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顺舅的葬礼

作者: 周福泉

周福泉,山东滕州人。枣庄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山东文学》 《大观》等。

羊望镇出了点事,大顺舅死了。

大顺舅是我妈的堂兄,因房前屋后的,比其他亲戚走得近些。她考学出来得早,双亲过世多年,已很久没回老家了。昨天下午,接到羊望镇族人送来的“贴”,就不停地唠叨,你大顺舅无儿无女,谁给他烧纸上香呢?谁给他跪棚守灵呢?谁给他顶“老盆”呢?这丧葬如何发送呢?一连提出十几个担忧,整个晚上坐立不安。我爸和一帮发烧友扛着相机在外地采风,一时回不来。一早我向报社领导请了假,开车带她去老家“烧信纸”。

大顺舅祖辈做点小生意,以前人丁旺盛,后来家境败落,屋里渐渐冷清了。他的宅院有四五分地,三间青砖瓦房,院子两边各有三间配房。东屋除了炉灶,存放着杂七杂八的东西。西屋门总上把铜锁,从没让人进去过。大顺舅排行老大,屋里院内碰上面的,也就他自己。背地里,人们都叫他老绝户。他腿脚有残疾,自己能浆洗缝补,衣着、用物倒是很素净,不像村里老头那样邋遢。他有个兄弟叫李二顺,我记事前就出车祸死了。二顺舅有个女儿,后来随二妗子改嫁走了。他家门前有两株果木树,一株枣树,一株苹果树,病恹恹的枝叶生长得让人着急。我没上小学前,在姥娘家住了一年,常拿竹竿偷打零星的青枣,苹果树只开花不结果。这是我二三十年前的印象了。

行驶二个多小时,赶到羊望镇。还有二十多天就过年了,街面上却冷清萧条。大顺舅家靠近大路旁,门框上“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的对联已褪色,各被一条白纸斜盖了。门框左侧树立一杆高高的竹竿,顶部扎了一只白纸天鹅,头朝西南方向。破旧的门楼前站着不少人,穿白孝衣的进进出出。忙事的人办事条理,有组织似地忙里忙外。一位年长的执事站在外柜前,看见我妈过来,朝她点下头,算是打了招呼,接着朝院里高喊,有女客!于是,低沉凄婉的哀乐随即响起。农村有白事,常请响器班子吹吹打打显示热闹,播放哀乐的不多见,这让我感到有些意外。

按老家规矩,行过九叩礼,我退出灵堂。记忆中的两株果木树碗口粗了,枯燥的枝杈上沾满白色鸟雀屎。墙角红砖搭起两个炉灶,大厨师在蒸笼白蒙蒙的热气中晃来晃去。他的白大褂,白帽子,如果不是油油腻腻的,很像穿着一身孝衣忙活。二把刀也是上身白,更是不见真色,在案板上摆碟子配菜。大街上,蛇皮布搭设的席棚一字展开,里面摆着十几张桌子,看样子排场不小。头堂客已散席,油腻的地下沾着劣质餐巾纸,还有白色将军牌香烟盒。有孩子和妇女等不及人打扫,已迫不及待地坐在席桌边。

路口的铁皮茶水炉呲呲喷着白气。炉旁有一些闲人,手里捧着玻璃杯,有大叶龙井,有白开水。我也是闲人,往人堆里凑。他们在谈论大顺舅,不外是他的陈年旧事。人死了,记起他的好,或者他的特别之处。比如,他热心肠,谁家有红白事不请自来。因腿脚不好使,主动去添碳烧水,一溜十几个保温瓶装满了,压了炉子,就去刷盘子洗碗。以前用碱面,现在用洗洁精,他比别人要多用一半,但没人心疼,都觉他干这活合适。如今到了自己的事,大伙看到茶水炉,就想起大顺舅是个好人。

他们说大顺舅有个怪毛病,无论冬夏,一大早起来,瘸着腿开院门,有草无叶都要扫几把,归拢树根下。然后,腰里摸出一把发亮的黄铜钥匙,打开西屋门,擦抹桌凳,整理床上铺盖,像预备贵客入住。喂完圈里一头长条猪,就蹲在门前条石上吸烟,云雾缭绕中,眯着眼,数对过公交站台上过往的人,数着数着就瞌睡起来。

有人路过叫醒他,别受凉了,回屋睡吧。他激灵睁大眼回应,没事,没睡着。昨儿黑天半夜里,你还蹲这里熬眼,烟头一闪一闪像鬼火,怪吓人的。咦,我咋没看见你?我是胡猜的,有人倒说过,你有啥心思?盘算着哪天是腊八节。还早呢,有事你说话。没大事,就是想熬锅八宝粥。啥时想喝,就啥时熬呗。不到腊八熬不香。他就这么怪,好这口。每逢腊月初八熬大半锅,几天喝不完。

二堂客将要开席,大街上来了两位妇女。确切地说,一位头发花白,老态龙钟,一位长得清瘦,年龄相差二三十岁。中年妇女搀着年长的,来到门口,仰望大门楼,斜面上掉了两块青瓦,两墩枯草在风里摇摆。年老妇女丢弃她的手,勾着身往院里看。她手臂里挎一个褪色的粗布包裹,鼓鼓囊囊,像取暖一样贴在胸口。

