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开
作者: 刘爱玲刘爱玲,女,陕西铜川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天津文学》《山东文学》《安徽文学》等。已出版长篇小说《把天堂带回家》、中篇小说集《上王村的马六》。曾获梁斌小说奖、柳青文学奖。
一
腊月二十七的早晨,工地上的人已经走完了,马玉龙才磨磨蹭蹭着起床、刷牙,收拾了背包。其实也没什么收拾的,就两件换洗的内衣,加上充电器之类,出门。昨晚他在朋友圈看到武汉发现了个什么新冠病毒,说是堪比SARS,昨晚的新闻上,钟南山出来说,这个病毒人传人,很厉害。SARS他知道,就是那年的非典,印象里有这么个事情。非典的时候他才10岁,从外面回家,母亲老让他洗手,还拿消毒液兑着擦桌子,屋里那只枣红木桌子,都被老妈擦得褪了色。
工地上昨天早上就放了假,做饭的老吕急着回家办年货,走的时候隔着房门对马玉龙说,那我就先回了,你明天走时,记着把门封一下。说着,伸手在他窗台上放了张盖着项目部章子的封条。老吕一走,这诺大的项目部院子里就静得可怕,那时候,还没说起新冠病毒的事。马玉龙正玩游戏,听老吕说话,一边手底下用力,一边说放心放心。
其实他的心里是乱的,年年回去都被爸妈问有没有情况。十月份长假的时候他去了一趟西安,是接待晓晓。晓晓是在网上认识的,一来二去就熟了,谈了大半年了。他给晓晓说他在白城项目部做资料员,是坐办公室的。说他们总公司在西安,凤城八路。当然说的时候把公司狠狠地夸了一通,说他们老板有多牛,他们公司都有什么什么业务,仿佛那些业务跟他有关似的。
两人说到了谈婚论嫁,晓晓就说来看看。晓晓是宁夏的,中卫,就出枸杞的那地方。那时候,他与晓晓还没见过面,晓晓这么一说,他满脑子都是红彤彤的枸杞。甜蜜蜜的枸杞,像晓晓的笑脸。
晓晓来了三天,他陪着晓晓逛了兵马俑华清池,还上了华山,在东峰看日出时,他把晓晓抱在怀里,握着晓晓的手。那手纤细绵软,就是这双纤细绵软的手,天天带着一群幼儿园的宝宝唱歌跳舞。晓晓是幼儿园的老师。看着喷薄而出的朝阳,晓晓的头枕着他的肩膀,伸出一只手掌,仿佛那轮红日是她托起来的。
晓晓在看日出,而他在看晓晓。看晓晓撅起的红嘴唇,看晓晓额头上沐着金光的绒毛,情不自禁就在那绒毛上亲了一口。亲完才发现自己的心跳得猛烈,是怕晓晓发脾气。但晓晓没发脾气,只是微笑着把那只伸直托着太阳的手变成了半个心字,示意他。马玉龙也伸手比了半个心,与晓晓的那半个合拢,晓晓的手机咔嚓定格了那一刻。
晓晓喜欢上西安了。晓晓回中卫的前一天,晚饭后他们上了西安城墙,他拉着晓晓的手,晓晓说,你说,这西安城里的房子都卖给谁了呀?他们咋那幸福的,能在这么好的地方生活。哎,龙龙,你说,以后咱能不能也在这里买上套房子,哪怕小一点呢。晓晓充满期待地看着他,还没等他回答,晓晓就往前跑了两步,爬到城墙的垛口上,指着一处地方问他那是哪里。
他以为晓晓说说而已,可是晓晓一回中卫就跟他提了个条件:在西安买房。晓晓两片红嘴唇上下一搭,给他出了个天大的难题。以他现在还在家里种地的父母和自己两年资料员的资历,每月3400的薪酬,哪一项能撑得起晓晓那个宏伟的梦想呢?
