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老院纪事

作者: 黄在玉

黄在玉,安徽芜湖人。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安徽文学》《北方文学》《雪莲》等。

我就是想破头也没想到,和我同房间的人竟然是覃寅寿。他大学里高我一年级,是我学兄。那时,我们都在师大学生会里混,混熟了,我和一帮兄弟故意加快语速叫他的名字,他便成了约定俗成的“禽兽”。

他进屋后用泛红的眼睛不怀好意地瞪着我,好像我是一头入侵了他专属领地的怪兽。

原来是你啊!我上去抓住他的手,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覃寅寿抽开手,绷着脸,喷着酒气说,你谁啊?先别套近乎,请报上我的名来!

他的话像从弹弓里飞出的小石子,又硬又伤人。换个人,多年不见,被他这么一吓唬,或许就蒙圈了。

我老脸一沉,说,你不就是禽兽嘛,我还会认错人?

覃寅寿蒙了,举手挠着皮多毛少的脑袋,嗫嚅道,你是……你是……

费洋。我脆蹦蹦地告诉他。

你是费洋费大个子?他疑惑地盯着我。

如假包换。我说。“费大个子”是他们颠倒黑白强加于我的绰号,其实我身高不过一米六五。

你怎么认出我的?他惊奇有加。

你是当老总的,电视、报刊上常有你的光辉形象啊。我不无揶揄。

他咧嘴笑了,露出了满嘴白森森的假牙,说,老实说,你不自报家门,打死我也想不出你的名字了。

你怎么可能记得我一个小百姓的名字。我趁机挖苦。

什么老总、小百姓的,现在我们都一样了,都是养老院院民,哈哈。笑声中,他顺势撇下臭架子,总算赢得了我的认同回归。

据我所知,覃寅寿毕业后一直在本市工作,一度平步青云,退休前转任某国企老总,副厅级待遇。走出校门,我们从无交道,宛如两条河里的船,各自行驶,却怎么也碰不着。这么多年过去了,而我一直放不下对他固有的忌恨。

他大三我大二那年,学生会来了个大一新生,叫侯梓姗,是位皖南美女,长得白皙、丰满、标致、水灵。我第一次见到她,就感觉她是上天派来搅和我们男人关系的,和她握手时,她那自然流露的温婉微笑和独特气质,使我全身像过电一样,麻得意识紊乱。这应该算是一见钟情吧。当晚我辗转难眠,从此定下目标,一定要将侯梓姗追到手。可我知道,我的身高不占优势,但我相信,我的热情会将她融化,我的付出会将她打动,我的才情会将她征服。那个年代,郎才女貌是婚配的主流。当然,除了我,她的相貌匹配任何一位才子都绰绰有余。那时,我已在校刊乃至全国多家报刊上发表了数十首诗歌和散文诗,获得过全国散文诗大奖赛征文二等奖;我的钢笔字获得过全国硬笔书法大赛优秀奖;我的长跑成绩是全省大学生运动会第三名。我制定了追求计划,一年内要将她拿下。我的自信心前所未有。前半年,我对她展开了侧面攻势,采取欲擒故纵的策略,希望将她一举攻下。但她似乎心若止水,不为所动。后半年,我难免浮躁,有点恬不知耻,明目张胆地写情诗、献殷勤,展开强攻。我还记得写给她的一首情诗里最得意的两句:拳拳向桑梓,姗姗情未怯。就在她半个香肩依向我的怀抱之际,覃寅寿却突如其来横插一杠子,使得侯梓姗从此离我于一丈之外,让我要成为她丈夫的希望化为泡影。据我和我的拥趸们分析,我不堪一击的才情终究敌不过人家亮眼的高大魁梧,宛如当年卞之琳为争张充和而输于傅汉思,可惜了他的《断章》和一片苦情。我痛骂他不下百遍,但有何用?侯梓姗到底嫁给了覃寅寿。从此,我们再未谋面。

如今,覃寅寿风光不再,和我一样退休养老,也在这里排队进火葬场呢,又同居一室,难得这么有缘,我还和他计较什么!

我问他,老覃,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侯梓姗呢?

经我一问,覃寅寿脸上的所有表情被清了零,他慢慢坐到床沿上,表情转至如丧考妣般凝重,口中呐呐道,她走了。

我吃了一惊,什么时候走的?

去年秋天。他的声音低沉到我刚好能听见,怪我没有照看好她,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深深地叹息一声,犹如老牛噗气。

我又问,她怎么就走了呢?