中年妇女向身边的年轻人搭讪,大兄弟,这是李大顺家吗?年轻人回头看她,不像门里亲戚,疑惑地问,是呀,你们是……中年妇女转身往里走,不再搭理他。她眼皮眨巴几下,泪珠从脸颊落下。年老妇女的腿开始颤抖,手也跟着抖。

中年妇女走进大门,回望一眼门前两株果木树,没等掏出手绢,就哇地响起哭声。年老妇女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看了一眼整洁的院子,左手扶住门框,包裹滑落到地上,一桩朽木似地立在那里。

堂屋门前,蓝色帆布搭设的灵棚里,一挂陈旧竹帘遮挡门前,供桌上的黑白照片苦着脸,盯着过往的每个人。照片前供着活鸡活鱼,素菜鲜果。香炉里檀香袅袅,两只白蜡将要燃尽。中年妇女走到桌前,扑通跪在草席上,爹娘地哭述,紧赶呀慢赶呀,还是来没能见上面呀!

年老妇女跟进来,脸色木讷,眼色昏沉,死死钉在遗像上。

一位女执事认出年老妇女,慌张上前扶助她,说,婶子,怎么是你呀?我妈从屋里闻讯出来,站在门前愣住了,脱口喊了声,二嫂!

招呼我妈的老年执事是玉山舅,镇上红白事大总。他对我说,年老妇女是我二妗子枣花,中年妇女是我表姐秀儿。

二妗子跟我妈进了屋,样子很拘谨,不知站好还是坐好。她环视屋里的人,有面熟的,有面生的,都在各忙各的。大顺舅躺在玉米秸扎设的灵薄上,身上覆盖着蒙脸纸。白纸上浮着一层薄薄的纸灰,一口气就能吹散的样子。她把包裹放在支灵薄的板凳腿边,走到玉山舅跟前,说,三哥,跟你商量个事。玉山舅说,啥事,你说。二妗子说,俺想讨身孝衣。玉山舅犹豫半晌说,按规矩讲呢,你披不着数。你眼下是吴家的人,给你破了孝,怕人家笑话咱。二妗子说,老吴也走了,他就是不走,也不会多想的,还得感激你呢。见玉山舅惊着脸,还是不开口,她一把扯住秀儿的手,扑通跪在他面前,说,俺娘俩该披,给他披三回都披着数了。三哥啊,你懂呀!

玉山舅愣住了,惊慌中后退一步,弯腰扶起说,秀儿娘,你这是干啥呢,起来说话。我没糊涂,你以为我真不懂事?玉山舅说着,抬头朝西间扯布的人喊,她大嫂,破重孝,要两身!

玉山舅是管丧事的人头,说话有分量。他的话惊住在场的人,几位年长的目光移向二妗子和秀儿,悲凄着脸,参差不齐地点头称是。

玉山舅从屋里捧出孝衣,郑重地说,秀儿娘,披上吧!

秀儿清瘦的脸上染着白花花的泪,她披戴好孝衣,头上扎条白毛巾,跟着二妗子来到灵前,一前一后跪下,磕了三个头,起来,跪下,又磕了三个。二妗子举动迟缓,起身吃劲。有个年轻人问玉山舅,这是哪门里亲戚?没见过这礼数啊。玉山舅没搭他的话,狠狠吸口烟,烟雾弥漫,遮住他的面目。

二妗子行完礼数,瘪皱的唇角下撇,眼窝里干苍苍的。她来到我妈身边,嗓音嘶哑,说,心里总算有空了。我妈说,是啊,看这丧事操办的,不比儿女双全的差。二妗子点点头。我妈说,你能来,算尽心了,难为你还惦记这个家。二妗子淡淡地说,小妹,还是这屋里暖和。我妈说,靠里坐吧,这儿原本就是你家呀。

屋里光线暗淡,烛香烟气缭绕,炉子里炭火捅得正旺。二妗子挨我妈坐下,目光躲闪着大顺舅,盯住灵前闪动的长明灯,眼里映出一缕黄亮的光,渐渐涌起潮雾。她伸手揉下眼窝说,眼花了,见不得风。

我妈点点头,虽然屋里没有一丝风。

二妗子长叹了口气,脸色平静下来,好像那口气叹出来,心里就舒服多了。她轻轻拍打胸口,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你说怪不?前阵眼皮老是跳,跳着跳着就胸口疼。端起碗来,粗的细的咽不下,堵在嗓子眼里,憋得头脑子疼。大夫说没大事,血压高点,不能太激动。喝了三副中药,还是胸闷头疼,霍霍地疼。

