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前的安魂曲

作者: 朱无咎

朱无咎,湖北荆门人。本文为其小说处女作。

清鲜的风为谁吹拂,落日晚照为谁温柔。

——阿赫玛托娃

1

岳父大人说,在丧乐齐鸣、灵柩陈列的葬礼上,他看见因死亡而容光焕发,仿佛年轻20岁的岳母大人脱光了全身紫红的寿衣,赤裸着身子不断朝他身上扑过来。

死亡是最好的焕颜师。死去的岳母大人脸上的皱纹已全然展开,紧致如婴儿的肌肤褪掉了61年尘世的忧愁与沧桑,仿佛人世间所有的疾患与折旧都已脱离了她行将远离的身体,让尘世的归尘世,让本源的归本源,让逝去如初般完好,让她如未经世事磨砺般纯美,回到她最初的生命源头之所。

岳母大人对此生从美艳如花到日暮残妪的一生一言难尽,对风起云涌、运动迭起的亲历岁月意兴难平,对高开低走,渐至日暮途穷的境遇难以释怀……这些都罢了,罢了。她回眸前尘,历数悲戚,只想把今天现场这个头戴黑色礼帽,因心神不定而东张西望的冤主债夙带走,或是再来一次甘之如饴,畅快淋漓的酣美交合。

接到岳母大人确诊痍腺癌进重症室的那一天晚上,我妻子曹多多正在家里扫地除尘。她痛苦异常,五官扭曲到不能自制,声音歇斯底里:“我妈妈要死啦。你不能像一只鸡要死了一样无动于衷!”痍腺癌是癌症之王,换了几家医院,咨询了远近名医,备下了好几瓶血红蛋白,已是救无可救了。我看她痛苦哀伤到近乎失去理智,以一种圣人的冷静安慰她说:“你平时不是也觉得生无可恋,有时跑到大街上去拦撞汽车寻死觅活吗?为何对岳母的死如此悲恸欲绝?她老人家虽说只有60岁出头,但大限已至,谁能改命?”她听完了我的话,疯狂更甚,跑到窗边作势要跳,被我拦住;又拿起手机跑到桌边,打开录音说:“这是朱无咎对我说的话,我录音在此作证,你们听,你们听……”

又一次惶然无助之中,我只好求助于她娘家人。稍候岳父大人打电话过来了,曹多多接到电话后,双脚反复跳地,大声哭斥:“你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你从来就嫌弃我不是儿子。我一生下来,你就流眼泪了。我生下一个星期,你就没再来医院看过我!”

我认识曹多多以来,岳母大人对岳父大人历来恭顺,小心翼翼地维护他的权威,很少在子女面前,倾诉她的腹诽之事。但有一年,岳父岳母来深圳避寒越冬,在一个没有外人的场合,岳母大人突然对妻子说:“你爸爸只对别人家的儿子很怜爱,对自家的女儿并不喜欢。你刚生下来,我还躺在病床上,你爸爸一听又是女儿,就抹眼泪了。出生一个星期,他很少来医院看你。他把别人家的儿子举过头顶亲切逗弄,他‘抱’你是这样的,就像夹着一捆青菜……”

妻子愕然,她想不出一惯唯岳父之命是从的岳母大人为什么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她羞怒,怒火难息,私下替他们买好了火车票,第二天就要将他们遣送回C城老家。岳父大人不知女儿为何突然变脸,一向吝于金钱的他气愤地说:“买火车票的钱,我自己来出,不劳驾你来出。”妻子全然不理他,径直拿出500元对他说:“时间紧,来不及给两位老子买伴手礼了。”岳父大人转怒为喜说:“你妈妈退休工资一个月三四千,全她自己用存,打麻将,买衣服,现在连买菜的钱都一分不拿了。”

2

岳母大人的灵堂就搭在妻姐家的社区空地上,我赶到C城的时候,姐姐、姐夫和妻子都穿好孝服,一条白色的白绫布系在头上,一件袋状的孝衣套在衣服表面。孝子是一切葬礼的主角。姐姐姐夫因为之前连续几年在支付宝买了“1元保险赔10万”的生命财产保险,立马可以获得10万元的岳母死亡险金而难掩喜色,兴奋不已,声音因欲盖弥彰而逾发造作高亢。姐姐一改对岳母大人经年累月的嫌弃憎恶,而转换为岳母大人仙逝之后颜值的反复夸赞:“好漂亮一个婆婆子。我妈今天好漂亮,一根皱纹没有了。好漂亮一个婆婆子。”

