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丽苹寻子记
作者: 彭兴凯彭兴凯,山东蒙阴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上海文学》《中国作家》《解放军文艺》等。
1
天阴得非常厚,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雪。鹅毛似的大雪片纷纷扬扬,从天穹里向下坠落,路边的冬青树叶上,点缀着一朵一朵的白。袁丽苹在镇上下了车,就去二姐家接儿子。差不多有一年没有见到儿子了,她想得心尖子都疼。从下车的地方到二姐家足足有三里地,她几乎是跑着走完的。她的背上和手中,都是大包和小包,沉甸甸的,鼓囊囊的,其中有个包内是她特地给儿子买的礼物,有变形金刚,有电动小火车,还有魔方与不倒翁。
今年过了元宵节,袁丽苹和姜水准备去省城打工,三岁的儿子没有人照料,她就托付给了嫁在镇上的二姐。二姐夫从事水果的收购与贩卖,挣了一些钱,在街上盖起一幢二层小楼,让二姐入住其中。二姐夫指示二姐说,你什么活都不要干,只管在家里生孩子带孩子,钱由我来挣。二姐的生育本领不简单,一气儿就生下了四个孩子。前三个孩子都是妮,直到第四胎,才生下一个带鸡鸡的小子。二姐的小四叫小兵,比袁丽苹的儿子小明大三个月。二姐说,反正一个羊是放,两个羊也是放,你就把小明交给我吧。袁丽苹高兴地将儿子交给二姐,与姜水去了省城,直到年关才回家。
袁丽苹很快就来到二姐家的小楼前。
进了一扇大铁门,只见二姐正在院子里的雨棚下忙着给杀死的鸡煺毛。二姐挽着袖子,系着围裙,看上去十分干练。正下着雪,天有点冷,盆子里的水冒着腾腾的热气。小楼内的客厅中,电视正开着,里面传来动画片的声音。
二姐!袁丽苹高兴地叫了一声。
二姐抬起头,略怔了一怔道,咦,丽苹,你带着大包小包的,这是从哪里来啊?
袁丽苹道,我从省城来啊,刚下车呢。小明在屋里看电视吧?她说着已经顾不得同二姐寒暄,登上高高的台阶,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进了客厅。还没有进门,就兴冲冲地叫了声小明。只是,袁丽苹迈进门槛,却没有看到她的儿子段小明,只见一溜儿沙发中,坐着二姐大大小小四个孩子。四个孩子似是一窝儿燕雏,正一边嗑瓜子儿,一边看电视。她怔了怔,急忙返回院子里,冲着二姐叫起来,问二姐怎么没有看见她的儿子段小明。
二姐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煺了半拉毛的鸡丢在盆子内,木木地站在院子里,将眉头拧成一个大疙瘩说,你和姜水不是一块回来的?
袁丽苹急急地说,姐,咱先不说那个王八蛋,快说小明呢?
二姐说,昨天,小明让姜水接走了。
袁丽苹的脸立时就白了,背上和手里的包,扑腾扑腾地掉到了地上。
二姐不解地说,你和姜水怎么了?
袁丽苹怔怔地说,我和他分手都半年多了!
好好的怎么分手呢?二姐接着问。
袁丽苹已经顾不得回答二姐。她打了个哆嗦,蹭地一下跳起来,冲着二姐大声说,姜水这个王八蛋,他凭什么来接走小明呢?他是小明的什么人?有什么资格啊?