我妈说,年纪不饶人,回春就好了。

二妗子说,后半夜不疼了,才要睡着,就做梦。小鬼呀小神呀前后转,钻脑子,急躁得心疼。昨儿夜里梦见下雨,那雨大呀,像天上发大水。咱老祖坟上冲了一道道沟,顺着爹娘坟头打旋,西南一块平地上旋出个坑。坑里水汪汪的,越涨越高。紧接着,水坑往下塌,一直塌到爹娘坟头前,眼看露出棺材。我跳下去堵呀,堵呀,可总堵不住。我就喊,爹,娘,你们躲躲呀,我撑不住了!娘说,别过来呀,回你家吧,大顺快来啦。我不敢走,一下子憋醒了,头又霍霍疼起来。从那再也睡不着了,就想家里肯定出事了。大哥年纪大了,没力气去圆坟,爹娘就想起我来了。我对秀儿说,咱该去给你爷、奶烧刀纸了。他老人家,还有你大爷,对咱娘俩天高地厚。没想到呀,是大哥摊上事了。

我妈说,二老宽不下心,想你了。其实呢,大哥他,他一直惦记着秀儿,心里有你……

二妗子抬起头,打断我妈的话说,小妹,别说了,再说就跟打我的脸一样。她低下头,看自己脚尖,像说走了嘴,接不上话来,傻呆呆地坐着。许久,她看了大顺舅一眼,半握拳头敲打胸口,呻吟着向大顺舅走过去。到了灵前,犹豫片刻,低眼看我妈,脸色苍白,一副祈求的样子。

我妈说,想看就看一眼吧。

二妗子说,看一眼,就看一眼,见了就没心思啦。说着,刻意在衣襟上擦了擦手,小心掀开脸上的白纸,伸头看了一眼,眼睛竟鼓起来,叫了声,小妹,你来呀!我妈赶紧过去问,咋了?

二妗子盯着大顺舅的脸,食指轻轻放他鼻子前,又下意识地抽回来,转脸看了我妈一眼,再次放在鼻子上。

大顺舅的头发新理的,像白苍苍的麦茬地。他面色安详,黄润透亮,两腮凹陷,嘴角微微下垂,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像深睡中做梦一样。

二妗子摸了大顺舅的额头,又抚了他的脸,把白纸原样搭上。她退回来,僵硬的身子晃了一下,随即坐下,酥软得像碗面条。

我妈递了杯水。她两手接过抱在胸前,说,你说邪乎不,人死了咋还笑呢?跟四十年前一个模样。我改嫁那天是腊八节,玉山哥那些送亲的人在门外等,喇叭一个劲地催。他给我和秀儿盛了碗腊八粥,说喝完再走吧。他也抱着碗闷头喝。送我出了门,他也是这样的笑。

二妗子的声音很轻,像荆河边越墙过来的凉风。

你大顺舅真会选日子,他走那天是腊八节。玉山舅对我说这话的时候,我和村支书、主任,还有几位长辈同桌吃席,农村叫喝豆腐汤。村支书四十来岁,精明强干,待我很热情。寒暄中,他看了桌上两盒白将军,从羽绒服里掏出硬中华,递我一支,我摇摇头。又让其他人,玉山舅接过来,放在鼻子上嗅。

玉山舅点着烟,想起以往和大顺舅喝酒的情景。他说,头天晚上,他说弄了几个小菜,叫我过去喝两盅。俺俩没事常碰酒杯,以往他都是闷声不响,无论你说什么,他大多就一句话,行,你照看着办。

那天晚上,大顺话出奇黏稠,从小时光腚下河摸鱼,到去水库清淤出河工,到打发枣花出门子,啥事都往下捋,没完没了,颠三倒四。酒瓶空了,他冒了一句,不知枣花过得咋样?我说,你记得她嫁走多少年不?说不定早不在了。他嘟囔着说,记得,咋不记得。还是走了好,走了就没心思了。一直聊到翁天地黑,他送我到大门外,看着路南黑乎乎的公交站台,愣了半天说,老三,明天给你熬腊八粥,咱接着喝。

玉山舅端起杯子,呡了口酒,接着说,眼看晌午头了,我觉得心里堵,就去了他家。院里打扫过,枯叶杂草归在树根下。西屋门虚掩着,床上铺摆整齐,桌椅板凳收拾干净。厨屋里熬了大半锅八宝粥,案台上盛了三碗,冰凉了。我推开堂屋门,叫了声,没人搭理。进了东间,见他仰面躺床上。我拉开被角,他脸上带着笑,一身藏青绸面寿衣,穿戴板板正正。摸摸他的手,跟粥碗一样,冰凉了。

咱书记、主任是大忙人。大顺的丧事,他们和几位老哥都来操心。我知道,不是我面子大,是大伙记着大顺的好。大伙商议,一定把他的事办妥当。

大顺属龙的,赶年七十三了,是个寻头。他冷不丁走了,没病没殃,没遭罪,算老天照应吧。这人憨厚,没人说过个不字,只可惜单了一辈子。他活着没给公家添过麻烦,腿是因公残的,不要集体照顾,给生产队看家护院,没见清闲过。人老了,镇里敬老院备了床铺,让他去吃现成饭。他说不能白吃白喝,靠那二亩三分地照样喂饱这张嘴。后来县里来了扶贫干部,待他比亲爹还亲,三天两头送吃的给喝的,还拨了扶贫款。他说破天不拿一分钱,就领回一头小猪仔,说年底换些零花钱。好在他准备了棺材,寿衣也是自己穿的,枕头下还压了六百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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