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父之名
作者: 王善常王善常,黑龙江佳木斯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四川文学》《广西文学》等。
星期天,李得志在客厅里喝酒,和他朋友老郝。说是朋友,其实就是在一个劳务市场里拉脚的,平时在一起等活儿,另外就是总在一个彩票站研究彩票。
酒是啤酒,散装的,松花江11度、佳凤,还有雪花,掺和在一起,装在一个大塑料桶里。
李得志天天不断酒。我二姑在永安街开个歌厅,红玫瑰歌厅,挺火,关键是地点好,周围都是饭店。开歌厅最好离饭店近点儿,客源足。几个朋友聚在一起,男男女女七八个,先在饭店喝,出来后都差不多了,但豪情不减,回家也没意思,于是就去歌厅嚎几嗓子,不是干嚎,是一边灌啤酒一边嚎,对瓶吹,有气氛,能整到嗨。鬼哭狼嚎到半夜,啤酒要了几十瓶,都启开了,少数喝见了底,大多数还剩不少,有的才喝了几口。
李得志天天早上拎个大塑料桶,去红玫瑰歌厅,用我二姑给的钥匙打开门,进去挨个包间折酒。包间里乱七八糟,满地、满桌子都是啤酒瓶和瓜子皮。李得志先挨个啤酒瓶晃,也不管是哪种牌子的,只要还有剩酒,就统统倒进大塑料桶里,几个包间走一遍,桶差不多就满了,有十几斤,拧上盖,一天可够喝。折完酒,他还不能走,必须打扫卫生,把空啤酒瓶规整好,装箱搬出去,再把包间扫一遍,擦一遍,不收拾不行,天下没有免费的啤酒,不收拾我二姑不给他歌厅钥匙。
李得志显然是又喝潮了,说话声音越来越高,舌头都有点硬了,忘记了我还在写作业。他说,昨天我看出来了,蓝球是6,当时准备整十注,刚要下手,来活儿了,从家具城往新福园送家具,结果回来就把蓝球6忘脑后了,买了个蓝球8。老郝说,这都是命,该是你的财,跑不掉,不是你的,咋使劲儿,也总是和你擦肩而过。李得志说,你这话有哲理,我信,你看我这辈子,其实好几次有机会起来,可到头来还是这熊样,估计不是我没把握住,是我没那个命。老郝说,也不能这么说,不能放弃,看成败,人生豪迈,大不了从头再来,该努力还得努力,明天咱俩再好好研究研究,先把蓝球定准,再选红球。李得志一拍桌子,说,对,我这人就不服输,王侯将相,就有种乎,咱俩必须好好研究,高低得整一个大的。
我越听越来气,摔掉笔,走出房间,打算下楼透透风。
小客厅里全是酸溜溜的啤酒味。李得志穿着他那件穿了十多年的破跨栏背心,胸口印的先进工作者的红字都快磨没了,脖子上的褶子里都是汗,正张牙舞爪地和老郝白话。
饭桌上就两菜,一个鱼杂炖豆腐,另一个是装在塑料袋里的油炸花生米。鱼杂炖豆腐是他的家常菜。他隔三差五给一个鱼贩子送鱼,每次都腆着脸管人家要一塑料兜鱼下水,脸不红心不跳的,瞪眼睛说,家里养个大金毛,就得意这玩意,然后拎回家就炖豆腐,当下酒菜。
看见我出来,李得志对老郝说,我闺女小梅。老郝眯着醉醺醺的眼睛瞅着我,问,几年级了?我看他那样就烦,正犹豫着回不回他,李得志接过话去,下半年就高三了,学习好,考试跟玩儿似的,回回前几名。老郝扔嘴里一颗花生米,一边嚼一边说,好好学,争取考北大清华,你只管学习,别的不用考虑,毕业后工作我包了,咱上面有人,说话好使。李得志赶紧对我说,还不谢谢你郝叔。我心里说,袜子都露脚趾头呢,还吹牛皮,就你那样的,说话还好使?骗鬼呢吧。但我嘴上还是说了声谢谢,不能跟他一般见识,毕竟我是读书人,心里再犯膈应,大面得过去,要不掉我的价。
李得志问我,你吃点不?饭在饭煲里,豆腐还有,再热热就行。
我说,不吃了,我嫌腥,然后开始穿鞋。临出门前,我听到老郝跟李得志说,还是你行,有盼头,闺女大学一毕业,你就算熬出头了,享不完的福。
李得志晃着脑袋说,那是必须的。
我家住佳纺家属楼,老破小,我自己占一个房间,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又窄又小,两人都磨不开身。李得志睡客厅,一张折叠床,白天折上靠边站,晚上展开,翻个身都吱嘎响,半夜经常掉下来。
