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采之豆
作者: 邹贤中邹贤中,湖南衡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美文》《飞天》等,有作品被《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选载。
豆,用它朴实无华的一生,伴随着人们度过一个又一个艰难的日子。
——题记
豆,是湘南的重要农作物。转过年来的清明时节,受季节影响,此时的湘南雨水纷纷。虽是春寒料峭,但却是种豆的好时机。时不我待,此时,在烟雨迷蒙的湘南,在空旷的土地上,时常可以看到一个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躬耕于土地的农人。在摄影师、作家诗人眼里,这是诗意的生活,其实于当事人来说,却是一项苦力活。
春天,正是睡意正浓的季节。我尚未睡醒,就被父亲拍醒了:“快起来,跟我去种豆子。”我和哥哥连忙爬起来。到了屋外,天尚未亮。我们兄弟匆匆洗漱完毕。外面下着毛毛细雨,正是清明时节雨纷纷的时节。我们父子三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出门。父亲背着锄头、豆种,我和哥哥跟在后面一起往山上而去。湘南地区,地少人多,为了裹腹,人们往往开荒拓土,在山里能看到成片的土地。而豆子,又是好伺候的,它对土地并没有过多的要求。
土地早就被父亲翻过一遍,此时正蓬松着。我们分工合作,哥哥负责松土,所谓松土,就是在已经翻过的土地上用锄头勾勒出一行行印痕来,便于埋种。我负责下种,而父亲则负责施肥、掩土。
哥哥在最前面,他双手持着锄头,右手在前,左手在后,将已经松软的泥土锄出一道道约十公分深度的沟渠,我把豆种放在一个袋子里,左手提着袋子,右手抓着一把豆子,隔合适的间隙,每次数出四五颗豆子点入土沟。父亲提着桶,桶里全是自制的农家肥,他一边用肥料掩盖豆种,一边用脚培土,为豆种盖上一层薄薄的棉被。
农人一则为了省钱,二则更加信奉自制的肥料。这种肥料,是靠烧火灰与牲畜和茅厕的粪便混合而成,父亲早已准备好。或者在前茬作物收割后,把发酵好的有机肥均匀的撒施于地表,然后用耙头将肥料耙入土中,粪、土充分混合后进行深翻。
雨不大,背部有厚重的蓑衣阻挡,上面有斗笠,人又是弯着腰面朝黄土,雨水倒不会沁入人身上,可是雨下得时间长了,蓑衣吃了水,愈发沉重。弯腰做事本来就是一件辛苦的事情,加上蓑衣和雨水的重量,确实劳累难当。
地里泥泞不堪,穿着靴子,每走一步,都会带起沉重的泥土,为了省事,我们都脱掉了水靴。脚上是轻松了,但是肌肤与泥土接触,寒冷无比。鱼与熊掌不得兼得,我们只能作罢。
就在我感觉腰都要断了的时候,山脚下传来母亲的呼喊,那是在叫我们开饭。我慢腾腾地直起自己的腰。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的小脚小手冻得通红,我问父亲:“爸爸,太冷了,可以等清明过去,再种豆吗?”父亲的脸上也冻得通红,他看了我一眼,加重语气地说:“清明播种,六月收成,豆的一生才四个月,耽误几天,等于人耽误了几年,这怎么行呢?再说了,现在正是雨季,豆子种下了,正好充分吸收水分发芽,也不用浇水,给我们省去了一道工序。这高山之上,平时哪来的水?”我想起了课本上的挑山工,是啊,如果我们畏寒怕冷,一旦错过了最佳的种豆时机,那父亲将像那个挑山工,一担又一担地往山上挑水,那种艰辛,较之现在的寒冷,还难受很多。想到这里,我默默无言。我们生而为人,生在农村,耕作是必然的宿命。
父亲的预言是准确的,我们辛苦一天,将两亩豆子种了下去。清明的雨,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雨水一过,那初夏的阳光开始大方了起来,暖洋洋地晒在人的身上,晒在湘南的大地之上。种下去的豆子,有了雨水的滋润,有了肥沃的土地,它们积蓄了力量,从泥土中探出了脑袋。那嫩绿的豆苗,活像一个个顽皮的孩子。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豆,在与草的竞争中,总是败下阵来。草,在物竞天择的环境中,因为人类的践踏、牛羊的啃食、野火的焚烧……在大自然的丛林法则中,变得强悍无比。倒是被人类呵护的豆子,却像温室中的花朵,像被溺爱的孩子,娇弱无比,一旦没有得到农人及时的呵护,将没有收成。
