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力绳
作者: 杨武名杨武名,福建明溪人。本文为其处女作。
1
她本来还是好好的,准备起床,洗漱,穿衣,然后下楼吃早饭。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做早饭了,她感到自己正变得越来越懒,尤其是在已经辞去了工作后。微信公众号的一条消息让她瞬间暴怒了,她看到张家明从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手里接过了一个红包袋,红包袋上写了“慰问金”三个字,金色,隶书,起码是100号字。不用猜,那个陌生的中年男人肯定是公司的领导,而红包袋里装的是百元大钞,看样子还不少,这些都不是她愤怒的原因。她愤怒,是因为看到张家明的那张脸,国字脸,中间的头发稀疏了,看得到白白的头皮,干枯萎缩得像养份不足的杂草。眉毛很浓,眼睛却小,这种比例让他看起来有点可笑。他紧闭双唇,嘴角却微微上扬,那是微笑的典型标志。这种笑,她还算熟悉。她把手机摔到床上,嘴里同时蹦出:“张家明,你个王八蛋!你还要点脸不?”
她的儿子凯强死了一个月了。这一个月来,她辞了工作,把自己囚在家里,眼泪哭了又干,干了又哭,像烈日下工人身上的衬衣,干了湿,湿了干,反反复复,不知疲倦。后来,她的眼里没有了眼泪,眼睛里却涩涩的,湿湿的,视线有些模糊,她的视力原本是非常好的。“凯强还在的话,这时候该准备动身去学校报到了。”临近九月了,天气稍稍好些,不像前面那么热了,有转凉的趋势。这些天来,这句话她说得越来越勤,甚至在某些时候,她自己都会感到说得似乎有点多了。
发生了这样的事,认识她的人都很同情她。认识她的人在楼梯上、电梯里、小区内、街道边碰到她,都要逮着机会和她说上几句,仿佛不说几句,不对她劝几句,自己的良心会不安似的。他们说哎呀呀,你今天的气色比昨天好些了。他们说意外的事,谁也说不清,你自己要想得开。他们说我认识的一个人比你惨多了,一场车祸,丈夫孩子都死了,自己还成了残疾。以往,她不怎么回话,有时对方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就不争气地涌出来了。吓得那人赶紧找借口溜走。这些天,她活络了些,话也多了,有时话说到心窝上,她总要来上这么一句:“凯强还在的话,这时候该准备动身去学校报到了。”说得那人往往叹气,好好的一个孩子,生龙活虎的,怎么就掉在海里淹死了呢?但这句话是说不得的,那人也明白,摇摇头,叹口气后,那人就走了。剩她一个立在那里,出了神,想些心事,想完了,乖乖地回家,回到家,才想起,那人什么时候和她说完话离开的,她竟一点印象也没有。
她才感到自己的记忆力有些衰退。明明记得要去买大蒜的,下了楼,进了小区内的一家超市,却把生姜买来。明明提醒自己五分钟后要去关电磁炉的,却一直等到闻到一股烧焦味。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她抚摸着自己的脸,瘦,一把骨头了,成纸片了,按了按没有弹力的皮肤,这镜子里的,是自己吗?她盯着看,越看越不像,只看到镜子里一个陌生人,如孙悟空看六耳猕猴。
2
她是在上班的时候得知那个不幸消息的。那天,她的心情其实不错,应该说,那一段时间来,她的心情都不错,说来也奇怪,好像老天爷有意照顾似的,她和张家明不吵架了,半个月没吵过一句,这简直是一个奇迹,这让她更无烦心事了。因为,凯强考上了不错的大学。她心里的石头放下了。录取通知书寄来了,凯强没有当场打开,而是等她回到家后才一起打开。“妈,你看这是什么?”凯强拿起一包东西在她面前晃了晃。“是什么?”她其实有些猜到了,但故意不说,她要听凯强亲自说出口。“录取通知书。”凯强说。儿子要和她分享喜悦,这比她自己考上大学还高兴。她简直有些不敢相信,因为,这一年来,她逼着他学习,简直要把他逼疯了。她记不清凯强哭过几次,也记不清他们之间吵过几次。这一刻,一切都不再重要。凯强拿着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了信封袋,又小心翼翼地拿出了录取通知书,还有一张卡片,以及一本厚厚的书,新书,薄薄的塑料封皮裹得严实。凯强在餐桌上坐着看,她在边上站着看,两人都面带微笑。第二天,凯强提出要出去玩,她心里其实犹豫过一阵。“妈,我想去海边看看,长这么大,我还没见过海呢。”他是在和她一起吃午饭的时候提出来的,她没有立即答应他,也没有拒绝他。她犹豫了。这时,张家明说话了,他赞同凯强出去走走,见见世面。要是在以往,她肯定会顶张家明一句。不为别的,就为不能顺着他,不能惯着他。当时,她的心是软的,是柔和的,她什么也没说,就算是默许了。