他说,癌症晚期。

这个噩耗让我唏嘘不已。

你说,人老了还有什么意思?我怕他深陷痛苦不能自拔,有意用这个话题转移他的注意力。

他仰起脸,怔怔地望着我,像宠物狗仰望它的主人。我还想问你呢!你是当老师的,研究学问的知识分子,你告诉我,人老了到底有什么意思?到了这里,除了充当造粪机器和生产骨灰的原材料,我不知道还有什么用!我一觉醒来,就意识到,离火葬场又近一程了。

我说,亏你还是当过老总的人!你们这些人平时在台上不是讲得头头是道吗?老有所养、老有所依、老有所为、老有所乐、老有所学嘛!

听我这么一说,他好像有了底气,说他儿女都在日本定居,非要接他过去。你说我能去小日本过那洋日子吗?我宁愿待在这里等着进火葬场,毕竟也是咱中国的火葬场!他像演讲一样,有点慷慨激昂。

退休三年、鳏居两年后,我的腿脚越来越不灵便,只能在小区里散散步,打打太极拳。怕我做家务太累,儿子孟德为我请了个江北的保姆。嘿,先前我还以为小保姆特勤快,她上午十点半之前就会准备好午饭,中午得抽空回家照顾一下她公婆。后来才知道,她搞了个第二职业,中午帮一户人家做钟点工。我觉得人家农村小媳妇也不容易,就睁一眼闭一眼。因此,我经常吃僵饭,遇到停电还吃冷饭、凉菜,结果吃坏了肠胃。我忍无可忍,给孟德打电话,让他给我换个大妈类型的保姆,我也不怕人家咂舌根说三道四了。还是孟德果断,他从北京飞回来一不做二不休,直接送我进养老院。电视里曾报道过,有的老人独自一人在家忘关煤气灶和水龙头,或者突发疾病无人照料,酿出了祸端。当然,也有男主人和保姆之间不清不白的,给子女找麻烦……其实,我早想进养老院了,这里有老伴,我是说老伙伴,有人说话、交流,不至于寂寞、孤独。

养老院的生活还是丰富多彩的。在这里,只要你耐住性子,别追求多么高雅,积极融入到大家庭中,孤独的幽灵是不会缠上你的。覃寅寿算想开了,跟一帮人下棋、打扑克,还学会了麻将。据说,他从去年底进来至今,从不愿和大家玩乐相处,一直端着昔日老总的臭架子。我像菩萨点化孙悟空一样把他点化了,使他从清高自闭转为低调放开。回到宿舍,他还跟我谈体会,说没想到麻将这么好玩,发明者太伟大了,难怪那时候侯梓姗麻将瘾那么大,为此还骂哭过她,说她作为市文学院一名专业作家、诗人,玩性太重,趣味低级,沉迷赌博,不可救药!

我这才知道,侯梓姗后来竟然成了作家和诗人,集才女佳人于一身了。可我早就将文学爱好弃之如敝履,只专心教学。

你在外当老总,人五人六,在家大男子主义,动辄骂人,有你这么当丈夫的吗?我趁机斥责他。

我那时候不是不懂麻将嘛!否则也不会将她骂哭。其狡辩的屁股上拖着后悔的尾巴。

你是不懂侯梓姗!与懂不懂麻将有屁关系。妈的,真是个倒霉的女人!我口不择言,只想埋汰他。他瞪着我,嘴唇抖了抖,欲言又止。

我算算日子,来这里已有两个多月了。

为了和大家打成一片,我学会了一种扑克游戏——掼蛋。在娱乐室里,数玩掼蛋的人最多。有人说,老年人常打掼蛋可预防老年性痴呆。覃寅寿还是沉迷于麻将,因为麻将带点刺激,能激发人们不爱拼仅凭手气也会赢的欲望。当然,搓麻将同样可预防该死的老年性痴呆。

晚饭后,我和往常一样在家换装,准备出去散步并巩固那几招太极拳。突然,门口出现一位化着淡妆、举止优雅的老太太。这人我认识,她叫杜筱雨,曾经是某单位系统工会主席。

费老师,覃总在吗?杜筱雨半个身子探进来。

老覃不在,你去娱乐室找找,他或许在玩麻将了。我蹲着一边说一边系鞋带。

他也没在娱乐室啊,哪去了?她颇为失望。

我直起腰杆,说,要不等他晚上回来,我转告他,说你找他有事。

她支支吾吾说,算了……没啥急事……

大约一个多小时后,我回到家中。一股浓烈的酒臭味扑鼻而来。只见覃寅寿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杜筱雨坐在我的床沿上看着他。见我进来,杜筱雨站起来,抱怨道,酒灌多了,刚吐过;他这酒量哪是人家酒虱子的对手,我劝他少喝点,他还冲我发火,真是的。

覃寅寿蹬了蹬腿,闭着眼睛,嘴里嘟囔,你……杜筱雨……你……是我什么人哪,咹?你……管天管地,还……管我……喝酒放屁!你滚……滚!

