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隔离记

作者: 方英文

引言:2021年12月4日,巴基斯坦伊斯兰堡航班PK854入境西安,机上共180名乘客。为防止可能携带的新冠病毒德尔塔传播,遂将乘客集中隔离在西安市灞桥区瑾程酒店。12月9日出现第一例,12月17日,该航班已报告6例境外输入确诊者。后在长安大学一饭局上扩散,遂引起市、省、京关注,于23日封城西安。

2022年元月1日

眨眼间,一年完了。时间是无情的,却也是公平的。或者说时间正因为公平,才显得无情。于是濡笔,写了两句:

流光何曾分成败,兴味只在翰墨中。

既然健在,就得找些意思。爱好不同,则赋爱好以千差万别之意思,感觉愉快就好。我就觉得边听音乐边写毛笔字有意思。

刷屏,朋友圈,全是西安城的疫情消息与传闻。也不在乎,也懒得多想。此乃天意,人力对抗的效果是有限的。又想我自己,吸烟喝酒,乱写胡涂,本身就是个病毒。既然老话说文人相轻——其实等于说同行相轻;那么以此推导,病毒也大约相轻吧。总归没什么可怕的。

元月2日

昨天是新年元旦,不想提疫情事,潜意识里就想让该死的病毒待在既往的垃圾桶里自生自灭的好。鸵鸟之一厢情愿,可笑。

现实该咋依然咋,从不考虑你的意愿。夜里妻子接到电话,让准备换洗衣服及日用品,随时接听通知出发去隔离。就哭了。我说这有什么好哭的,这是第三次世界大战,跟着潮流走便是。随即又接电话,说六点出发,就没法睡了。

妻边哭边抱怨骂人,收拾两个旅行箱,要我去睡。我说快一点了没法睡,干陪着。就给副省长方光华发条短信:

方省长好,深夜打扰了惭愧。

我(详细住址与妻子姓名电话,略)单元14楼前天发现确诊者(12月30日公布确诊病例160号)。刚才忽接雁塔疾控电话,要求准备暖水袋,随时可能被大巴车拉去郊县隔离。不很明白,我们六七次核检皆阴性,本没病,若途中交叉感染了呢?我夫妇除核检,17号至今按规定闭门没出,居家隔离,何必再出去?重要的是我妻高血压腰椎颈椎等多种疾病,眼下走不成路,颠簸不得,原本联系了医院要住的,封城了。

另,我儿子方韵是《华商报》新媒体负责人,告诉我今天全网都在强烈反馈附近“明德8英里小区”昨晚类似的糟糕情况,实在担忧。网络舆情对西安现行的整车运人隔离的应对措施都无法理解。不知是否调整?如按楼栋单元继续居家隔离,就好么。实在不行请求临近某酒店隔离。

谢谢,英文顿首

发走后,又补一句:武汉当时就居家隔离么。

几分钟后方副省长复(看来领导昼夜忙活):

雁塔区反复多次核酸检测,依然有较高比例的没有集中隔离的人员阳性。只要有阳性,此楼就得封闭14天。这样下去,可能雁塔区不少小区将封闭很长时间。为减少绝大多数人被封控,国务院联控机制认为,应把发现了病例的单元,实现一人一间隔离,可能很快减少社会面病毒,让多数人早点自由。

原则上家里应该可留一人。具体执行以当地通知为准。

结果早上六点了,并没有电话来。就窃喜最好永不来电,家里隔离就好。两个旅行箱开着,平躺餐厅地板也懒得收拾。可是十一点多了正商量午餐吃甚时,电话响了,说只让我一人出外,妻暂且居家。她心情复杂了,高兴的是她能在家,担心的是我一人出去。我说就算咱俩同去一个酒店,也还是各住一房见不上面。“你得搞清楚,咱俩隔离是相互负责对方呢!”我如此强调。

拉上行李箱,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妻含泪一再叮咛车里要戴两层口罩,到地方后口罩甩了去,进门先消毒,马桶一定要铺上箱里带的坐垫圈……出了小区门,四五个人站在自家行李箱边。街上静悄悄,马路对面停一辆大巴,里面坐了七八个口罩。我们几个人站了半个小时那车还没走。后见一人从天坛西路里吆喝出一帮口罩拉杆箱者,上了车,走了。

接我们的是什么车呢?来了一辆私车,两个等待的青年男子就上去接箱子。原来是他俩网购的什么东西,有几件防护服。两个青年让我看行李,他们送东西回楼上。这时来了一辆湖南省12320呼叫中心车,挡风玻璃贴着红布金字“西安加油”——难道这车拉我们?却不是。