晓晓催了他两回,见他吭吭哧哧说不出个硬气话,也就打了自己的主意。马玉龙去了几次电话,晓晓先还接,后来就不接了,微信也不回。某天他发现晓晓的朋友圈他看不到了,马玉龙明白了自己的斤两,也没再去骚扰对方,这段姻缘就无疾而终了。
临近春节,为了过父母这一关,他曾一闪念想过在网上租个女友回家,还进了一个租女友的微信群了解行情,纠缠了十来天。一来晓晓国庆来时他倾力接待,花了一大笔,那亏空还没补上来;二来,自己生性腼腆,尤其在生人面前,租个女孩回家,他怕自己应不下来,得吃个哑巴亏。这也是资料员马玉龙磨蹭到最后一个离开项目部的原因。
马玉龙贴好封条,去汽车站,西去老家的汽车一天只有一趟,他前几天就买好票,只要上了车,用不了半天时间就到家了。马玉龙百无聊赖地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
车子一开,原本吵吵嚷嚷的车厢就安静了。等到上了高速路,窗外是密集的车辆,装满货物的红色物流车、私家车和面包车,像串起的糖葫芦。有迫不及待的私家车不断从大巴身侧穿插到前边去。有一段大巴卡在一个物流车队里,司机鸣了几回喇叭想要超车,前边的红色物流车一点也没让一让的意思。好不容易出现了缝隙,司机骂了一句什么,一脚油门轰了过去。掠过物流时,马玉龙注意到有两辆车上拉的是生猪。那些猪是白毛猪,站在车厢里一声不吭,被北风吹得眯起了眼,浑身泛着一片一片不正常的红色。马玉龙家在农村,对猪再熟悉不过。冬天最冷的天气,北风刮了一夜,猪也哼哼叽叽叫了一夜,早上起来猪身上就一片片地发红。这时候,父亲会给猪生一堆火,还得把被北风撕坏的猪圈收拾收拾,好让猪好好缓一缓。
有几分钟,大巴一直与货车在各自的车道上平行前进,马玉龙发现,与家里彻夜闹腾的猪不同,车上的这些猪被刮得根本张不开嘴。他判断猪在车上站的时间不短了,那些红不用说是冻伤。尽管车内暖气开得很足,他还是无端感到背上泛起一股冷意。
又有一辆红色的大货车从身边呼啸而过,隔着玻璃都能感到大货车驶过时带起的风浪,马玉龙从窗外收回目光,开始漫无目的地划着手机。那个昨晚才听说的冠状病毒已经刷了屏,他大概浏览了下,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后来就靠着窗户睡着了。
睡觉的都醒一醒,到站了到站了!
司机的吆喝把他从睡梦中叫醒,平日冷清的县汽车站里,有着过年时才有的热闹。马玉龙下了车,让眼睛适应着站里的忙乱。他打量了一下匆匆的行人,往平常蹦蹦车扎堆的那地方走。县汽车站离家还有三十里地,他得雇个车。
哟,这不龙龙吗?你也才到?
呀,姐!你看光顾了看车了……
马玉龙随着那声热络的“龙龙”转身,就看到表姐拉着行李箱,与一个女孩笑殷殷地走过来。表姐迎着马玉龙探询的眼神说,这是婷婷,我们村的,深圳我俩一个厂子。
马玉龙就对婷婷笑了笑,问表姐,你们回不?还在县城买啥不?
表姐说不买。还不知屋里缺啥,先回去看看,改天再来。
马玉龙说,那一搭里走么!
旁边的蹦蹦车平常一看车来就围上来叫客,这几天是年关,人拉不退,马玉龙与表姐婷婷三个站在路边等了十多分钟,那些蹦蹦车都是满载,就招呼表姐与婷婷一起往前走,离车站大门远一些。果然一辆蹦蹦正载客来,马玉龙紧走两步,等那客人离了车就招呼表姐与婷婷坐了上去。
一路上三人聊天,先说了一阵子昨晚才知道的那什么新型冠状病毒,名称太长,咬嘴得不行。再说也没人当回事,觉得离自己远得很,说了说就不说了。表姐问起马玉龙的工作,马玉龙说做资料员,这个老板不错,自己也不用老往施工现场跑。表姐也说了自己的情况,她与婷婷在一家鞋厂,暂时比较稳定。蹦蹦车上,马玉龙与表姐婷婷坐对面,聊着聊着,表姐说,把你微信加一下,万一你那边招人的话,给姐盯着点,我到你那去,跟你做伴,离家也近点。现在虽说稳,但离家远,各项费用开支也大,实际存不下钱。
婷婷说,咱俩也加个吧,现在厂子太远了,家里都照顾不上。这就都扫着加了微信。
马玉龙村子近,先到,他邀请表姐与婷婷下车到家喝点水再走,表姐她们回家心切,说不了,这十来分钟就到家了。马玉龙下车时给司机付了足够的车资,让把表姐她们安全送到。表姐还在客气,马玉龙已经背起了包。
车子启动,表姐挥着手说,过年没事逛来!马玉龙说,那肯定么!他看到那女孩的笑脸在表姐肩膀上一闪,蹦蹦就突突着跑远了。
二
腊月二十七,红霞乘坐的那辆班车到达县城的时候已经傍晚了,夕阳血一样在西山峁上露着半个头。等到车子进了站,红霞从开着空调的班车上下来,被刮过来的北风吹得几乎站立不稳,刚还昏昏沉沉的脑门一下子就清醒过来。她打量这熟悉的车站时,那半个夕阳已经完全掉到了西山后边,整个车站的院子陷进了傍晚的阴影里。临近过年,车站里人来人往,她拉着小小的旅行箱往站外走,一阵蹦蹦车拉客的熙攘传进耳鼓,张村张村!姚店姚店!一辆蹦蹦滑过来,车里的男子问她:到哪?走不?
