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蜜蜂跑了

作者: 冷启方

冷启方,贵州凤冈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山花》《星火》《雨花》等,有作品入选《21世纪年度小说选:2012短篇小说》。

春暖花开的时候,蜜蜂便趁着这个季节到处飞舞着采花酿蜜。我的竹林湾老屋根本就没有养过蜜蜂,所以对蜜蜂不屑一顾。可是有些神奇,事情往往都是物极必反,你越是经常考虑想得到什么,反而越是得不到什么;反之,你越不去考虑得到什么,你越会得到什么。如果要我进行定义的话,估计就是一种隐形哲学。

就像那个暮春的正午,我原本是想吃过午饭后去屋外透透风,因为天气变得暖和了,所以在有阳光的气候下,你到屋外去透透风,晒晒太阳,那也是非常舒服的事情。有时候,你还可以端一条凳子在太阳下午睡。可是当我刚刚把头从门跟前钻出来,就听到外面嗡嗡的声音,起初我肯定不以为然,因为我知道无论什么样的蜂子,都会在春天活动,黄蜂也好,马蜂也好,还有我们竹林湾人叫的狗屎蜂也好、长脚佬也好,它们都会在阳光明媚的春天活动。你叫你的,我自己站到院坝里晒太阳,无非你的叫声会让我觉着有一种生机而已,叫吧,反正与我不相干。

我还搬了一条凳子到太阳坝坐着,当然也可以聆听它的叫声。小时候,我是尤其讨厌这种小虫子的,因为它会钻进你油腻腻的头发丛中去蜇你的皮肉,闹得你疼痛难忍。过后你见了它,就会尤其的恐怖,你想方设法收拾他,你不怕黑夜,你打着火把,要去烧掉它的蜂巢,当然是连同它的蜂蛹一起烧掉,这样你才解恨。其实蜂子这个东西,如果你身上不发出一种怪味,你又不去惹它,它是不会贸然蜇你的。这是我娘告诉我的。但是我还是不相信,因为什么呢?因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直到慢慢长大后,才知道蜂子这个东西,它要蜇的人,是有它的定数的。一般就上面讲到的那两点,一是身体发出怪味者;二是无缘无故地伤害它者。而且我还越老越发现一个规律,那就是有蜜蜂的地方,蚊虫是没有市场的,它是会主动从蜜蜂的地盘上撤出的。从而导致我憎恨蚊子的同时,也就不再憎恨蜂类了。

可是那天,我们隔壁瓦老二家板壁上,厦楼里,到处爬满了蜜蜂,那些嗡嗡叫的蜜蜂,是刚刚才从外地搬过来的,一团一团的如同黑压压的云朵一样的蜜蜂,向瓦老二家源源不断地飞来。其实明显地,它是向我家飞来,因为瓦老二家早就搬家了,搬到城里住去了,留下老屋。当然啊,如果人家蜜蜂真是来富瓦老二家,根本就瞧不上你家,你也还得忍受。可是无论是住在瓦老二家,还是住在我家的房前屋后,用长辈们的话说,都是你会得到发迹的预兆,都是你有可能得到富裕的预兆。

我冲妻子翠银说,喂,你来看看啰!翠银说,看什么看?我说,你出来嘛。于是翠银果然出来了,翠银平时对域外横财就比我敏感。她坚信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的科学道理。她只消站在阶沿坎上,就会聆听出是什么动静,然后她寻着声音仰望,原来真还来蜜蜂了。她冲我嚷,看看看,那是蜜蜂嘛,千载难逢呢,还愣着干什么?叫人来招啊。我好像条件反射,平时只要她发火,我就会惊悚不已,所以,我便从凳子上立起身来说,咋还要招呢?它不住在哪儿就算哪儿了吗?翠银骂道,你傻呀,如果那蜜蜂住在瓦老二家,今后就属于瓦老二家财产了嘛,还有你的呀?还不趁它还没有完全确定住处的时候招起来,恐怕一旦它驻扎下来,就没你的戏了。

我说,找谁来招呢?翠银说,还找谁来招哇,瓦尚发不会招哇!

