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凤璧
作者: 王哲珠王哲珠,女,广东揭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2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作品》等,有小说被《中华文学选刊》和《小说月报》转载,出版长篇小说《老寨》《长河》《琉璃夏》。
1
“材质是上品。”抚着名为《苍茫》的玉件,林墨白若有所思,“表达挺有内涵,我看来却有些自大,人在天地间没这么大,设计糟蹋了这块好翡翠,可惜。”
不用再多讲什么了,郑任普接替林墨白沏茶。林墨白捧着玉件,神情飘渺,这一刻,他眼中只有《苍茫》,只有翡翠本身,什么艺术家和收藏家、什么规矩之类的,忘了。
两天前,郑任普请林墨白改个小摆件。和郑任普熟,林墨白拒绝得很直接:“我不做这个,你是收藏家,还不懂?”
以前,林墨白是常帮人改玉,多是珠宝饰品、戒面、挂坠、手环之类,调种水、调线条、调整对光的反射、去除或化掉瑕疵。翡翠业内,传着很多他改玉治玉的故事,经他医过的玉件面目一新,身价倍增,传奇又诱人。他不喜欢那些小故事,不喜欢那些人把玉件递给他,眼里透着升值的渴望。后来改得很少了,对原创性作品,特别是摆件之类的艺术品,除设计者本人要求,否则不改。
矛盾的是,碰见没雕好的翡翠作品,林墨白又忍不住修改的冲动。逛翡翠市场时,对着一些翡翠摆件,他常痛心翡翠被雕坏,玉料优点没有被充分挖掘,反暴露了缺点,强烈地想找把刻刀。
郑任普明白,也尊重林墨白,但还是来了乔阳村,带着玉件《苍茫》。
买《苍茫》时,郑任普喜它的玉质和颜色,感觉设计也挺有意思,到手后却总觉不满意,又说不清楚。摆件玉质好,他不甘心。
“没看好就入手,是你的事,买到就是有缘。”林墨白不让郑任普打开木盒。
郑任普笑了,他知道,对盒子里的东西,林墨白早起兴趣了。他告诉林墨白,当时设计版权也买了,他有权决定改不改——不会让林墨白为难。他开始讲述那个摆件,讲得很细。
不知道什么时候,木盒打开了,林墨白开的,对着那小摆件凝神。
摆件手掌大,质地细润,颜色漂亮,但有杂质和裂,右边一抹绿色雕出素面人形,底部黄色也素面,代表大地,黄色上方一簇粉紫色雕成树木,左边一大半浅奶白色,无裂无瑕疵,玉种柔腻,画了不规则的线,线条飘忽。
最终,林墨白改了这件作品。连续好几天,泡在雕玉台前,郑任普任他安排,自己在乔阳四处逛,看翡翠,谈翡翠。作品改好,郑任普拍腿大赞:“没找错人。”
林墨白要谈修改依据,郑任普摆手:“都在作品里了。”
素面人形改雕为背景,似树又似山崖,那抹绿色细看发干,带杂质裂纹,这样处理,缺陷变成优势。底部黄色依然是大地,黄色有瑕疵,做了雕刻,表现大地的质感。粉紫的树磨平,化作素面人形,这部分清澈无杂质,素面更纯粹。右边飘浮的线磨平抛光,干净的玉质展现无遗,也更有“苍茫”之感。
“整个作品不一样了,舒服多了。”郑任普轻叹。
改好那天,夏文达在场,提起他私藏的那块玉料,意思是可能要林墨白出手了。那块玉料子切出后,他不再示人,对外说不舍得随便动。其实,他已有一些想法,只是未真正清晰。
听夏文达私藏了料子,郑任普脖子伸直了,请他拿来开眼界。许是觉得时机到,夏文达亮出那块玉料。郑任普脸绽出光,声音却敛住了。林墨白看过这块玉料,再看仍心跳加速,那份美弄得他手足无措。冰种料,椭圆,成人双掌并一起那么大,也有手掌厚度,一面阳绿,一面粉紫。夏文达要完整地雕一件作品。
“有魄力,有眼光。”郑任普不迭地点头。这块玉料若拆成手环、挂坠、戒面、牌子,转手是大笔的钱,放一般生意人那里,又快又划算。
“这样的好料靠缘分。”夏文达感慨,“拆一块少一块。”
抚着玉料,林墨白凝然不语。
郑任普和夏文达相视一笑。郑任普低声说:“又痴了。”