草是豆苗的一大敌人。它们简直无根自生,隐藏在豆苗之间,与豆抢夺肥料与生存空间。豆稞出土后不久,勤劳的农人开始第一次除草,这也称之为第一遍复叶前的锄地,做到锄净小草而不伤苗,松表土。做这种工作是需要细心、耐心的,一个不慎,就会伤害到那些娇嫩的芽儿,让人心疼的捶胸顿足。为了保险,更多的农人选择用手拔除草苗。
豆是柔弱的,除草并非一步到位,往往需要除三次草。到了豆苗高离地面十公分左右时,农人又开始第二次中耕,做到不伤苗,不压苗,不漏草。中耕十天后,还有第三次除草。农人耗上了时间与精力,才有望收成。
人世间的事情,大多是纸上得来终觉浅。如果不是亲力亲为,这三遍除草也就是纸上风景,真正做事的人才知道个中滋味。这其中不乏懒惰的农人,他们选择喷洒除草剂,除草剂对大豆地里的多种禾草科杂草和阔叶杂草都有效。力气是省下了,却又花上了除草剂的成本。农人种豆,除了少量用于填饱肚子外,大多是要销售到市场上去的,为了节省成本,勤劳的农人们还是喜欢手工除草。
除草之外,疾病也是豆苗的一大天敌。灰斑病、大豆孢囊线虫病、根结线虫病、真菌病、细菌病都是豆的敌人。而其中,最重要的则是灰斑病,这是一种为害成株期叶片,侵染幼苗、茎、荚和种子的疾病。严重时病斑布满叶面,病斑合并,叶片枯死脱落。
豆存活于世,是不容易的,除了草与病,还有虫害也是农人极为担心的。大豆红蜘蛛、地老虎、毒蛾、食心虫、蚜虫……只有经验丰富的农人,才在面临大豆的各种病状和虫症时,能够不慌不忙地对症下药。
有了农人的细心呵护,豆稞才风姿绰约了起来。
时间是神奇的,土地是神奇的,你付出了努力,收获自然会来临。豆子在农人的帮助下,将人世间的风吹雨打、虫患疾病一一克服。它们挺拔着身姿,渐次开花,开始结果,并且在五六月份成熟。豆子熟了,它们不像稻谷那样弯下腰,它依然挺拔,如青松,如苍柏。哪怕到豆苗死亡,它们也直挺挺地直指苍穹。
一颗颗饱满的豆子在豆壳中丰盈,最终撑爆了豆壳,如果不及时收割,那让人有着丰收喜悦的豆子将随着一阵风、一阵雨洒落土地。勤劳的农人自然是不忍豆子这样浪费的。在豆子饱满到将落未落的时候,父母带着我和哥哥前往地里收豆。豆,无论是豆壳子还是豆的躯干,都有一身毛茸茸的刺,随着岁月的磨砺,日趋坚硬。此时的收豆人,如果不戴一副手套,哪怕是布满老茧的双手,也会被刺得面目全非。收豆子与收稻子有相同之处,都是左手握着植株,右手持着镰刀将植株割断,然后带回家。也有人选择将豆棵连根拔除,带回家中。人世间的事情往往像能量守恒定律一般,这里少一点事情,别处就会多出一些事情来。这种连根拔除的豆棵不可避免地带上了泥土,后来还需要淘豆,又是一项巨大的工作。
我们齐头并进。此时的湘南,艳阳高照,不时听到清脆的声音响起,一颗黄色的豆子从豆壳蹦出去,那是成熟豆子水到渠成的瓜熟蒂落。父亲一路势如破竹,豆棵齐刷刷地倒地,倒是我,力气小,很久也割不了几株。
豆棵挑回家中,晾晒在禾坪上。六月的日头威力十足,时不时听到豆粒“啪”地一声响,急不可耐地与豆壳分了家。不过真正想等豆子与豆壳完全自动分离是不现实的,农人的一分一秒都是宝贵的。湘南的农人,种豆也是分春豆和秋豆的。这时候,收回来的是春豆,接着还得种秋豆。这与种稻差不多,有早稻、晚稻之分。
农家少闲月。这个时节是最忙碌的。大家大多把豆子晾晒着,然后又去翻土,开始种秋豆。秋季多干旱,往往还需要浇水,才能保证豆子发芽。
农村没有大把的时间用于完成某一项农活,很多农活需要见缝插针地完成。大家在早晚种秋豆,却利用中午这太阳最火的时光打豆子。打豆子,需要用到一种叫做镐线锤子的木制重型工具。在一根长约两米的硬木棒子尽头,旁逸斜出一根粗大的榫子,榫子圆而润滑,在榫子上面,串着一个长约五十公分、厚度宽度约十公分的硬木。农人持着镐线锤子的手柄,只需配合力道上下扬动,那重型硬木就绕着榫子作了360度的旋转。在落地的一瞬间,它重重地击打在豆棵上,在外力的作用下,豆子纷纷从豆壳中奔腾而出。一时之间,豆子四处飞舞。镐线锤子也上下飞舞,像一个绕杠飞舞的士兵在做杠上飞特技。
