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庭
作者: 孙剑孙剑,湖北蕲春人。深圳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西部》《长江文艺》《芳草》等。
一
太阳像一只还未熟透的山柿子,悄无声息挂在了山顶上。四周的云雾开始退场了,大部分原路返回,剩下的丝丝缕缕仍在田间地头流连着。林子里的鸟儿一直保持早起习惯,刚才一路都在窃窃私语,这会儿噗噗到处乱飞。已经没有诗意盎然的炊烟了,但鸡鸣狗吠声还在,零散而隐约地从山脚下传上来。
按照惯例,钻出林子坐在猪头岗上,就开始吃早餐。老张带了一盒中秋节剩下的月饼,但吃两口就推给法警小周,交换他面前的包子。同时嘴上也在埋怨,现在的孩子就喜欢糟贱银两,这东西腻口也就罢了,还死贵,一盒要四五百块。从深圳大老远寄回家,快递费也得花上好几十。书记员小方细嚼慢咽着一只盐焗鸡腿,看了一眼说港货呀,下次让寄五仁的。老张说费那劲,镇上摆满一条街。要说月饼,也就过去的芝麻饼好,不仅香甜可口,还能品尝出历史的味道。
通常早餐过后,老张就要开始表演了。他有一副极其少见,足够超出常人的大嗓门。他脚踏岩石,俯视村庄。一阵啊啊大喊,顿时响彻云霄,如雷贯耳。往往这个时候,如果下面有人听到了,也会发出回应。有时候人多,竟能回应一片。这样老张就更加兴奋了,一声接一声,一声高一声。一时间山谷回荡,鸡犬不宁。
其实,岗头喊话由来已久,并非老张独创。早些年,村里开大会,天还没亮,村长就要爬上岗头。东家的,开会了。西家的,开会了。劳力屋里人都不下地,都要出来开会了。一遍一遍,循环不止。直到天空发白,后来把藏在山沟里的日头也喊出来了,爬了一丈多高。这时村长的裤腰带也松了,嗓子也早已冒烟了。可是无动于衷,山下仍然一片静谧,不见人影。接下来,村长迫于无奈,只好使出狠招,拿出一惯的杀手锏。于是,全村人男女老少,下至眼前三代,上至八辈祖宗,都得遭殃,都要接受一次他语言上的洗礼。最后直到家家户户打开门,稀稀拉拉去到村头打谷场上。而村长也已经江郎才尽,所有的脏话都骂完了,人差不多也要气绝身亡了。
当然,这些都是老黄历了,陈年旧事。
猪头岗地处最高,放眼一望,整个村庄一览无余。过去人们出山,天麻麻亮动身,再返回山里时,眼前一团漆黑。手上的火把也灰飞烟灭了,到了猪头岗上,就要喂喂朝山下大喊。好让家里人听见了,亮起灯火,指引家的方向。不过,现在不同于以往,家家户户住上了小楼房,就连山下也修通了水泥路,四通八达畅通无阻。村人出山不再起早摸黑,开着车骑着摩托,再晚回来也不愁找不到家门。村人无事,只是苦了老张他们。上级法院年年说配车,年年经费有限。山下大路虽然好走,但也七弯八拐,单凭两条腿的话,还不如抄山上原始小路划算。所以这些年,猪头岗很少有人走了,除了来这里爬山旅游外,也只有他们几个,逢三过五下来一趟。
与村长喊会和村人喊灯不同,老张喊山纯属一个意外。
那次下来开庭,老张站在猪头岗上。初春季节,眼前山花烂漫,清香扑鼻,河道弯弯,炊烟袅袅。老张一下子来了兴致,大概想吟诗一首。不料一张口,就啊啊啊停不下来。刚好田间有干活的人,抬头张望。起初认为这个人大清早发疯了,怕是山上的野兽给吓的。再仔细一听,觉得又不像。因为声音宽厚敞亮,明显带着兴奋和愉悦,极具煽动性。听着听着,这人也受到了感染,于是情不自禁跟着喊起来。再后来,整个村庄就莫名其妙度过了一个狂欢的早晨。
见老张半天没动静,小周有些纳闷,杵着眼望他,咋不喊了?