二姐伸着湿淋淋的手,张着嘴回答不出来。
袁丽苹根本不需要二姐回答,凄厉地叫了一声转身就跑。
袁丽苹的家不在镇子上,在距镇子二十里外的山里。那是个只有百来口人的小山村,叫段家套。袁丽苹原来的丈夫叫段有泉,两人结婚不到半年,袁丽苹就为他生下了儿子段小明。因为有了儿子,为了儿子将来有个好生活,原本迷恋文学,准备为文学而奋斗的段有泉改变初衷,放下写书的笔,毅然地跑到外面去打工。只是,他在山西一家煤矿打工还不足一个月,就遭遇塌方,从此魂归九泉。孩子不足周岁,袁丽苹成了寡妇。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她所做的事情就是哭。
袁丽苹成了寡妇,来给她说媒的,劝其改嫁的人不少。可是不管对方是什么样的人,袁丽苹都统统选择了拒绝。就这样,袁丽苹守了差不多有两年寡。
有一天,袁丽苹正领着小明去地里点豆子,刚出家门就遇到了初中同学姜水。姜水的家住在山那边的另一个村子里,叫姜家沟。那地方比段家套更偏僻,更贫穷,兔子都不在那里拉屎。上学的时候,姜水虽然是班上穿得最破烂的学生,却有一副别人不能具备的好嗓门,歌唱得相当嘹亮,连老师都说他将来会成为第二个李双江。她曾经暗暗地喜欢过他,甚至还给他递过一张纸条。只是,姜水喜欢的却是班里的另一位女生。初中毕业,他们都没有考上高中。她回到村子,准备嫁个男人了事。他则不甘心,考了次市艺校,结果没有考上,就跑到省城去闯荡。在省城混迹了两年,非但没有闯出个眉目来,还差点儿让人将胳膊卸了去。实在无路可走,才返回了村子。
姜水来段家套,是向袁丽苹求婚的。他对她说,他早就和那个女同学分了手,因为家里穷,没有混出个人样来,到现在还没有说上媳妇。他说着,眼里泪花闪闪。袁丽苹本来硬下去的心肠,在看到他眼里闪出的泪花时,突然柔软了下来。
两人成了亲,姜水搬了过来,住到了她的家里。
身边有了个男人,地里的事情多了个帮手,日子却过得仍是穷困。村里的年轻人都出门去打工,每年回来过春节,都带回大把大把的票子,两个人就眼热了起来,便将小明托付给二姐,双双离开村子去了省城。
两人去投奔一个在工地上当工头的老乡,那个老乡对他们挺不错,安排她给大家烧水做饭,安排姜水开升降机。两人的工作,都是工地上最轻松的活。特别是姜水,工作更是轻松与闲适。每天上工,只要在那里一坐,动手按按电钮就大功告成。可是,他却不珍惜,不是晚来就是早走,中间还跑到街上看人家打台球。干了不到半个月,就让那老乡换掉,发配他去脚手架上干力工。那脚手架上的活儿自然苦累,他在上面只递了一天砖,就撂挑子不干了。是她好说歹说,那老乡才派他干了值夜的差事。谁知道有一天,他竟然进了一家洗头房去嫖娼,让警察给捉了个正着。那天,袁丽苹交了三千元罚款将他领出来,回到出租屋,她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愤愤地说,姜水,真没有想到你是这样一个人。
姜水却将眼一瞪说,你以为老子是个什么人?
袁丽苹说,不管是什么人,都要为人正派,不能干那些吃喝嫖赌的下三滥事。
姜水耸耸肩膀说,老子在工地上累死累活,玩个小妞又怎么了?哪天似你那个短命鬼男人那样,年轻轻的来个横死,想玩也晚了。
袁丽苹没有想到姜水会拿她死去的丈夫说事,气得浑身打哆嗦,道,姜水,你不是个人!你是个畜牲!
姜水竟然怪怪地笑起来,道,对,老子不是人,老子就是个畜牲。现在,老子就让你领教领教畜牲是个什么样子。他说着竟然抡起巴掌,啪地一声甩在了她的脸上。
袁丽苹伸手一摸,就摸到了一把粘乎乎的血。她没有哭喊,也没有还手,她知道两人的日子已经过到了头,断然地同他分了手。但她没给任何人说,每次用公用电话打给二姐,她都绝口不提跟姜水分的事,她想着反正一言两语也说不清,等办完离婚手续再说也不迟。
袁丽苹此次从省城回家,一是与儿子团聚;再一个,就是同姜水办理离婚手续。
从镇上到段家套不通公共汽车,两地的人员往来,除了用自己的脚步丈量外,就是坐一种叫蹦蹦的三轮车。袁丽苹从二姐家跑出来,雪仍然下得纷纷扬扬,她抬眼朝街的两端看,正好看见一辆三轮车冒着飞雪开了过来。她急忙招手拦下,蹭地一下跳上去,说声去段家套,那车主便踩下了油门。一路向前走着,袁丽苹的心就似揣了个兔子,怦怦地蹦跳个不停。她不明白姜水为什么要来接她的儿子。两人分了手,他和她的儿子已经没有了任何关系。想起他平时的嘴脸,觉得凶多吉少。她在心里想,如果小明有什么山高水低,那可怎么办?对不起段有泉且不说,自己的一生也没有了指望。
她对车主说,哥,请快点好不好?
