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志丹的地下交通员
作者: 曹谷溪
开头的话
辛丑岁末,由于疫情,少有访客,也没有诸多的外出活动,使我拥有了一段完全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全身心地投入过去几十年间的文学作品、采访笔记和重要文件的清查、整理工作,越干越有兴趣,越干越觉得意义重大。
这篇“交通员”,基本上是将当年的采访笔记誊写了一遍。我以为,只有这样,才保留了受访人所讲述的原汁原味。面对四十多年前的采访笔记,细品受访人关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初的精彩回忆,令我惊奇、振奋、神往。
我出生于1941年农历二月初一,关于三十年代的故事只有耳闻,并无体验。也许,这是命运使然,不经意间,刘志丹的地下交通员马驿闯进了我的心灵世界,成了我一辈子难分难解的“情结”。
马驿,比我的母亲还年长三岁。按陕北农村的规矩,是我母亲的娘家侄子,叫我妈妈大姑。他是绥德县辛店乡李家梁村人。这个村子离绥德城很近,与我出生的清涧县郭家咀村也不过一山之隔。
马驿,一个地道的陕北农民,没有上过学,不识字。用同桂荣的话说:“土地革命时期,马驿同志多次传递过陕北党组织和刘志丹之间的重要信件、情报。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个忠诚的红军战士。”这位传奇的地下交通员,原名马鸿喜,代号“公鸡”。后来一位有文化的共产党人,根据他的特殊工作,起名“马驿”。他背着妻子亲友,担着“不务正业”的冤名,做了刘志丹的地下交通员。
我们那个地方,红得很早。早在1927年10月12日,就在唐澍、李象九、谢子长、白明善等领导下,举行了著名的清涧起义,打响了西北地区武装反抗国民党统治的第一枪。
1935年前,我的父亲曹树贵在地方上搞“扩红”工作。1936年春,他直接参军,成了刘志丹领导的红28军的战士。父亲跟随刘志丹参加了毛泽东领导的东征,并亲历了刘志丹壮烈牺牲的“三交战斗”。年仅32岁的年轻将军,划上了生命的句号。毛泽东为他题词:“民族英雄,群众领袖”!
一
马驿:那年秋天,黑豆还在地里长着,高粱还笼在山坡上。一天半后晌,我正在李家梁水井畔担水,刚从井子路上过来,看见一个人汗淋淋地向我这边走来。这人叫康子贵,是清涧县淮宁湾村木沟湾人,小商贩身份,经常担个担子。他是绥德县委与我单线联系的地下交通员。他给我招了下手,见四下无人,我便放下水桶走过去。他低声对我说了一个情况:今天上午,他到田庄街的饭馆里吃饭,两个白军军官也在那里吃饭。两个人喝酒已经半醉,一个还给另一个斟酒,那个说:“不敢再喝了,今晚有任务!”
这个说:“有个屁任务!”
那个说:“真的。刘志丹这几天一直在山后曹家塌沟里活动。今晚要去吃掉他!这个红匪的脑袋可值钱哩!……”
康子贵说:“通往那里的道路一定封锁了,所以你绕道去送这个情报。”
当时,田庄驻军是国民党84师高桂滋的一个旅,旅长姓刘,外号叫黄虎子,有歌谣:“黄虎子,本乡人,捉定老百姓从来不容情!”
田庄到李家梁25里,李家梁离曹家塌20多里。我把水担一放,家里饭还没有熟。我吃了一碗冷饭,拿了一个小镢头和一根背绳,便走出院子。家里人问我到哪里去呀?我说上山砍柴呀。走到后沟,临上三口墕山时,碰见我们村的何玉俊,小名叫刘成,是个破产地主,一副老洋烟瘾。他问我做甚去呀?我说上山背柴。翻过山,下了沟,寺岔庙上照庙的胡老二打夜钟。天已经黑了,空旷的山谷,不时传来古刹钟声……
我心里想着刘志丹和红军战士的危急,一个人走夜路,不孤单,不害怕。村里人说我就一样本事——“憨胆大",狼来了不怕,鬼来了也不怕。
走郭家咀、驼巷沟里进去,庄稼人都藏了,一个人也没有碰见,只听见河槽里河水哗哗的流动声,村庄一片寂静。到了曹家塌,已经半夜,村头的哨兵挡住了我,我说送信的,哨兵叫来一个红军干部,派了两个护送我去找刘志丹,不时遇到站岗的战士。那晚上的口令是:月亮。啥人?自己人!