杜筱雨难堪地朝我讪笑,你看他,把我一片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我冲覃寅寿说,酒喝在人肚子里,不是喝在狗肚子里,别不知好歹啊。又对杜筱雨说,你先回去休息吧,我来照料他,没事的。

杜筱雨帮着脱了覃寅寿的皮鞋和袜子。我将覃寅寿扶起,她将压在覃寅寿身下的被子用力拽出来,轻轻盖在他身上。她还往覃寅寿的茶杯里倒了一杯白开水,以备不时之需。临走,她低声对我说,这事要让院领导知道了,非处分不可,我已悄悄和你们楼的阮护理通融过,请他务必担待。真是个细心的女人!

半夜里,覃寅寿果然喊口干,要水喝。我过去托起他上半身,喂他喝了那杯凉开水。他喝完,重新躺下,沉沉睡去。而鼾声、酒气却灌满我的耳洞和鼻腔,我蒙起脑袋,才勉强睡着。

清晨,我醒来上了趟卫生间,出来时,覃寅寿也醒了。

我问他,你昨晚干嘛喝那么多酒啊?醉得一塌糊涂,多亏人家杜筱雨服侍你、守着你,多好的老太太啊,你得好好谢谢人家。

覃寅寿撑着坐起来,拍拍光头顶,哎呀,孬子药喝多了,伤了自己害了别人哪,是得好好谢谢人家,哎呦。

我问他,我们一道去的食堂,你怎么就偷偷跑酒虱子那喝酒去了?

他告诉我,酒虱子早年是他手下的办公室主任,此人材料写得相当不错,但喜欢贪杯,还因喝酒误事受过处分,前途也被酒给毁了……上了岁数还是无酒不欢,整天泡在酒缸里。他比覃寅寿早半年进来,见到覃寅寿后,一直很尊敬老领导,常邀覃寅寿去他那里畅饮。覃寅寿本来并不待见他,但仇人也怕三餐请,一来二去,覃寅寿成了酒虱子的座上宾。

听他这么一说,倒觉得酒虱子还是个挺重情义的人,只是不该把酒量不济的老覃灌醉。

那天下午,我正在娱乐室用心掼蛋,忽听得正在打麻将的覃寅寿跟人吵了起来。对方人称花老大,曾经是个沙船老板,先暴富后破落,却余威尚存,颇有派头。我听了几句也没听出名堂,好像他们为不该提前摸牌的事延伸到其它方面,还提到了杜筱雨。两人吵着吵着,差点动起手来。我正要过去制止,护理赶了过来,事态得以平息。随后,有牌友透露,他们表面上由麻将引起不愉快,实则因杜筱雨而起纷争——花老大早就看上了风韵犹存的杜筱雨,而近期,杜筱雨却和覃寅寿来往密切,他们早就有一腿了。我说我和老覃住在一起,我没发现他和杜筱雨有一腿啊,这事八成是捕风捉影。人家说你不信晚上盯着老覃看看,到底有没有那回事。经人家这么一说,回想那天覃寅寿醉酒杜筱雨服侍他的情形,我倒怀疑覃寅寿真的有事瞒着我。

活了一辈子,我还没干过尾随盯梢的事。但为了弄清是非,也为了覃寅寿的清白,我愿意充当一回特工角色。其实我的目标小,干盯梢蛮适合。

每天晚上,覃寅寿都是先我出去,我还以为他去玩麻将,据他说位子有限,去迟了只能给人家焐背。我没有理由不信他的话。我晚上喜欢散步、练太极,所以,我们互不相干。现在覃寅寿哼着小调又出去了,我蹑手蹑脚跟在后面,像个电影、电视剧里蹩脚的小特务。他果然没去娱乐室,三拐两绕,却来到后面一栋刚建好尚未装潢的楼房附近。这里白天有人干活,夜晚异常静悄,偶尔还能听见虫子的啁啾声。趁着朦胧的月色,我终于发现,覃寅寿和杜筱雨真的在此幽会。两人见面就搂抱、亲嘴……我顿时火冒三丈,好你个覃寅寿,居然能干出这样苟且之事来!正准备冲过去当场捉奸,突然灵光一闪,我这样冲过去,吓坏了杜筱雨怎么办?事情闹大了,让他俩情何以堪,还怎么在养老院待下去!我决定先行撤退,等覃寅寿回去再审他不迟。

没想到覃寅寿对此供认不讳、毫不隐瞒。他说,我单身,她独身,我们搞黄昏恋违法吗?碍着谁了?筱雨对我那么好你是亲眼所见的!你让我老有所学,我学会了麻将,让我老有所乐,我觉得和筱雨在一起最快乐!都是按你要求做的,我有错吗?

我被他冠冕堂皇、掷地有声的诘问呛得一时无语。

几天后的傍晚,杜筱雨在我散步的路上截住了我。她看上去花容憔悴,仿佛失眠多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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