前来送最后一程的亲朋好友断断续续来了。岳母年轻时是高中的班花,料知暗恋者不在少数,时有真情悲悯、心中暗暗痛楚的中年男士献花烧纸钱。60多岁玉殒香消,毕竟太早啦。在灵前送别的还有麻将牌友队列,队列中有一艳妆中年女子,脸敷胭脂,粉面含春窃笑。妻姐一见她就宛如心中刺了一根针。她说:“看见她,就让人不舒服。”她的出现是对本该恭敬肃穆的葬礼氛围的一种冒犯。妻姐后来说,这人是岳父岳母院子里的女门卫阿姨,常跟岳母大人一起打牌。她每次来看望岳父岳母大人,就觉得这个中年阿姨表情神玄,似笑非笑中对她似有一种嘲弄。她以一种女人的直觉猜断:看来马田煤矿的风言风语并非空穴来风:岳父大人与这个女人的关系果非一般,所交匪浅。今天她如此不顾场合,刻意扮着一种招蜂引蝶的轻薄来到岳母大人的灵前祭奠,莫非是对落败情敌的一种示威么?

我因为是女婿,不像亲生子女那样被丧葬礼仪完全捆绑了手脚,可获准回到岳父岳母大人的住所冲凉,为今晚整夜的宁灵做些准备。岳父岳母家是一个过渡性的暂时称呼罢了,因为半个月前岳母前往医院检查的时候,她没想到的是她将再也无法回到这个家了。客厅的正墙上悬挂的是一只湘绣《孔雀牡丹图》,孔雀一公一母,在牡丹硕大的花朵前引吭而鸣,上绣四个大字:玉堂富贵。在“玉堂富贵”正对着的电视柜上,我赫然看见一盒色泽浓艳酒红的、刺目的药物——‘五子衍宗丸’。我凭多年的医药经验感觉到,这药物以补肾温阳、衍宗传后为功效,曾寄托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传统中国人身陷某种困局后最隐秘的憧憬。但岳母大人已经永逝不在了。从药丸的使用情状来看,不难推测岳父大人正服此药,近半个月来岳母大人一直躺在医院的公共病房里,岳父大人此举是应用之于何人?或只是对未来使用情境的一种预备?

其实,后来的许许多多悲戚,都始于那次劈空而来的毒打。妻子曹多多总是回忆起被母亲毒打得最惨的那一次。即使葬礼上面对母亲的遗容,也无法忘却释怀。女人折磨自己的幼崽,大概率是始于配偶的不忠背叛,或是始于对“女儿不是儿子”的嫉愤?当她青春期第一次来月经,把床单染红了大片,正被“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的念头吓到时,母亲第一反应是暴怒:“你个屙血的!”没有疏导安慰,没有女儿长大的喜悦,只有一句对性别的轻蔑与粗暴:你个屙血的。岳父岳母大人常年都在永不止息,摔碗砸盆的家庭互殴,已让曹多多的童年充斥了悲剧色彩;那一次青春期的母亲毒打,更是不问来由,破空而至。岳母大人拿来一根满是钉刺的枝条,不由分说,开始疯狂抽打曹多多的大腿,一次次,一遍遍,母亲总不解恨……曹多多的双腿被毒打得满腿青紫,刺痕模糊,她被母亲毒打的阵仗吓傻了,竟忘记了哭泣,任由母亲疯了似的继续施暴……母亲打累了,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发疯似地狠掐曹多多的大腿。那些年月,岳父大人早已在马矿提前办理了退休,外出C城打工,开始偶尔回家,后来竟至长期不回。也许岳父大人在外有了别的女人。曹多多后来想,所以母亲,青春年少曾为班花的母亲、年轻时就职于矿区蜂窝煤厂的母亲、长年累月吵架互相折磨后被父亲背叛的母亲……母亲,高傲的母亲,竟至于输得一无所有。母亲开始施虐,开始报复。曹多多当时已不是小女孩了,她是敏感多愁的青春期少女。这一次毒打终将载入她记忆的永远。母亲不只是母亲,母亲也可能是毒手,是暴徒,就虐杀少女人世感知的刽子手。从此,失爱于双亲的曹多多一直游走在人世间温情的边缘,她的世界开始变得幽暗,开始不信任任何温情善意,甚至是在人生履历的某一刹那,她面对子女,面对家人,开始突然幻变,变成她记忆中残暴无比的岳母大人化身,严厉而残酷地拷问儿子,甚至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情绪崩溃后,怀抱一把剪刀,或手持一把菜刀,开始歇斯底里地追杀……这一切,都是拜青春期那一夜岳母大人的毒打所赐,也将因岳母大人从躯体到精神的烟消云散而消失。斯人已逝,甚好。恶偶到下,清静。她记忆中凶神恶煞的母亲形象终将随着痍腺癌的肆虐,而永逝不再。