李得志白天骑着倒骑驴拉脚,闲的时候泡彩票站,跟一大帮人比比划划,看彩票走势图,有时会因为一个号码,和人闹得急头白脸。下午收工后,他先回家做饭,等我放学后一起吃。吃完,我回屋里写作业,他捡桌子、刷碗。一切收拾妥当,他就沏一大罐头瓶子茉莉花茶,坐在沙发里,开始研究彩票。小客厅的墙上挂满了他自制的各种走势图,在旧挂历背面,用格尺比着,画出规整的表格,然后填上号码,大小、和值、奇偶、跨度都有,比彩票站的还全。他盯着这些走势图瞅,做凝思装,比小学生还认真,瞅一会儿,就在一个破笔记本上记下一个数字。
李得志在家时通常都很安静,干啥事儿都蹑手蹑脚的,就怕影响我学习。他不看电视,看电视我家也没有,但每天晚上八点半,他都要听广播,中央台,中国之声天天福彩,播报当天彩票开奖结果。
一个星期六晚上,八点半,我正做数学题,忽然听见小客厅里扑通一声,我以为李得志摔倒了呢。没等我出屋去看看情况,他几步就跨到了我房间外,“砰”地一声推开门,高声说,走,下馆子去。我长舒一口气,翻了他一眼,说,我以为着火了呢,你能不能稳当点,都快五十了。他说,着啥火,我中了。我说咋地,中风了?得赶紧上医院,别耽误了。他说,滚,净扯犊子,我中奖了。我问,中五百万了?他说,那倒没有,不过是个突破,通过这次突破,以后中奖不是个事儿了。我说,那恭喜你呗,人生开始转变了。他说,别扯没用的,快收拾一下好走,吃啥你说了算。
我确实有点饿了,晚饭还是鱼杂炖豆腐,我根本就没咋动筷,于是就说,行,那咱吃四海宴去。他被逗乐了,这死丫头,就中二百,楼下胖子溜炒对付一口得了,菜炒得好,码大。我撇撇嘴,二百至于你这样激动吗?他说,关键是我摸对路子了,是个转折点,具有里程碑的意义。
李得志要了一斤饺子,三鲜馅的,两个菜,一个锅包肉,一个炖脊骨。一晃,我俩好像有十来年没吃过饺子了,也不是没吃过,是没正经吃过,他不会包饺子,面和得总是太软,饺子刚包完还有型,一下锅就成了片汤。
等菜的工夫,他拿出电话,拨了一个号,拨通后扯着脖子喊,你过来呗,我家楼下胖子溜炒,越快越好,菜马上就上来了。撂下电话后,我问他给谁打的,他说给你郝叔,让他过来整点,一起高兴高兴。我挺生气,我们爷俩好容易下一次馆子,他偏要整一个外人来凑热闹,蹩蹩楞楞的,想想就没胃口。我于是撂下脸,说,那你俩吃吧,我走。他说,咋了?我说,他要来我就不吃了,烦他,吃饺子都没味。他犹豫了片刻,又给老郝拨了一个电话,问,你来了吗?老郝说,鞋都穿好了,这就下楼。他说,那正好,你就别来了,我二妹找我有事儿,给她歌厅拉点东西,真是的,这么晚了还得跑趟。又说,改天再喝,到时候落不下你。
李得志要了两瓶冰镇啤酒,拔凉拔凉的,给自己倒完一杯,举着瓶子问我,整一口不?我说,整,咋不整呢,高兴事儿,必须庆祝一下。他于是就给我倒了一杯,边倒边说,就这一杯,你长大了乐咋喝咋喝,现在不行,正上学呢,喝酒伤大脑。
我撇了撇嘴,举起杯说,祝贺你中大奖,走一个。他像模像样地跟我碰了杯,一口干掉,喝完一抹嘴巴,感叹道,还是有沫的啤酒喝着爽,杀口。我说,能比上你散装的吗?他有点不好意思,说,各有各的味。
饺子挺好吃,有那股鲜灵劲儿,我俩都没少吃。李得志喝完一瓶啤酒,又要了一瓶。我说,爸,我问你一个事儿,你得老实交代。他说,啥事儿?我说,你买彩票总共花多少钱了?他说,你问这个干啥?没花多少,我投资是有计划的。我说,跟你商量个事儿行不?他说,有啥事儿你直说。我说,以后咱不买彩票了行吗?他说,为啥不买,必须买,别我刚中个奖,你就打消我积极性,你以后上大学的钱说不定就指望中奖呢。我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没少赔。他说,你懂啥,赔是暂时的,就算现在赔了四百万都不算赔,知道不?万一下次中个五百万呢。我有些生气,你是不是魔怔了,就是个碰运气的玩意儿,中大奖的概率比遭雷劈还低,你倒入迷了。他说,你也知道概率啊,我就愿意和有知识的人唠嗑,能唠明白。