玉料夏文达准备留在玉色轩,让林墨白读一段日子,看他有什么想法,他暂时没讲自己的想法。
当天下午,欧利找到林墨白工作室,把这事打断了。
欧利是《苍茫》的作者,在玉雕界可以说是名声如日中天,他和郑任普关系挺好。虽说购买了版权,请林墨白改《苍茫》时,郑任普还是告知了欧利。欧利不痛快,郑任普笑:“别不服气,林墨白很有水平。”
“我倒要看看能改成什么样。”欧利半赌着气,“让他尽管改。”
昨天,《苍茫》改好,照片发给欧利,欧利一大早飞到乔阳。
进了工作室,欧利拿起改过的《苍茫》细究。四周静极。半晌后他对林墨白说:“你破坏了我的作品。”
“修改嘛,当然不可能是原来的样子。”郑任普打圆场。
“是破坏,作品的主题思想完全破坏了。”欧利一字一句地说。
欧利承认,修改后玉件变美了,可这种美是大众化的,没有灵魂,像批量生产的漂亮茶具,一个人买,两个人买,三个人买,一群人买,成了流行,这美空洞又庸俗。林墨白修改的《苍茫》,大众消费者可能会喜欢,但深刻的内涵破坏了,原先表达的东西弄丢了。他批林墨白不懂设计与创意,言下之意,林墨白就是不错的玉雕师傅,而已。
在场的人目光转向林墨白,气氛绷紧了。
林墨白表情沉静,语调平和,讲起翡翠雕刻,要以翡翠为先,首先考虑翡翠材质,看见翡翠本身的优点和美,最大程度地保留,尽力化掉瑕疵。至于主题,他另有看法。欧利作品表现的是:人为万物之灵,人为最突出的部分。林墨白则认为:人是自然的一部分,本性该如万物,无他无我,纯净本真,那纯净的粉紫表达刚刚好。
两人没有说服彼此。
乔阳村的村主任夏文达发现,林墨白和欧利辩的,也是很多玉雕师间一直辩的,不同年龄段的,本地和外地的。这一刻,他灵光一现,拿出那块他自己私藏的玉料,让林墨白和欧利一块看,要听两人的看法。这是最直接的对决,也是翡翠行里顶级的实战,在场的人兴奋了。
当初,几乎放弃希望时,切出这块极品料,夏文达又拒绝各方高价购买,单这过程就充满传奇色彩,加上罕见的一面翠绿一面粉紫,这料子把人的好奇心吊得太高了。
当时,夏文达留下这块料子,哥哥夏文腾顺了他的意,夏文腾开着玉石店名叫正合号。近来有大客户听说了这料子,看过夏文腾给的照片,出了很高的价。夏文腾认为,可以拿出来了,他说:“这么久了,也没做出什么,别老想些有的没的,做生意,要赚钱周转。”那客户打算好了,抠出两个手环,还能出好些牌子、吊坠、戒面,样样是顶级货。
夏文达没回应,夏文腾的意思不在他考虑范围。他说要好好雕刻,做正合号镇店之宝,像年轻人讲的Logo。不单代表正合号,也能作为乔阳代表作。他还有另一层想法,更深更真实的,没讲。
夏文腾讽刺夏文达,当村委会主任当出没必要的野心,自家的玉料,代表什么乔阳。话虽这样,玉料是夏文达私人买的,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其实,就算料子是他店里的,夏文腾也没法,对夏文达,他一向没办法,还有份小时就养成的宠溺。
这样的顶级料,得最大限度地展示玉料本身的光彩,调种调色,使玉料呈现最好的状态,阳绿色和粉紫色要发挥其色泽与种水之美,想法化掉小瑕疵。这些是林墨白优先考虑的,这个基础上再设计。
欧利不同意。他高高托起玉料,好像这样才足以表达他的情绪:“这翡翠够绚丽,够特别,够热烈,可以借色彩表达思想,表达激情的东西。”他的观念中,设计最重要,应该把表达放首位。
没人注意到,林墨白极轻地叹了口气。
“人是第一的。”欧利挥舞着手,语调里满含豪情,“首先要赋予人的精神,没有人为赋予的思想,再好的玉料也没有生命力,是物理性的,所谓好坏美丑都是人给予的。”
林墨白连连摇头,他忍不住了。
夏文达静静看着两个人一来一往,这正是他要的。
乔阳村的村书记欧阳立更是饶有兴趣。事后,跟夏文达说:“这样的争论,乔阳应该有更多才好。”