今天不用喊,老张说。
咋不用了呢?小周不死心,觉得少了一个环节,疑似有强迫症的他要代替老张行使职权。但是差太远了,自己的嗓门根本没法跟人家相比。声音空泛轻飘,没有一点穿透力。刚喊两声,只好草草收场,小跑几步跟了上去。
山下,秋收后的稻田一片裸露。有人在抓鲫鱼,有人在翻泥鳅和黄鳝。山里人热情,谁见了都打招呼。老张法官好。小方法官好。小周法官好。来家里喝鱼汤。来家里吃泥鳅。来家里涮黄鳝。三人结队而行,一路点头。好。好。好。
二
王二婶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她男人赵冬生有一天半夜睡不着,爬起来去水塘捞鱼。不料脚一滑,再没上来。王二婶的女儿赵晓娥,五岁时候害了一场病,发高烧。抱去村卫生所打针,打完针烧退了,但回家没两天,不能说话了。
赵晓娥成了哑巴,人却长成了一朵花。在她二十岁那年,一个姜黄色的下午,王二婶从外面打猪草回家,看见女儿坐在床上哭泣。嘴里咿咿呀呀的,双肩一耸一耸抖得厉害。王二婶瞅了一眼被单,心一紧,忙问她怎么了?在女儿比比划划中,王二婶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村里的魏小皮不仅是个杂货,还是一个二皮脸。平素不务正业游手好闲,读书的时候也不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高中没考上就去外面打工,一年进八个工厂,第二年就卷铺盖滚回家了。回来的那一年,正赶上村里搞旅游开发。他带一帮同样不务正业的弟兄,整天拿着棍子四处乱蹿,见游客就收保护费。保护费没收两天,就被抓起来了,坐了一年多牢。刚刑满释放回到村里,正碰上赵晓娥过完二十岁生日。
赵晓娥被魏小皮欺负了,开始王二婶没敢吱声。孤女寡母的,怕惹事,往后日子难过。后来情况发生了变化,赵晓娥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这个时候,王二婶慌了,再去找魏小皮理论。但人家哪里肯认?还说不要诬陷他,坐一次牢也是坐,坐两次也是坐,若要是给他泼脏水,就把她们母女俩打残了。王二婶害怕了,回家没有多想,就要带赵晓娥去村卫生所把孩子打掉。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又是哑巴,孩子生下来怎么办?但是赵晓娥一听,无论王二婶好说歹说,强拉硬拽,就是死活不肯去。最终无奈,王二婶只好天天以泪洗面,眼睁睁地看着孩子呱呱坠地。
孩子生下来后,村里风言风语。王二婶再去找魏小皮,这下不能不认了吧?孩子是你的,你抱回家去。赵晓娥现在名声已坏,本来就是个哑巴,无人敢娶。倘若能发发慈悲之心,就把娘儿俩一起接过去。只要不打不骂,给口饭吃就行。
魏小皮哪里肯听?眼看孩子都生下来了,考虑到这事也掩盖不了多久。但他毕竟是魏小皮,反咬一口说是赵晓娥勾引他的。把他拉进屋去,还把他摁在床上。他逃也逃不脱,走也走不了,不得已才从了她。还说赵晓娥从小就喜欢他,暗恋他,老偷看他在河里洗澡。大半夜还扒他窗户,要跟他一起睡觉。赵晓娥是个骚货,他才不要骚货生的孩子。
尽管魏小皮坚持耍赖,但王二婶仍然不肯放弃,执意要给他们娘儿俩找条后路。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再来时,魏小皮不仅不见她,还放狗守在大门口。他家养了两条藏獒,非常凶猛的样子。
王二婶绝望了,女儿被人糟蹋了,自己忍气吞声,现在反过来搭俩儿,人家还不要。她非常痛苦,想一死了之。又心有不甘,觉得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她想起魏小皮曾经坐过牢,是派出所的人下来抓走的。于是她就去找派出所,要求重新抓回去,不能留在外面继续害人。派出所的人听完她的控诉,立即出动警车,和她一起下到村里,当真把魏小皮带走了。可是,正当王二婶心里松了一口气,转眼却又看到,魏小皮完好无损地又回来了。
没有证据证明魏小皮强奸了赵晓娥,无法立案。孩子当然是证据,但这也只能证明他们之间发生过性关系,不一定属于强奸,也存在双方自愿的可能。至于认领和抚养问题,属于民事纠纷,不归公安机关管。魏小皮被放回来的当天,就站在家门口放了一个多小时鞭炮。当然不是迎接赵晓娥娘儿俩进门,而是庆祝自己没有被歹毒妇人所陷害,政府给他还了清白。感谢政府的同时,也给自己冲冲晦气。
那天老张他们正好从猪头岗上下来,见王二婶坐在路边哭泣。她家的情况老张也有所耳闻,问明详情后对她说,二婶你这样做是对的,就是要勇敢地拿起法律的武器,这种事情不能容忍。
什么武器?王二婶问,杀人犯法吧?