想上厕所,拉杆箱让人看着。回家里,妻大为高兴。我说我是来上厕所的,趁这个时间赶紧给我热两个包子。猜想车来还早呢,借热包子时间,案头临了一帖。

这时十九楼的于宏先生(笔名秦兵吟)来电,说他一家也去隔离,让相互通气。

妻子彭书霞,她入了一个群,说车来了。我就通知于宏下楼。院里六七个防护服,让排队,扫码,登记,核查一堆信息。

大巴车停在小区门外,上车前皆被上下杀毒,双脚勾起,鞋底也杀。两人座位只坐一人,驾驶室与乘客之间,被塑料布胶封得严严的。可是车,半天不动!假使坐中真有感染者,岂不正好给冠毒开了人肉宴嘛!下意识地摁口罩,让口罩紧贴口鼻、边沿不留缝隙。

而且不知往哪里拉。传说有的拉去秦岭之南的安康汉中了,北边的送到延安,甚至千里之外的榆林了(这我不信)。

半小时后车动了,没多久便送达。没有出城,而是西边的骊苑大酒店,曾在此吃过饭与烧烤。车窗外,先来的正在排队检查登记,大家怕冷,就坐车里聊天,也不在乎是否交叉感染。

一切办理完,领了房卡748,却得拎箱由楼外的半阳台式旋转楼梯爬上去——防感染电梯停了。

防护服们验证了单子,入门前敬告道:“不要开窗户,门不敲响也不要开!”

到了八点仍不来晚餐,莫非第一夜不供晚餐?八点二十门响了,开门见饭袋放在脚尖前,一个防护服背影已走到四米外。

取回一看,馒头,肉丸腐竹青菜汤,外加一听冰峰饮料。先拍照,发家人。虽然温吞饭,却也来之不易,吃个一干二净。又将饭图发给方光华大人,其复:

“真是受罪了,回头赔罪。”

赶紧复:

“不敢如此说,想想您眼下更难,范仲淹啊。”

方光华是湖南益阳人,毗邻岳阳楼。学者型领导,曾任西北大学校长、西安市副市长。他的博士生导师是著名思想史家张岂之先生。我当年西大读书时,听过张先生大课,其风度学养,媲美胡适之。

方光华俊朗,亲和,不失幽默感。

元月3日

三年来,每天早上醒来都在五点一刻。除过夏季,一年里两百多天的此时此刻,天地还是一种夜色状态。

身体是奇妙的。身体一如大自然,自有其山川河流,平原丘陵,森林沼泽,草甸洞穴。郊游漫步,极天地大观,无异于欣赏身体的放大版。浴室对镜,又能考察宇宙的全息图了。这真是一件奇妙的事,玄奥又滑稽可笑。而最可笑的是,我们常以为自己比别人高明,误判自己想到的而别人没想到。

打开电视,说西安新确诊感染者122例。与前天相比下降了。祈愿继续下降。

是否供早餐?何时供?先喝茶,吃几片锅巴。食物丰富年代,人因管不住嘴巴常常吃过了。先天晚餐了,睡一觉起来,腹中积食仍在作用是吧。大清早饮浓茶据说伤胃,那就随便给胃里丢点食物,或几块饼干,或仨核桃俩枣,不是非吃不可,而是刺激胃活塞发动起来,尽早排泄。排泄就是排毒。好比岸上卧了一群鸭子,随手丢个石子儿过去,赶鸭们噗通通跳进水里,享受生动去。

九时,门响,两枚女防护服做核检,让打开手机个人电子码,扫描。张嘴巴,啊,棉签探进喉咙,啊啊。四只眸子很清澈。

几分钟后门又响,开门见早餐,拎进来,随手关门。稀饭,面包,馒头,鸡蛋,奶。咖啡色的咸菜条儿,有味道。平时没有正经早餐过,胃已养成素斋胃。却还是吃干喝净了。

病毒是天灾,由今早餐供应看,社会文明了,把人当人了。有了经济发达之前提,文明才有了支撑。否则一切无从谈起。

坐下写日记。脑晕乎,吃多了反应也。那就走路,消食。门口折身,走到窗口拐角,是个刀把“7”字。单腿数,七步。也来个曹植七步诗?既没那才,也没人逼。

十一时四十分,门响。两个青年防护服,推车分发中药袋装冲剂。先后两次共发十四袋,每天两袋吃七天。外加口罩一个。

继续走“7”字。这中药喝不喝?自己究竟感染没?如果地球上仅存我一人,那我就不喝,有病无病皆不影响他人。既然活在人群里,个人身体就不仅属于个人,而是属于家人,亦即属于人民。