紧走二三里,在徐家圪崂村的一排石窑前,见到了刘志丹。我向他传达了口信。当即,刘志丹就发出了向东山转移的命令。我还和刘志丹在窑里啦话,已经听见徐家圪崂前后几个村都响起了集合的哨音。鸡叫前,所有队伍都安全转移到卧虎墕山上了。这时,才看见白军从曹家塌对面山上扑了下来,漫无目标地乱放了一阵枪。
当时,部队、百姓都已安全转移,敌人什么也没有捞到,又不敢追击。刘志丹在卧虎墕山上集合了部队,在队列前表扬了我。他说:同志们,今天就是这位小同志及时送来了情报,保护了群众,保护了部队,保护了革命!老刘随即布置了作战准备。
战士们散会后都忙着做战前的准备工作。老刘又把我叫到跟前说,给你一个新任务,给马文瑞同志去送一封信。当时,马文瑞在陕甘边的下寺湾红军干部学校。
刘志丹把信递过来问我:“你装在哪里?”
我抖了抖我的“千层裤”,装在裤腰下紧贴肚皮的补丁角里,只要我在,信就丢不了。
刘志丹摸了摸说:“好,摸不着。”
临走时,他又让通讯员从他的提包里取出两个高粱面窝窝头,塞在我怀里,微笑着送我连夜上路。
(采访地:延安凤凰山麓105号文艺创作研究室,1979年11月15日)
二
马驿:我受刘志丹的委托,从清涧曹家塌出发,去下寺湾送信。为了避开白军的关口,我没翻九里山,直接从大碾河村翻山,经店则沟,到达清涧县大佛寺。县城里有白军,只好从十里铺脑畔山上去,连翻几架山,到了延川县黄家圪垯。根据刘志丹的嘱托,还要绕开延川永坪和延安的姚店、李家渠几个重要的站口。我决定提前淌过延河,朝西南前行。
过河前,我从康家沟出来,正好碰见一个老汉背一背庄稼朝前走。正愁没有个掩护,见了这位老乡,我心里一下就踏实了许多。我紧走几步说:“大伯,你是哪个庄的?”他说姚店的。“你的庄稼,快叫我背上。”大伯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娃呀,你到哪去?”
我说:“河对面后沟有个亲戚去看呀。”从啦话中我感觉到姚店驻有白军。还没到村口,下川里上来两个白军士兵,一个枪上挑两只鸡,另一个怀里抱个大南瓜。见我们是受苦的,没有问啥就走了。
躲过这个关口,我独自一个人拐进一条梢沟,漫山遍野黑压压的梢林,前无村,后无店。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梢林,真有点害怕。正在发愁,忽然听见一声鸡叫,觅声而去,见半山腰上有一个窑洞,还亮着火星儿。跑过去一看,住着一个老汉。老汉听我的口音是绥德人,很热情,认了老乡。他是横山逃荒下来了的难民。他要我叫他干大,我爽快地答应了,当场给他磕了三个头,放开嗓门叫了声“干大”!
我和他啦了一夜话。他说,这条沟里还有好多地,没有地主,只要有苦就能打粮食。他叫我跟他住下来种地。我说家里有老人离不开。他问老家可有红军?我说有哩。他说:“那你怎不去当红军?胡跑甚哩!”我会意地笑了,说:“一天没吃饭了,肚子饿得厉害。”老汉端出来一盆黄米干饭,圪尖戴帽给我舀了一大碗,一点菜也没有。他又在一个破瓦罐摸了半天,才摸出了一点儿盐面面,放在一个小碗碗里给我端了上来。
第二天,我赶忙吃了饭,临走,他又给我拿了十几颗洋芋。他说森林大,没人家。吃不上饭,你烧得吃几颗洋芋。我从李家梁出发时就带一根麻绳,一个破口袋,既是伪装,又是过夜的铺盖。老汉送我走进了梢林,我一直向西南方向走。一阵翻山,一阵过沟,一天看不见一个人,饿了打堆火烧得吃几个洋芋,渴了吃几个酸枣,或者野杜梨。走路时,脚下不时窜出来一只野兔,飞起几只野鸡。半后晌我正从一个沟里往出走,忽然一只豹子向我走来。头天晚上,“干大”给我讲过,狼来了,要用棍子溜地左右打;碰见野猪了要左右闪;遇到豹子千万不敢喊“豹子”,咳嗽几声,豹子就会离你而去。我壮着胆咳嗽了几声,豹子果然走开了。晚上,我无地方去住,就爬上一颗大榆树,骑在树杈上打个盹儿。孤山旷野,不时传来野猪、豹子和狼的吼叫声,把我从梦中惊醒!后半夜,天冷得树上待不成,我就在树下眯阖一会儿。早上,等太阳出来,才能辨认西南的方向,继续赶路。从曹家塌出发,已经走了四天。