不是那个武器,老张说,就是个比方。我的意思是说,你要继续告他。
怎么告?王二婶低下头说,抓了又放,他家有后台。
老张也考虑到,事情过去一年多了,重新找证据不太容易。于是建议王二婶先提起民事诉讼,要紧的把孩子抚养费问题解决了。至于刑事方面,往往在民事诉讼过程中,也会出现一些新的转机,这样的案例也不少。
镇上巡回法庭受理了这个案子,通过亲子鉴定,孩子的血缘关系不存在问题。但是一般来说,这一类的案子相对比较简单。孩子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其实用不着开庭审理,直接下达一份裁定书就可以了。可这个时候,老张收到了一个视频。
原来魏小皮不仅是无赖,还是一个变态狂。当初他强奸赵晓娥,自己用手机把全过程都录了下来,事后还发给了几个好哥们儿欣赏。前不久,他跟其中一个哥们儿打牌,输了几万块。当时身上没钱,说好欠三天。可是三天后,不仅一分不给,还死不认账。这哥们儿一直怄气,那天看到魏小皮在家门口放鞭炮,一副嚣张跋扈的样子,于是一股正义感在他心里油然而生。得知王二婶把魏小皮告上了法庭,他就把手机里还未删除的视频发给了老张。
所有坏人结局都是一样的,都不会有一个好下场。然而就算不常有一丝侥幸,最终也会因为搬石头砸自己的脚。魏小皮强奸残疾女孩情节恶劣,后果严重,最终判刑十年零六个月,同时还支付二十万元孩子抚养费。本来,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但是魏小皮的父亲魏大皮,在家却坐不住了。
魏大皮觉得,自己的儿子纵然有错,东西也肯定不是个东西,就生了这么一个东西。从小娇生惯养,惹事生非,果不其然就没成器。但是,不管怎么说,不成器的犯下了孽,也得到了报应。不仅赔了人家一大笔钱,还搭上一个孙子,他觉得这事儿不划算。
孽子也不算小了,三十好几了。因为坐过一次牢不受姑娘待见,这次蹲上瘾似的又进去了。十年后再出来,人注定是废了。但问题是,他废了也就废了,关于延续香火这件事,可不能耽误了。眼下呢,孙子倒是现成的,虽然不是明媒正娶合法所生,但毕竟血脉所在自家的种。再说现在也无路可走,只有这么一个法子。主意一定,他就去找王二婶交涉。
王二婶细想,觉得人家也有道理。孩子毕竟是他们家的,抱回去也名正言顺。自己的女儿赵晓娥虽然是哑巴,但也好脚好手,谋自己的活路不成问题。这样想过之后,她就跟赵晓娥打商量。不料赵晓娥一听要抱走孩子,死活不肯,躲在房间里好几天不敢出来。
王二婶要魏大皮宽些时间,再做做女儿的思想工作。但魏大皮害怕夜长梦多,发生变故。于是如法炮制,也起诉到了法庭。
这天,老张来的时候魏大皮正坐在院子里抽旱烟。两只藏獒蹲在他身边,十分警惕的样子。见他们进来了,魏大皮也不起身打招呼,眼睛觑着别处,表情极其冷漠。自从魏小皮重新被抓走后,他就对老张深仇大恨。仿佛儿子再次坐牢,是老张一手造成的。
开庭前走道程序,愿意调解吗?老张问。
她家同意了?魏大皮反问。
不是同不同意的问题,老张说,这是程序。
那调什么解?魏大皮说,我就告她。
你告不赢,老张说。
孩子是我家的不?魏大皮又问。
是的,老张说。
我要回来应该不?魏大皮继续问。
不应该,老张摇摇头。
咋不应该了?魏大皮鼓起了眼睛,瞪得圆圆地问,莫非孩子不是我家的种?那你们把我儿子抓走干吗?
从血缘关系上说,孩子是你家的没错。但从法律上说,抚养权归他母亲,老张说。
为什么?我儿子可是孩子亲爹!魏大皮说。
你儿子正在服刑期,法庭会剥夺他的抚养权。这主要也是为了保护孩子,让他能够健康成长,老张说。
我是孩子的爷爷,就不能代养?
不能。
孩子是我的根,就得归我。再说什么,魏大皮翻来覆去就一句话。
三
马上就要开庭了,今天审理的是魏老头和赵老头宠物赔偿及人身故意伤害案。
一大早,魏老头家门口就来了许多人,晒谷场上站满了。有的还捧着碗,早餐也蹲出来吃。这情景,小周才明白过来,为什么今天不用在猪头岗上喊嗓子。其实村民们不请自来,也是想看看,这两位存世不多的倔老头儿,今天到底谁输谁赢?魏老头很兴奋,特意穿上了儿孙给他买的,过年才舍得拿出来的绒尼大衣。八月的天气,还不太凉,魏老头不一会儿就满头大汗。他进进出出,端茶倒水递香烟,好像家里办喜事一般,脸上乐开了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