此时此刻,瓦打鬼两口子下地干活,打我家房前晃动一下,被我发现了,我也没有征求翠银的意见,自己在那儿叫,喂,瓦打鬼,瓦打鬼。瓦打鬼最不喜欢叫他这个绰号,他的书名叫瓦金光,由于他的口头禅是,打鬼哟,所以人们给他绰号瓦打鬼。其实书名也好,绰号也好,都有些不尽人意,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金光”呢,往往跟“精光”是谐音,容易产生误会,在人们的眼里,常常有输得精光之说。他懒洋洋地说,哪样哇。我也不置可否地说,蜜蜂来了,招起来噻。瓦打鬼说,招魂啦,招。我知道瓦打鬼这个人说话,总是分不出高下,天一句地一句的。我说,你怎么没一句好话呢,真的有蜜蜂呀!这个时候,瓦打鬼来精神了,最初他还以为我跟他开玩笑哩,说,真有蜜蜂吗?我说,真有。于是他一边说话,一边把锄头丢给他媳妇,说,你先去,我去看看,果真有蜜蜂,那可比下地干活划算多了。于是他媳妇接过锄头,说,要得呀。于是我看见他媳妇拄着两把锄柄站着,一眼盯死活像那些舞动的狮子似的浑身抖动着的瓦打鬼,向瓦老二家老屋走去。他好像不费力气就站在瓦老二家阶沿坎上,像他媳妇盯死他一样,盯死那一群刚刚抵达瓦老二家厦楼的蜜蜂出神。结果蜜蜂们差不多到齐的时候,瓦打鬼进行判断说,那蜜蜂可没有进入其他地方,完全装进那只瓦罐里了。翠银说,好像没有,好像全部进入瓦老二那张老式床的蚊帐里了。瓦打鬼冲翠银说,输哪样,如果全部在瓦罐里,你输哪样?

在这非常紧张的时候,我不敢插话,一旦插话把事情弄砸了,我可赔偿不了损失,关键是翠银,如果说好了,她可满脸堆笑,如果说坏了,她可要让你几天抬不起头。所以这样的话,干脆我就不说了。翠银仿佛满有把握地说,我认为呀,肯定是蚊帐里。

瓦打鬼说,问题是,如果你输了,你输哪样呢?要把这个问题解决好哩。

翠银好像被问死了,哎呀,如果我输了,这群蜜蜂归你,如果你输了呢?

瓦打鬼说,如果我输了,我给你把蜜蜂招起来,不会收一分报酬。

翠银话这样说了,但是她可是从窗户那儿看见有几只蜜蜂在蚊帐里穿梭来往而已,真正驻扎在哪里,就要看蜂王在哪里,蜂王在哪里才能确定在哪里招蜜蜂呢。蜂王不在的地方,那是散兵游勇,而不是定居的地方。

好,瓦尚春,你拿把楼梯来,我们爬上去看。瓦打鬼叫嚷。

结果我真去给瓦打鬼拿楼梯,在这期间,我慢慢腾腾地向我家堂屋走去。

我走到堂屋,不急于把楼梯扛出去,我站在堂屋楼梯旁,仔细思考着可能会发生的一些现象。于是我像要重新给瓦打鬼做一架楼梯似的,一动不动地站着。我听见翠银在跟瓦打鬼争吵起来了,我耳力不错,听得清清楚楚,瓦打鬼说,这样,如果那蜜蜂是在瓦罐里,就当那蜜蜂是我发现在瓦老二家的,行不行?翠银说,老辈子,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怎么的,你要抢功啊,明明是我们发现的,你要抢成你发现的呀?瓦打鬼说,问题是,我说在瓦罐里,你说在蚊帐里,你说,不讲个输赢,谁跟你猜呢?