红霞摇了摇头。她的脑海里出现了两岁的兵兵叫妈妈的样子。她从没这一刻这么想兵兵,不知道兵兵还认得自己不,她已经有两年没见兵兵了。兵兵长高了吗?胖了?瘦了?进幼儿园了吧?红霞有一肚子的疑问。她走着走着站住了,脑子里激烈地斗争,是先回张村的婆家还是先回姚店的娘家。
她清晰地记得两年前的那天晚上,吃完晚饭,村里的二猫又来叫张健打麻将,说是三缺一。张健头天晚上就输了钱,回来摔摔打打,怪他正打牌着红霞去叫了他。他骂红霞,都是你这个扫把星,眼窝瞎了,没见我手气正红着?就是你一来,往我后头一站,催命一样,我牌运就背了,连打连输!看着我输么也不知道挪挪窝,使了几回眼色让你站到正坐庄的外货后头去,你还没听见一样!
张健回家的时候已经凌晨十二点半了。红霞跟兵兵已经睡了,张健骂骂咧咧的摔打声把兵兵吓得哇地一声哭起来,红霞忙把兵兵拉到怀里,安慰着说不怕不怕。一边又说张健,你发啥神经?没看看都几点了?
但张健的火气似乎比红霞还大,他对着兵兵吼,哭啥哭?老子还没死哩,你就哭丧哩?信不信捏死你!说着脚也不洗,上床拉了床被子躺倒。
红霞气得浑身发抖,对着床上那一堆鼓起的被子说,你一天跟二猫,看把晚饭耽搁了!人家二猫光杆一条,父母又不靠他,你上有老下有小,靠打牌能养得活?
那你叫我咋办?咋办?张健一下子揭了捂住脸的被子坐起来对着红霞吼。你还有脸说我,不是你家当时死缠烂打非得立马要十二万八,我能到今天?还说吉利,吉利个屁!我说缓缓等我把镇上那个门面盘下,你家都不行!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红霞眼泪就出来了,说,你少废话!别拿十二万八说事,就我屋不要那钱,那钱还能把你养到老?你一天闲转,那钱就来了?
那你叫我咋办?张健又问。你倒是给我找个明路!
人家都在砖厂干呢?你就不能去砖厂?
你好狠的心,瞎打了主意,砖厂好你咋不去?
第二天刚吃完晚饭,二猫又站到了院门口,口里打着呼哨,见院子里没反应,就扯着嗓子叫张健哥,你出来一下。
正在炕上半躺举着手机打游戏的张健一轱辘翻身起来,看到沙发上给兵兵念看图识字的红霞,又故做从容地边下地穿鞋边说,来了!
红霞说你干啥去?
张健没回答红霞,他磨蹭着穿上了鞋,站到了地上,抻抻单子,摸摸被子,没事找事地磨蹭着。看红霞看他,咧嘴一笑:给我一百块钱,我把昨天输的给咱赢回来!
红霞站了起来,走到门口对着外面说,是二猫吧,你张健哥把肚子凉了,不舒服,今天就不去了,你们去玩吧!
二猫答应一声就走了。屋子里,张健生气地喊,你这烂婆娘!有你这么咒亲夫的吗?快,给我拿一百块钱,我昨晚做了个好梦,梦见一屋子的屎,人家说屎是财呢!快,借我一百,一会儿回来还你二百!
红霞气极,骂道:咋恁没皮没脸的,你是给过我几七几八?我哪里来的钱?又劝说,今天甭去了行不……说着伸手拦张健,张健看要不到钱,就沉下脸来,强行出门。
红霞一把拉住了他一只胳膊,张健吼道你咋?
不能去!
张健也不吭声,只一甩就甩脱了红霞,昂首出门。走到院子里,张健妈从屋子里赶出来,一紧声地喊着张健、张健你干啥去呀?他没理母亲,而是昂头走出了院门。
站在汽车站的门前,红霞伸手摸了一下,那只伤疤像一只蜈蚣一样爬在她的额头上,她仿佛闻到空气里丝丝缕缕的血腥,从那个黄昏的沙发边弥漫开来。她伸了一下手,一辆蹦蹦滑过来,她说,去姚店。她暂时按下对儿子的思念,想先回娘家看看,打听一下张村的消息,她怕这样冒然回张村,不定会有怎样的事情等着她。
两年来,跟张健的离婚从协议走到了起诉,张健一直拖着不签字,并扬言要么退还那十二万八的彩礼,要么留下自己的一条腿。争论的焦点除过彩礼还有儿子兵兵的抚养权,可是,她姚红霞哪来的十二万八退他?那彩礼钱拿回家还没暖热就转手给了弟媳芳莉家。再说,凭什么退?她姚红霞把生命中最好的年华给了张健,给他生了儿子兵兵,是他张健好吃懒做不务正业,硬是把她变成了黄脸的女人,她没要他补偿,他却恬不知耻地还问她要退彩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