3

岳母住院的15天,是她用情智缠住岳父大人的最后一段光阴。“你们不要在医院守我,叫你爸爸来!你们都回家陪孩子,叫你爸爸一个人守。”岳母大人是珍惜这一世的夫妻情分,不愿错过最后阶段每个夜晚相守的分分秒秒,还是岳母心怀嫉妒另有所图:绊住岳父大人,不让他趁回家休息的间歇与别的女人去偷欢,去翻云覆雨,为自己一生的尾声蒙上最后的羞辱之色。持续进服五子衍宗丸的岳父大人在岳母大人的坚持和两个女儿的面面相觑下,只得硬着头皮坚持在医院守护了15天。她一生忠于他,她的第一个男人是他,她的最后一个男人也是他,她一生所有的男人都是他。她当时有一个吃公家饭、从军转业当县武装部长的干外婆儿子托人来她家说媒,但当时他已经把她结结实实地给睡服了,她只好继续跟他睡。她父亲——曹多多的外公气得拿一根碗口粗的大棒子打她,而她并未屈服,继续跟他睡。他向她父亲扬言,说,若他们不许他娶她,他就把他们全家都杀死。他如愿结婚了,然后是从未停歇过的争吵殴斗岁月。他从来都是一个痞子和恶棍,他从最初的吵架到后来的背叛成瘾。但她,她的生命里只有他,她的身体只留下了他一个人的印迹。在生命行将谢幕的弥留时刻,她需要他,只留下他陪她渡过生命最后的沉寂暗夜,与逝去往生前的无尽痛楚。

“我,盛玉兰,来日无多。我今天当着李阿姨的面,立下我的遗嘱:我银行卡上还有128758元。我将它们平分给我的两个女儿。我自己的钱留给我的两个女儿用,我最亲的两个女儿。不给外面的人用。”岳母大人的遗嘱是背着岳父大人立的。那是弥留前三天,岳母大人最好的闺密从广州赶回C城医院的下午。岳母大人叫齐了一众娘家姊妹,对岳父大人说:“老公你这几天太累了,今天下午我闺密跟姊妹都在,你回家休息一会儿,晚上再来守我。”岳父大人如获大赦,答应着回家去了。岳母大人让在场所有人拿出手机,录下了她的遗嘱。她嘱咐,等她断气之后,再将这份遗嘱公开给岳父大人和自己的两个女儿。对于两个女儿,她悲悯交集,嘱咐她们对丈夫和丈夫婆家人要好、恭顺,要一家人和气和睦,想好多赚好多。

录完遗嘱第二日后,岳母大人因巨量血栓突发而进了重症监护室。她再也没有清醒着出监护室。第三日,医生通知所有的亲人到场等着准备后事,岳母大人在亲友云集的环伺下,从监护室缓缓推出。岳父大人一见岳母大人出来,猛喊:“玉兰!玉兰!”岳母大人一声不吭。岳父大人又喊:“玉兰!玉兰!”岳母大人已无知觉说话。岳父大人轻唤:“玉兰!玉兰!”岳母大人只有气如游丝的呼吸声。看她缄默如石,岳父大人心中 久悬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下来了。她不再担心岳母大人再讲出不利于他的话来,他们两人间那么多秘密,终于被她刻意或无意带走了。于是他以无法接受决别现场、伤心难熬的名义,回到自己的家中,再也没来医院或葬礼现场守过一夜。他如释重负,心怀难以抑掩的兴奋之情,如冬将去春将至的沉默花树一般,开始于幽暗中酝酿另一个诸卉葳蕤,群莺乱飞的春天。