三轮车司机显然从她的表情中看出有大事情,油门加了再加,路坑坑洼洼的,三轮车差不多变成了暴躁的野驴,不停地蹦来跳去。而天上的雪,则下得越发大,远处的山野与树林,近处的村庄与田土,都在茫茫的雪中隐去了。终于到了段家套,遥遥地就看见漫天的大雪中,自己家的房子正在那里若隐若现。车到村头,她迫不及待地从车里钻出来,付钱给司机后,就急急地朝那熟悉的院子跑。抢步来到院门口,便呆定在那里成了只木鸡。只见那张破破的柴笆门,落着一把大大的锁。
她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
2
袁丽苹再次到达省城时,天已近黄昏。
省城里的雪似乎下得比家里还大,虽然早已停了下来,但是树木上,屋舍上,路边的绿化带中,还是有厚厚的雪积堆在那里,有的地方还出现了长长的冰挂。再过三天就要过年,火车站里仍是客流汹涌。带着大包小包,拖着拉杆箱的男男女女们,将站前广场围得拥挤不堪。袁丽苹从火车站的出站口走出来,站在那里半天没有动,恍然如在梦中。昨天,她正是从这里乘坐火车回家的。想不到连家门都没有进,就返转了回来。此时,对于她来说,年和家已经不重要,重要的只有儿子段小明。
可是,那个千刀杀万刀剐的姜水,将儿子带到哪里去了呢?她返回省城来找他,完全是一种本能。她觉得那个王八蛋将儿子接走,应该是回了省城。去别的城市虽然也有可能,但是省城对于他来说应该更熟悉,更适宜。一路走着,她已经猜出姜水接走儿子意味着什么。在省城将近一年的打工经历,她最大的收获就是知道了许多在村子里永远都不知道的事情,其中之一,就是有那么一种人,专门拐卖妇女儿童。还有那么一种人,利用儿童做诱饵,在街上向路人乞讨。他们黑了心肠,为了博得路人的同情,将好端端的孩子弄成残疾。她偶尔到大观园或者中心广场逛街时,就经常遇到类似的乞讨者。两种情况如果发生在儿子身上,无论如何她都不能接受。因此,坐在车中朝省城走的时候,她的心是提到嗓子眼的,泪更是不停地默默地流。
她走到广场对过的马路边,坐上了一辆公交车。
她在一个空着的位子上坐下来,主意马上打定。她想,既然断定那个王八蛋来到省城,就应该到他经常活动的地方去找。姜水经常活动的地方,应该就是打工的那个建筑工地。那天,她断然地同他分了手,就将自己的衣物用个袋子盛了,跑到与工地相反的方向,在一家小餐馆里找了个差事,到现在已经半年。至于姜水是个什么情况,她一概不知。
换了三次车,袁丽苹来到原来的那个建筑工地。天已经黑下来,省城里燃起了千盏万盏的灯火。袁丽苹还记得她离开工地时,十几座住宅楼的整体工程还没有封顶。现在,那些楼不仅封了顶,还开始了外装修,有些楼房完全可以入住其中。不过,施工人员并没有撤离,在旁边开始了第二期工程的建设,另有十几座住宅楼拔地而起。因为年关,暂时停止了施工,整个工地让一堵绿色的隔离墙团团地包围了起来。她在夜色中转了半天,才找到工地入口,迫不及待地走了进去。
工地上静静的,除了远远近近的几盏灯火外,到处都是黑黑洞洞。她知道,虽然大家都回家过年去了,工地上是一定要留人看守的。姜水原来就干守夜的差事,同她分手后算是没有了家,留在工地值守是很有可能的。她踩着地上没有化的雪,朝工地的更深处走了走,见仍然没有任何人影,灵机一动,便摸起了一块砖,朝着脚手架上的钢管咣咣地敲了起来。这个办法十分奏效,远远地就听到有人喊,谁?干什么的?
她没有回答,继续用砖头咣咣地敲了几下。
就见那人从远处急急地赶了过来。灯光下看出来,他的腿有些问题,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还没有看清面目,她就知道来人是林玉成。
林玉成的腿原来并不拐,有一次他推着砖在脚手架上走,不当心从上面摔了下来。从医院里出来,那条腿就不再灵便。本来,工地上的负责人要拿几个钱将他辞掉的,他却哭眼抹泪地死活不肯走,说只要留他在工地上,他情愿不要任何补偿。就这样,他留了下来,得了个值夜的差事。
玉成哥!林玉成刚走到近前,袁丽苹就叫了起来。
你是谁?林玉成凑过来,借着灯光打量她,竟然没有把她认出来。
袁丽苹便说,我是袁丽苹啊。她接着便急急地问道,玉成哥,我是来找姜水的,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林玉成终于认出了她,奇怪地叫道,袁丽苹,你怎么这个时候来找他啊?姜水没有回家过年吗?他已经离开这儿三个多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