林墨白和欧利重点不在说服对方,在于表达想法,周围的人被这些表达吸引,倾身伸脖,听得入神。这种争论,正好切合林墨白某种表达欲望,类似的争论,他经历过不止一次两次。他应一些大学的邀请去讲座,或请学者来乔阳做讲座,学院派的教授和他之间就常有这样的争论。他们指出,像林墨白这样的民间玉雕师,只有笨拙的传统,没有自我表达,没有现代性。
争论轻声细语,但愈来愈激烈,持续了整个下午,没有结果。晚餐,夏文达带众人去吃潮汕小食,几个人已撇开话题,只谈饭菜和烟火,本以为事情就这样过了,谁知刚刚开始。
第二天,林墨白和欧利的争论爆了,在网上引发热烈讨论。引爆点是林墨白和欧利争论的视频,昨天现场有个年轻人拍下了,传上网,惊动了网友,惊动了玉雕界,惊动了翡翠行业。
2
居然有墨白派这个名号,林墨白很不舒服。深夜,他在网上回应了一小段话,意思是之前他只是表达个人观点,别人是否有同感,他不关心,不想拉帮结派,别人结派与他无关,希望不要借用他的名义,希望取消什么墨白派。
他受不了了。
这话一出,墨白派难堪又愤怒,欧利派幸灾乐祸,矛头都对准林墨白。偶尔也有声音提醒众人,尊重林墨白的个人意愿,他从没要求成立派别,也没什么不当言论,对任何人没有责任,有做自己的自由。只是,这些声音微弱,立即被喧嚣淹没。
争论的视频在网上传开那一刻,两个派别就有了,又荒唐又自然,林墨白关注到时,争论已经发酵了很长时间,变得声势浩大,两个所谓的派别也成形了。
A:赞同欧利。艺术是什么?是创意。没有创意的艺术不算艺术,只能说是工匠。
B:偷换概念。林墨白没有否定创意,创意不是胡思乱想,有些所谓的创意就是无根的胡想,为创意而创意,虚伪造作。
C:现在很多艺术算不上艺术,思想是旧的,表达是旧的,还美其名曰传统。这样的艺术,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没有意义的。
D:传统不等于旧,有些东西是永恒的,比如人性,比如爱,比如对美好的追求,谁能说这些是旧的,是没有艺术价值的,是没有意义的?
E:林墨白眼中只有翡翠,只想着怎么将就翡翠,把人的思想置于极低的位置。如果这是传统,应该就是传统中忽略人性的那种糟粕。
F:林墨白是懂翡翠的,尊重翡翠材质本身,翡翠材质很特殊,翡翠雕刻和其他艺术雕刻不一样。翡翠是自然的精华,敬畏自然和尊重自然,就是最好的传统。
以上这些,是态度鲜明派的代表,还有些自认为客观的:
G:没有什么非此即彼,百花齐放才是春。
H:艺术本身就有一定的模糊性,暧昧性,自古以来,谁能真正讲清楚艺术?
I:艺术有样子吗?没有。有固定的样子就不需要艺术了,艺术有清晰的标准吗?没有。
J:现在还讲非此即彼,很幼稚。
中间派把态度鲜明的两派都得罪了,双方夹攻,指责中间派是墙头草,随波逐流,是没有观点的俗人,无思想当理性。他们认为,人就得有点态度,有所坚持。很快,他们形成了墨白派和欧利派。
还有一拨,后来被称为分析派,像立于高处的大师,分析各派的观点、各种网友的心理、传统艺术的优势与劣势、当代艺术的开放与空虚。每种分析都理性又清晰,但细究会发现,其实没什么立场,只从几派中挑一些观点,糅合并稍稍变形,成为所谓的分析。
以上这些,算谈得较有内容有水平的,更多的网友是站在某一派后面,附和、喝采或喝倒采,甚至骂人,骂到兴起,甚至人身攻击。
那是个巨大的辩论场,拥满人,你一言我一句,喧嚣又混乱,争论中对彼此误解越来越深,都认为自己的声音最重要,就算附和骂人的,也自觉很有力量。极少有人用心听别人讲,思考别人所讲的,只是那种氛围让人兴奋难抑。
第二天下午,玉色轩的门被敲响,门外立着一个男子,自称是云记者。林墨白想起来了,这人打过电话,要采访,三次他都拒绝了。在云记者之前,已有六个记者打来电话,都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