火星里,我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他那颗跳动的心脏。外公教会了孙子,用闪烁的星星来感知大地这一颗跳动的心脏。外公讲述着过去的打猎、挖药……作为释比,作为守猎的带头人,作为药夫子的他,要面对岷山那连绵不断的山峦以及神灵。我看到了那些面部黝黑,眼睛深陷的长辈们,端着鸡血酒碗,在出发前跟着外公蠕动着嘴唇。外公是一位大地真正的行者,他熟悉群山,他能从一把青稞中得到启示,火中的青稞嘭嘭作响,那是哀痛的声音,那是神灵的启示。生活之中,有看得见的自然万物,看得见的人性善恶,也有那看不见的神灵。天气即将变坏,外公以及那些即将远行的人,在堂屋的中央,在温暖的火塘边,举行着仪式,进行占卜以及祈祷仪式。所有人都坚信那个古老的仪式。在乡村,人们直接与土地、河流、阳光、雨水和多样的山势地形近距离的接触,人们以各种仪式与其交流着、敬畏着,顺从着自然万物,用一颗虔诚的心维持着山村的发展,让人与生物、环境协同共生。

行走在群山之中,信念占据着主动,没有信念,就没有力量,许多人将在穷苦的大地上沦落,倒在坚硬而荒凉的大地之上。大山中的人与自然,人与群山,人同自身和民族,以及神灵之间都有一种密切联系。而穷苦的土地上,信念比大山坚毅。岷江上那靠溜索渡河的人群,眩晕与危险在信念面前就黯然失色了。行走在大山中,那人与人之间的互助,人与人之间的信任,这些人性的善,曾经在神山、神林中的白石神处处可见。

岷的江和山我既熟悉又陌生。那些古老的语言,歌声和面色,在记忆深处,虽然有些模糊不清,但是那种对自然万物的温情,以及对穷苦生活的态度我是熟悉的。行走在岷的大山之中,行走在穷苦的大地之上,我们需要神灵的指示,需要一棵树的指引,需要一个“释比”老人的暗示。一个坚守的信念。行走的歌声忧伤而悲壮,歌声里充满了风的味道,群山的味道,泥土的味道,万物的味道。那一棵树,生长在民间,在世人的眼里和在我的眼里,都变得十分庞杂。我们需要一面“咚咚咚”响在人前的羊皮鼓。

“释比”外公去世了,忧伤笼罩了整个乡村,我们的家更是悲痛不已。在我们那些乡村,人们都相信人死后他的灵魂会回到他之前生活过的地方,第七天的夜晚会回到自己的家中,看望家人,坐在自己最常坐的地方休息。孩时,我只看见了外公死后的第七天,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打扫干净,在外公最常坐的火塘边摆上烟、酒、糖果、肉等食物,再用灰白的烧灰撒满屋里的每一个地方,看外公回来做了些啥,到过屋里的哪些地方。我对这感到很恐慌,同时也很好奇,一个死了的人怎么还能够回来。现在我知道了,那是外婆、母亲、舅舅想要他回来,关心外公死后转世成了啥。外公以什么样的方式回到家里,他在屋里做了什么,留下了怎样的痕迹,我都没有看见。只听家人说,外公回来了,他坐在了火塘边最爱坐的那一个位置上,还喝了酒、吃了烟,桌上的酒杯都只有了半杯酒,火塘边也有烟灰抖落的印迹。外婆曾悄悄的告诉我,外公在第七天里来到了他的房间里,说他最近会来接她过去与他在一起,世间那苦太大了,一个人太难熬了,要她同他再在一起生活。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外婆就离开了我们。老人是一个村寨优秀文化保护、传承者,他们的离开是山村最痛的事情,山村里的很多故事、仪式渐渐地变得模糊起来。山村更多的文化是保存在人们的口头上,传承在人们的行为中。

“扑身”是死者把最后的遗言通过活人的口讲给世人听的一件奇事。乡村的人们都坚信死者埋葬后“扑身”留下的最后遗言,是对生者的托付或是忠告。死者入土下葬后,家人亲戚都等待“扑身”,等待死者的遗言。听寨中的人讲,罗的爷爷死后,就发生了“扑身”这一奇事。在下葬的当天夜里,罗就被爷爷“扑身”了,罗开始全身发抖,头冒大汗,到处乱撞。人们知道这是”扑身“的表现,就把他带到了他爷爷睡过的床上,在胸膛上放上一把木梳子,罗就开始以爷爷的声音和口气讲话了。都留下了什么遗言,人们都不太清楚,流传最广的是说大哥那一只瞎眼就是早死的奶奶对他的惩罚,若再对家人不好,他的另一只眼睛能不能看见东西就是他自己的作为了。这些奇特的事情我都错过了,没能亲身感受这一维度是否存在的机会。到现在,这个维度只存在于人们的述说中。但那个性情暴烈者,罗的大哥,在“扑身”之后,就变得温顺些了,他的母亲也很少在别人面前数落他的儿子的不是了。

在岷山的许多高山峡谷间,人们仍然相信多元的世界。乡村的人们不仅相信现世,还相信被现世所遮蔽的隐秘世界。罗的爷爷的父亲也是一位“释比”老人,是人们公认的能看见另外一个世界的人,他的眼睛能够看到一些新奇的东西。罗的这一位高祖,就能够看见从楼梯上走下的祖先,他们绕过火塘,面目和善的走出家门。这位智者,还看见了他的一个孙子,罗的三爹,跟着他们走出了家门,他急得手忙脚乱,也没能拦下祖先的影子。不久,罗的三爹,在一个月黑的晚上,在门前的高坎处跌落了下去,死了。罗的高祖,也就被瞬间击垮了,他恨自己,早已看到了三孙子的结局,却不知道该如何去挽留。这又是一个世界,这又是一个在许多人口中广为流传,且没人去怀疑的世界。

在乡村中,还有一些像外公和罗的高祖一样的人。他们是一个特殊的群体,时而与鬼魂为伴,时而与日常俗世为舞。是不是真有那样的一个维度,关于乡村中的鬼魂世界,我没有办法去肯定他是否真实的存在,还是由人们的话语创造的。语言能制造出一个世界吗?但那些留在火灰上的痕迹,不就成为了奇特事物述说的佐证。我是否要相信确实有另一个维度的存在吗?也许还有那些供奉在神山、神林、田地中的白石,以及生长于民间的那些神话传说,能用他们的目光看到了一个真实的世界和另一个隐秘的世界。

以前,在乡村建房是一个家庭的头等大事,也是一个村寨重要事情。建什么房,建在哪里,建多大多高,村里人都会前来出谋划策,都会前来鼎力相助。曾祖、爷爷在村寨中为我们也建起了一座石木结构的老式房子。房子高大,紧固,雄伟,有五层楼高。架横梁、立中柱,师傅们从大清早就开始忙活,柱子一层接一层地立起来,然后举行上梁仪式。父亲也在这老房子旁边扩建了几间房子,虽然只是一层平房,但也这样举办着仪式,那是我记忆最为深刻的事情。房内的各生活空间用木板装隔开来,整个屋子都散发着森林的气息。阳光从窗户透过来,照在板壁上,泛黄的木板色泽温和,我常把自己的脸贴在板壁上,有一种柔和的感觉流入身心,我深吸着阳光和木板发出的气息,真的有一种沁人心脾的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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