这么跟你说吧,你爸我不是一般的彩民,我是技术型彩民。这世界上所有的事儿都有个规律,彩票也一样,比如那个蓝球,总共就16个,要是连着好几期出的蓝球都是小数,8以下的,那是不是下几期就该关注8以上的了呢。就是8以上的,也还分个单双,根据前几期的走势,如果再能定下单双,是不是成功的概率就更大了。他一说起彩票就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唾沫星子都喷盘子里了。我越听越来气,把已经夹起来的一块脊骨丢进了盘子,站起身就往外走。
李得志已经不可救药了,我是管不了他了,要是谭慧在,他兴许能老实点,可惜谭慧已经跟人跑了,跑了十年了。
谭慧和李得志原先都是佳纺的职工,李得志是电工,谭慧在车间。当时佳纺挺大,有上万人,据说在全国都数得上。他们两口子手里捧着铁饭碗,本以为这一辈子都旱涝保收、吃喝不愁呢,谁知那么大的厂子,说黄就黄了。
刚下岗那年,李得志倒没咋慌神,那阵子下岗的人多了去了,虽说大多数人从此生活没了保障,但还是有一部分人富了起来,大把大把的钞票往兜里揣。李得志坚信,凭他的聪明才智,只要摸准路子,挣的钱不会比在工厂时少,整好了会更多,甚至一夜暴富都有可能。
李得志最先干的是倒卖服装。他煞有介事地考察了一番市场,装作顾客,去地下商业街和衣世界一顿观察打听,最后得出结论,卖衣服是最火的买卖。考察完毕,他先是费尽口舌,说服了谭慧,把我家的所有积蓄都拿出来,在地下商业街兑了个床子,然后坐火车去了海城。本来他是想要去广州的,但考虑到广州太远,光来回路费就不是个小数目,不如省下来,还能多拿点衣服。而且他已经打听好了,海城的西柳服装批发市场的衣服,比广州便宜,样式还都差不多,都是时兴货。
衣服运回来后,李得志才发现,原来佳木斯到处都是卖衣服的,早已经饱和了,他考察时看到的都是假象,是虚假的繁荣。再加上他刚接触服装行业,并没有经验,拿的衣服不但比别人贵,而且还都是过时的,去年卖还可以,今年挂出来已经没人问了。
李得志起早贪黑地守着他的床子,眼巴巴地瞅着来往的行人,不停地吆喝,卖力地忽悠,眼睛血红,恨不得上人兜里抢钱。但即使是这样,他一天也卖不掉几条裤子,有一天甚至一条也没卖出去。衣服卖不出去,加上谭慧不停地埋怨,没用上几天,他的嘴上就起满了燎泡,人也瘦了一大圈,都脱相了。这样勉强坚持了不到半年,他就不得不含泪甩卖了剩下的衣服,又把床子低价兑了出去。他的第一次创业以惨败告终。
卖服装受挫,人还不能干待,待不起,必须得干点啥。李得志天天犯愁,抓着头发想路子,脑袋都快抓秃了。
事儿也赶巧,正在他发愁时,我二姑给他打了个电话,说她在青岛做销售呢,卖保健品,已经是二级代理了,一个月收入好几万,问他去不去。
我二姑原先也是佳纺的,下岗后也没轻折腾,隔三差五就往外跑,都说她路子野,脑瓜活,钱没少挣。
李得志没敢擅自做主,赶紧和谭慧合计。谭慧一听,心也活了,一个月好几万,是天文数字,她和李得志原先在家纺,一年都挣不来。但谭慧冷静下来后,心里还是有点画魂儿,不敢相信还有这样的好事儿。为了验证真假,她亲自给我二姑打了个电话,想探个究竟。我二姑显然是不耐烦了,说,咋的,还信不过我啊,我告诉你,这好事儿我给谁,谁都得磕头作揖地谢我,我给你们图意啥,我和李得志要不是一个妈生的,我跟你们扯这犊子。
我二姑这样一说,谭慧心里就有底了,立马拍板决定去。可去是去,不能空手,得带钱。我二姑说了,要挣钱,得先入股,越多越好,最少两万。李得志和谭慧把家底都划拉出来了,连带毛的加上,还不到三千,差远了。最后,他俩也豁出去了,机会难得,抬钱都得去。他俩舍下脸,求亲戚,找朋友,勉强凑够了两万。两万就两万吧,时间紧,不能再等了,钱在青岛招手呢,得抓紧过去,晚了该跟别人走了。
命运就喜欢和穷人作对,你想的不是跟花一样吗,好,就不给你花,不但不给花,相反,还要给你一个大嘴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