岳母大人弥留的日子,我在深圳一边操持工作养家,一边等待着妻子随时可能从C城传来的噩耗。六月初热时分一个浅睡的午夜,我独自睡在窗外霓虹闪耀的孤寂室内,一阵紧急的电话铃声将我吵醒,我预感岳母大人已归西而去,在一阵难掩的压抑与悲泣之中爬起身来,耳边传来妻子焦灼的声音:“无咎,妈妈已经三天没有醒来了,医生怀疑是那3支血红蛋白在强撑她的心力,所以她还活着。但她的身体跟心都已疲惫至极点了。医生说接下来妈妈的心脏若不停止跳动,她的头部或许会严重肿胀变形,看起来会非常可怕。无咎你说怎么办呀?我妈的头部会变形了,那可就太可怕了。怎么办呀!怎么办呀!”我无力回答,只听见妻子绝望而恐惧的情绪顺着手机的无限电波传来,充满我的全身。我感到深圳6月的午夜凄惧无比。我光脚站在瓷砖上,全身的鸡皮疙瘩凸然而至。我感到寒冷,为岳母大人即将变形的头部不胜悲凉。如果情形真像医生所言那样发生,我认为那是一个巨大的家族不幸的符号,让我在午夜寒号不已。

4

岳母大人迟迟不肯离去。呼吸与心跳监控机立在她床前,延绵不断的数据峰峦显示着生命的顽强与坚韧。从早至晚,从晚到早,人们期待的心跳衰竭一直没有来临。最后决别的日期一再延伸,亲人们的假期余额已捉襟见肘。我问过远在乡下老家的母亲,每亲说,你们不要太多人守了,也不要守得太紧了。岳母大人对人世眷念不甘,你们守的太殷勤了,让她心生留恋,不忍走。人太多了阳气太足,岳母大人的灵魂也不好走。你们要趁午夜经常离开一会儿,离开的时间长一点,这样岳母大人才安于离开,便捷于永逝。

岳母大人依然迟迟不肯离开。妻子说她应该是还有想见的人还没见到,不肯走。妻子说她应该是想见岳父大人了。她一辈子依附于岳父大人,夫妻一场焉能不见岳父大人最后一面离开?妻子给岳父大人打了电话:“爸爸你来,我妈应该是想见你。今天该来道别的亲朋好友都一个不落地来了。只有你在她从重症室出来后一直没来看她,向她道别。她一辈子依恋你,抬举你,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她这样呼吸挺着太累了,她太顽强了。你马上过来,跟她最后再说说送别的话,让我妈安心离开。你来吧爸爸,没人能替代你在她心中的位置,你过来最后送别母亲大人。”

岳父大人硬着头皮,在侄儿的陪伴下来了。他拉起岳母大人的手说,玉兰我来了。玉兰你这样撑着太辛苦了。他们说你在等我来,现在我来了,跟你作最后的道别送行。玉兰你交待我的事我都办好了。你说不想火葬,我在耒阳已找好了地方,不用火葬,那个地方位置蛮好,在一个高坡上,价格也蛮高,可以看到远远的一个湖,一年四季风光蛮好。玉兰你放心走吧。我们所有人都来给你送行,你不要留恋什么了。我们会经常去耒阳看你的。岳父大人说着,另一只手也拉起岳母大人的手,说,玉兰,你要最后还有意识,你要是能听到我的话,你就握紧拳头给我们看看。岳母大人的手曲成45度,握紧了拳头。她的眼角似有眼泪在细微潺出。

“哎呀玉兰,你好坚强!”岳父大人看见岳母大人的反应,不觉感情大恸,提高音调说,“你已经这样撑了三天三夜了,你太累了。我晓得你不愿意离开我们,我们还有两个女儿,两个女儿都已成家买房了。我们一家人会好好活着的。玉兰你的心我看到了,听话,你放心走吧。我不忍心看你这样受苦。”岳父大人牵了牵衣角擦了擦红了的眼睛。他坐在沙发上,陷入了不可名状的迷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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