这天下午,在离下寺湾二十多里路的一条“花豹山”的拐沟里,我找到了红军干部学校,把刘志丹的信亲手交给了马文瑞同志。
马文瑞住的地方背靠山坡,从外面朝里看是房子,走进院子,才知道是加了房檐的土窑洞。房子里只有一张床、一张办公桌子和两条长板凳。他热情地招呼我坐下,亲自把放在桌子上麻油灯拨亮,让人给我送来一盆子黄米干饭。
马文瑞天生一副“菩萨相”,一见到他,就有一种无缘无故的亲切感。他对我说:“小马同志,咱俩既是绥德老乡,又是马姓一家子。”那天晚上,马文瑞安排我在学校住宿,害怕我受凉,将两个棉袄搭在我的棉被上。本来,他要我在下寺湾休息几天再走。我说还有任务,第二天一吃早饭就动身返回。临走时,马文瑞让人给我装了两碗炒黑豆,作为路上的干粮。因为不带重要文件,马文瑞给我划定回家的路线。
这趟出差一路顺风,只在返到清涧折家坪时遇到一点小麻烦。听说镇上驻有白军,我就绕河湾前行,不巧碰上了一个遛马的白军,把我挡住,拷问我从哪来?是不是“探子?”我说白家岔的。我让他看手上的老茧,他才信了我是受苦人。他让我铡了一后晌马草,又叫我去担水,我说饿了,要吃饭,不吃饭饿着肚子担不动。他们给我管吃了一顿饭,我担上水桶走到井边,见左右无人,丢下桶担就跑,第二天安然回了家。
(采访地:延安凤凰山麓105号文艺创作研究室,1979年11月24日下午)
三
马驿:一天,马明方的秘书让我马上去领任务。我立即跑去,马明方亲自布置我给刘志丹去送信。但刘志丹在哪里,他也不知道准确地方,只是说,大约在富县、甘泉与甘肃交界的什么地方。为了信件万无一失,他叫人把这封信放在一节芋子杆里,然后蒸在馍里。这是一种高粱、糜子面混合磨成的面粉,又粗又黑。
当时,天气还很冷。我穿一个半截子破皮袄,组织上给我准备了十包火柴,四五斤花椒,三斤茶,一杆小秤和几十元白区使用的钞票。对这封信的送达,组织上做了十分周密的准备,只有那块石头一样的硬砖茶比较麻烦,他们帮我用锯子锯成许多小节。所有的货物,分别放在两个柳条筐子里。我这次的身份是乡下的货郎担。我把担子担上走了几步,众人都说真像小货郎!我开玩笑说:这个小货郎,就差个拨浪鼓了。我挑着货郎担,经真武洞南下,从沿河湾翻山,朝西南翻到高桥,刚进村就碰上三个联保人员,两个穿黑衣服,另一个戴士兵帽,他们恶狠狠地叫我站住,检查了我的全部货物。一个兵抓了一把花椒,另一个又要拿走一块茶。我说:“好老总哩,不敢再拿了,小本生意……”还没等我说完,那个家伙就在我屁股上戳了一棍,抢走了。那几个又粗又黑的黑馍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说:“没见过这么穷的一个货郎担!”
我担的货物一直不敢卖,饿了,用两盒火柴换碗饭一吃,有人要买,故意把价钱要得很高,怕卖完对工作不利。
我第二次到了下寺湾,找到区政府,正好碰上刘志丹的三弟刘景儒,一见面我便对他打招呼:“啊,这不是景儒嘛?在芦子沟我们见过面。”
景儒说:“今天怎在这儿碰见个你!我们家那条看门狗咬了你的大腿!”说笑着刘景儒在我肩膀上美美地捣了一拳头。
我问他知不知道志丹的去向?他说:“不知道,咱们去问我大嫂。她住的离这儿不远”
按刘景儒的指点,我们顺着洛河向上走了四五里路,拐了一个弯,就到了刘大嫂的家里。
一见刘大嫂,她就认出我是送信的“小马”,她怀里抱着力贞,坐在炕楞上和我啦话。另外一位中年妇女我不认识,刘大嫂介绍说:“这是我二嫂,饭做得比我好!”不一会,饭就做好了,是热腾腾的荞面搅团。我几天没有好好吃一顿饭,荞麦搅团浇酸菜汤真香!我狼吞虎咽地吃了一老碗。
我对刘大嫂说,“有封重要的信要送老刘,有没有他的消息?”她说:“十多天前,有人说他们在华池一带。”吃完饭已经半后晌,刘大嫂留我休息一晚上再走,我说:“任务急,还可以赶二三十里路。”我给刘大嫂放下十来盒火柴,刘大嫂一直送我到村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