农人辛苦!烈日当空,就是站立都炙烤难当,何况长时间挥舞镐线锤子,只需一会儿功夫,豆大的汗珠从头上、脸上密密麻麻地冒出来,流成道,滴落地面。
待到豆子完全从豆壳中脱离,看似完成一生使命的豆棵,要么进入灶膛,要么放入土地化作泥土,贡献它们最后的力量。
豆子易吸水,容易坏,所以需要很好地收藏——这也是豆子为什么需要晒得硬到磕牙为止的原因。
豆,物美价廉。在乡村,往往发挥着巨大的作用。光用豆子作食材,就有很多种做法。水豆腐、油豆腐、豆腐乳、豆芽、豆豉……不一而足。而在农村,豆子最常见的还是做豆腐。
做豆腐,离不开一种叫石磨的工具。两块大小一致的百斤圆柱形大石重合了,它们中间有一个孔,用一根轴承串在一起。下面那块不动的石头是定子;上面那块可以沿着轴承转动的是转子。从外形上看,它们被石匠打磨得很光滑。上面的转子顶端往下面凹进去,并且有一个圆柱形的孔洞,用来放入豆子的。匠人还在一侧凿出一个孔洞,用来安装推手,起到杠杆的作用,从而节省力气。有的人为了进一步节省力气,在推手上再凿一个孔洞,安装一个长长的杠杆,那就更轻松了。定子固定在一个木框架上,四周用四块开口朝上的木板固定着,防止磨出来的豆腐溢出去。
做事情都是有步骤的,做豆腐也是如此。首先得准备黄豆、石膏、容器、专用豆腐制作工具、重物等,并且提前把黄豆洗净,然后用冷水泡好;其次是发现黄豆明显膨胀后,将泡好的黄豆拿去用石磨磨成浆,磨好后用容器装好;接下来是烧水洗豆浆、加热豆浆、放石膏、压重物、榨干水分等步骤。
做豆腐的过程是繁琐的。农村的人大多比较忙,所以做豆腐得在下雨天。对我来说,最喜欢的还是磨豆腐的时候。家里磨豆腐都是母亲的工作。母亲力气小,磨豆腐的时候,需要右手推着转子不停地转动,左手拿着调羹,不时地从左边脸盆里挖一调羹泡好的豆子放到磨孔里,随着转子和定子的不断旋转、磨合,豆浆簌簌而落。
其实最喜欢磨豆腐的还是在恋爱的年轻男女。那时候的青年男女都比较羞涩,磨豆腐就是处于恋爱中男女谈情说爱的好机会。你看,他们手搭手,肩并肩,顺着同一个方向,用着同样的节奏不断地转呀转。这样一来,摩肩接踵和牵手是难免了。还有一点,如此近距离,闻着彼此发出的体香,顺便再说几句悄悄话。如果男人说得过头了,女人就啐一口,或者腾出手来捶男人一拳。在这一啐一捶中,感情就这样升温了。
农村人做好豆腐后,都会给左邻右舍送上豆腐脑、豆腐渣等食物,或者大家齐聚主人家中吃豆腐脑,别提多热乎了。大家你帮我一把,我帮你一把,把贫穷的日子过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
吃,终究是少部分,每年数百斤、上千斤收成的豆子,农人是吃不完的,这就需要卖豆。少年时代的乡村,大多农人还没有到南方打工,所有的经济收入就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农民伯伯靠卖豆子等农作物可以换取微薄的收入。
卖豆子的时间大多在冬季,这时候的农人才有了充裕的时间去赶集,同时,冬天来了,即将到来的年关,打年货需要不少钱,这时候,那些仓库里的豆子派上了用场。
夜里的朔风鬼哭狼嚎般刮了一个晚上,天亮了,那个早晨似乎成了那冬最冷的早晨,黎明呼啸的北风让还在被窝里的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母亲的声音从外屋传来:“还不快起来吃饭,等会集上卖豆子的人多了,就卖不出好价格了。今天还有很多东西要买呢。”母亲的声音透着一股焦急。临近年关,家家户户都要打年货,一贫如洗的家境,仓库里的豆子成了全家过年的希望。
那时的我,刚刚12岁,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龄,我翻个身,极不情愿地起来,嘴里嘟嚷着:“这么好的豆子,还怕卖不掉么?”
太冷了,我慢腾腾地穿着衣服,衣服的凉气贴在身上极不舒服。母亲又喊开了:“快去洗漱,吃饭。吃完饭就去赶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