难怪瓦尚发跟我提起瓦打鬼的时候,说,现今的瓦打鬼可不是以前的瓦打鬼了,精明着呢。通过瓦打鬼与翠银的争吵,让我看出,的确现今的瓦打鬼在生活中磨得狰狞而狡猾起来,以前瓦打鬼就一副永远睁不开的眼睛,现今却放大了许多,而且变成一副绿莹莹的狼眼。说起话来,得理不饶人。

不猜就不猜,我又没有硬要你猜。翠银打退堂鼓了。

听到翠银说这样一句话,我也就放心了。这样就好了。但是,我还是把持不住,如果真把楼梯扛过去,让瓦打鬼爬到厦楼上去,把那瓦罐里的蜜蜂给扒了,那我与翠银可就前功尽弃了。所以我还得尽量拖延时间,我还得站在堂屋里给瓦尚发打电话。

瓦尚发说,哥哥,啥子指示?我说,没啥指示,只是想请你来看看这群蜜蜂,看能不能够招起来。瓦尚发最喜欢招蜜蜂了,一听说招蜜蜂,他回复我说,我还有半碗饭,我扒完就来。

我知道瓦尚发有摩托车,我看见他平时在我家房前公路上飚车的情形,我一点不怀疑他的车速会慢半拍,我还得在堂屋里站着一动不动。虽然翠银是打退堂鼓了,可是瓦打鬼还在叫,瓦尚春,你拿个楼梯都拿到北京去了,还是天津去了,是在堂屋里打瞌睡哇。估计瓦打鬼是看见我钻进堂屋来的,他才这样叫嚷。我没有回应他,我担心瓦打鬼会钻进堂屋来看个究竟,所以我从堂屋钻到我的卧室兼书房里磨蹭来了。为了躲过瓦打鬼的乘胜追击和迎接瓦尚发的胜利到来,我把房门关上,一声不响地傻待着。当然瓦打鬼真变聪明了,他的确没有乘胜追击,他就站在瓦老二的阶沿坎上等待着我扛楼梯过去,也许他已经想过,我不会听他的话,因为他在跟翠银打赌呢,如果一旦翠银输了,那我扛楼梯的工夫不就白费了。也许翠银跟他端了凳子,让他坐在那儿等待我乖乖地把楼梯扛过去。也许翠银根本就没有理他,而是让他背靠在瓦老二家板壁上,仰望着那些熙熙攘攘的蜜蜂在天空中盛事空前地盘旋着飞舞着。

当我听到摩托车响的时候,我从卧室兼书房的屋子里钻出来,从堂屋里把楼梯扛出去。没承想,瓦打鬼真还背靠着瓦老二家板壁仰望着天空呢,只是天空中的蜜蜂变得越来越少了,只有数得清清楚楚的几只蜜蜂在飞舞。

咋拿个楼梯花这么长时间呢?瓦打鬼一边接过楼梯,一边冲我说。

我想说,楼梯不是给你拿的,是给瓦尚发拿的。可是我没有说出口,我担心他会说,既然你不相信我,那你就不应该叫我呀。我只说,是慢了点哈。

说时迟,那时快,趁瓦尚发刚下摩托车,瓦打鬼便把楼梯搭好,只听噌噌噌,几大步就从楼梯上爬到瓦老二的厦楼上去了。瓦打鬼蹲在那只瓦罐跟前,像招呼小孩似地嚷了起来,小乖乖,我说,你在瓦罐里面,你就真在瓦罐里面啊!人家还说你在蚊帐里呢,在蚊帐里吗?这句话不用分析,是直接冲翠银来的。翠银见瓦尚发来了,心里有底了,反驳道,你这个人,蜜蜂在哪里与你有什么关系呢,是我们事先发现的,下来哟。瓦打鬼说,下来,我为什么下来哇,分明是你把蜜蜂输给我了。翠银说,咋输给你了?瓦打鬼说,打赌输给我了咯。