武汉疫情时,中医药发挥了独到作用,救了很多人命,忽然高光时刻,成为全球重新认识赞赏中华文明的一刻。

中药名字,汤头歌诀,富含哲学,亦显风雅。林黛玉的潇湘馆是大观园里最干净的去处,原因正在于馆里终日飘散着药香味。

下午一点来测体温,36.5度。随后盒饭来,箱里取出茅台镇酒,喝了小半口。这是妻妹送的酒,二两装的,走时妻给旅行箱里塞了两瓶。

昨天新闻报道雁塔区防疫不得力,区委书记被免,由西安市副市长兼任。被解职原因可能与网传的两个小视频有关:一个是一群人拖着拉杆箱路上浪荡着无酒店接收;一个是就在我住的这个骊苑大酒店外面,一群人排队几小时却满员无空房。

门响,矿泉水两瓶。昨日入住晚,只发一瓶。

走了一万零几步,刚入被窝,门响,“政府送的。”一箱银桥牌牛奶;一箱早餐饼干。外加一红布袋零食:薄脆鲨,每日坚果,方便面,橙汁,奶油面包,冰峰,火腿肠,美汁源奶,油茶,奶粉,榨菜,共计十一样。

元月4日

昨天走了万余步,似有点累。平常偕妻走路,也就五六千步。从门口到窗拐角,七步。计单腿,一步一庹,等于七庹。一庹,两臂展开成一直线,两个中指尖之间距也。人体就这么比例,不得不感叹造物主之寓意。当然腿长胳膊短,或胳膊长腿短的,属于例外。

三十五年前停车一个村口找水喝,见一小脚老太太手拿竹尺给人量体裁衣。老太太很像我的祖母,于是我伸展两臂半蹲身子请老人家量量。老太太细心地由我右中指尖量到左中指尖。“不多不少,刚好五尺,”老太太笑着竖起大拇指,“好娃,标准男子!”此事虚荣了我好几年。

其实我对自身的海拔极不满意,倒有一个问题:庹字是谁发明的?猜想发明者的身高,臂长,应和我一样吧。所谓时运,所谓先机,就这么简单:谁先唱,就以谁的声音定调子。且人的潜意识里,都是拿自己来“框”世界的,诸如对于口味、色彩、声音,甚至引申延及对于法律制度之选择。自己感觉好的,即为“标准”。

工业革命让英国占了先机,随之坚船利炮称霸世界,于是英尺英寸英语,就成了国际标准。

早餐来了,只把馒头干吃了,不想喝奶与稀饭。在往脸盆里倒稀饭牛奶时,想了想,牛下奶也不容易,就把牛奶喝了。

一刷手机,二维码崩溃了,全打不开了!这就意味着没法核检了。大数据网络化时代,机站连接卫星,固然高科技,却也脆弱。

是否遭遇国外黑客攻击?难说。

不过刚才又能点开了,不知何时故障排除了。

晚餐馒头丸子汤。温吞,菜帮子不想吃,倒进厕所怕堵塞,拿牙先撕碎。

门响,送来一个电热毯,没说是“政府送的”。其实妻子给装了热水袋。被子是有点薄,酒店衣柜里也备有毛毯,摸上去厚沉厚沉的,盖着压人不舒服,就没动它。

虽有响声,却不像是空调。听说关了中央空调,以防病毒流散。那这响声,只能是换气扇了。

每次送饭时,防护服都提醒我戴口罩,“是为了保护你自己”。又建议将凳子或托盘放门口,饭就不用放地上了。

元月5日

清早刷牙时想,这房子里就两个人,一个是我,另一个是镜子里的我。这两个家伙很熟,熟到相互腻歪、无话可说的地步。那就不说了。

假使从换气扇的缝隙里飘落一艳丽狐狸精呢?不仅可以破愁解闷,更能了解外面的真实情况。

反省自己何以偏偏想到狐狸精而非别的?这是不由我做主的,是思想做主。思想并不虚无缥缈,因为思想附于肉体,肉体自然是物质了。一只白鹭掠过池塘,双爪划裂水面,两道波纹如铁轨般分开——那也并不是波纹,而是“水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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