瓦尚发虽然是骑摩托车,可是由于他要招蜜蜂,所以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激动,人一激动就会流汗,这挺正常。当然有人背后议论说,在竹林湾,瓦尚发是最爱流汗的人,他把摩托车一丢,擦了一把脸上的汗,不问青红皂白地钻进灶屋,从饭甑上取下茅盖,从灶屋里钻出来,一转身来到楼梯跟前,也噌噌噌地爬到厦楼上去了,冲瓦打鬼说,滚开哟。

听竹林湾的人讲,一行服一行,螺蛳服米汤,这个瓦打鬼全竹林湾,他谁都不服,就服瓦尚发。瓦尚发说一,他一点不敢说二。但是瓦尚发可不是白白地批评瓦打鬼,时不时瓦尚发是会给他带来一些好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别的人如此,瓦打鬼亦如此。只要能够时不时给他一定的好处,比如说带他去外地创收啊,或者那种劣质香烟,自己不愿意抽,送几包给他抽啊。只要他有了利益,他会乖乖听你话的。这不,瓦尚发来了,叫他滚开,他也就乖乖地滚开了,但没有从厦楼楼梯上滚下来,而是站在一旁仔细地观察瓦尚发招蜜蜂。

瓦尚发把茅盖架在瓦罐旁边的一把破木椅上,嘴巴里叫着我,哥哥,麻烦你找一个装蜜蜂的桶子啊。我说,好的。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蜜蜂被招起来,是必须有一个东西当屋子让它住下,那么给他找什么样的桶子呢?我们家从来没有养殖过蜜蜂啊,肯定不会专门给它预备一只桶子的。我脑子里把能够储藏蜜蜂的家具都想了一遍,的确还没有什么好东西来储藏蜜蜂呢,最后我想到,还是我四十年前上高中时用过的一只装书的破箱子,倒是可以装下一定量的蜜蜂,可听人说,蜜蜂这小东西,非常爱好,倘若你给他一口不干净破木箱子,还不知道它会不会同意呢。

说过后,瓦尚发便像和尚诵经似的,叽哩咕噜地叨念着,但隐约还可以听得见瓦尚发在叨念,蜂儿住,蜂儿住——

我冲瓦尚发说,尚发兄弟,你说那装过教材的破箱子行不行啊?

瓦尚发说,敢情那是最好的了,但是必须清洗得干干净净啊,有太阳,你洗净后拿到太阳坝晒晒就行了。我说,要不要打孔?瓦尚发说,找出来洗干净就行了,其他的,我来完成!

我说,好的!

然后瓦尚发又开始叽哩咕噜地叨念起来,那声音来得非常自然、得体,蜂儿住,蜂儿住,茅盖上有糖噢。茅盖上有糖噢——

我认为瓦尚发是在欺骗蜜蜂,我家茅盖上哪里有糖呢?我忍不住想笑。可是翠银说,你家茅盖上的确没有糖,可是人家尚发兄弟家可有糖啊。我说,他家有,是他家的,他家的糖哪里会钻到我家茅盖里了呢?翠银说,难道尚发兄弟就不可以拿到我家来,涂在我家茅盖上吗?我说不过翠银,只能耷拉着脑袋,任由她摆布。去去,去把你那装过教材的破木箱子洗干净。我便听话地去洗破木箱子。

起初瓦打鬼可是站着观看,后来是蹲着观看,他那一对狼眼,仿佛在描述着那些熙熙攘攘地往那只茅盖里钻的黄褐色蜜蜂,它们多么可爱,它们的翅膀扇动着暮春的微风,它们不知道是嘴叼着上一只蜜蜂的屁股,还是上一只蜜蜂叼着下一只蜜蜂的屁股,也许它们就是这样履行它们的任务采花酿蜜的。它们在茅盖里面构成一团一团、一吊一吊的形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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