凯强出去的那天,她一再叮嘱,要注意安全。这里的“安全”,指的是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不要轻信陌生人,不要住火车站、汽车站边上的旅馆,不要去荒郊野外,不要去偏僻的地方。最后,她还想到一条:“手机不要关机,要随时保持开机状态。”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凯强会掉在海里淹死。
凯强出去的当晚,她还和他通过电话。凯强那头,传来一阵一阵的嘈杂声,她问他在哪里?电话里是什么声音?他回答在当地一处夜宵摊吃夜宵,很热闹。她不放心,和他通了视频。在小小的方框里,她看到他白皙的脸,惨白,白得过分,白得有些怕人。穿着件蓝白相间的圆领衫,戴着宽边眼镜,额前的发遮住半边额头,正拿着一串烤鱿鱼往嘴里塞。桌上放着几个易拉罐,被黑影遮住,不甚分明。她问他桌上是酒还是饮料?没喝酒吧?他拿起一罐,占满了整个方框,王老吉三个字溢出屏幕。她问他边上那么吵,都是些什么人?他嘴里塞满食物,吐出几个不甚分明的字眼:“吃瓜群众”。她要看看,他顺从地把摄像头在周边绕了一圈,她看到光着膀子的,划拳的,说笑的,肥头大耳的,她叮嘱他,要注意安全,不要玩太迟,要远离醉酒的人。
张家明只穿一条短裤,躺在床的一边,右腿弓起,左腿架在右腿上,一床薄被的一角盖住肚子,枕头竖起,头靠在枕头上玩手机。空调呼呼地吹着冷风,她在客厅里和凯强通完电话后,走进卧室,直打了个哆嗦,仿佛掉进了冰水里。张家明看了她一眼,显然注意到了她的表情,他拿起遥控器,嘀一声,空调口闭合。这一个小小的举动温暖了她。一种久远的记忆在心头升起,蔓延,她上床主动靠了上去。张家明先是一愣,这一愣,有点恍然大悟的味道,原来他和她之间还存在这么一种关系,这种关系早已被他们的争吵消磨殆尽。什么时候死灰复燃的?这一愣之间,他还来不及想。不到两秒钟,他就把她压在身下了,他感到自己突然之间就要爆了,裂了。她配合着他,任由他摆布,带点娇羞,他们像新婚的夫妻,也像久别的一对爱人。
同事给她看那个视频的时候,她正在做一个报表。“许琴,你快看看,这个该不会是你儿子吧?”她工作的时候还算用心,也许是不想停下来,这是她的习惯。做一件事一旦中途停下,思绪就断了,下次再做这件事,多了一道程序,就是把思绪接上,偏偏思绪像牛毛像细丝,难接得很,有时候接得不好,事情就做得不让人满意。她只抬头看了一眼,又盯着电脑屏幕,再没理同事。那同事又认真地盯着手机看了一会儿,许是急了,一把把许琴握鼠标的手使劲拍了一下。她被迫停下,盯着那同事,带点不易察觉的怒气。
那同事表情严肃,内心急躁,喊道,糟糕,你儿子好像出事啦!她脸色慢慢难看,也喊,你别胡说!那同事问她儿子不是去海边了吗?她说是。这事大家都知道的,她前几天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大家。那同事说你仔细看看,这视频里的是不是你儿子?她想起这同事见过她儿子几面,认得她儿子,也许视频里的真是她儿子。她问我儿子怎么了?那同事说也不确定是不是你儿子,你自己好好看看。她一把夺过了同事手机,手机视频正播放着,音乐声昂扬低沉、低沉又昂扬,和人的紧张心理同频共振。一行字打在屏幕上方:高中毕业生不幸被海浪卷走。视频里,一个年轻人穿一件蓝白相间的圆领衫,远远地在海岸下边的护栏上走,波涛汹涌,银白的浪花不时打在脚面上,接着是他落水的画面,他在海里挣扎,只看得见一个黑色的脑袋,潮涌向岸边,他被潮水推向岸边,他想挣扎着站起,潮水后退,他又被潮水卷回海里。最后,一个大浪把他推到了岸边,潮水后退,他终于没被卷走,慢慢地站了起来,可是他没有立即往岸上跑,就这么几秒钟,潮水又涌来,他再次被卷入海里。视频末尾,是一个男人的说话声,大意是这个年轻人从内地来,想来看海,听说刚考上大学,真是很可惜。
她看着看着,眼泪流过脸颊,扑扑往下掉,像断线的珠子。又有同事围上来,大家议论开来。有人说,这视频哪里来的,可靠吗?有人说,你没看到打出来的澎湃新闻几个字吗?有人说,没看到正脸,很难判断是不是她儿子。有人说,怎么不是她儿子,这事也太巧了吧。有人说,视频里也没说最后怎么样了,是死了呢,还是救上来了。有人说,八成是死了,你看这海浪,太吓人了,人哪活得了。有人说,让许琴打个电话不就行了,要是她儿子活着,电话就有人接,要是没人接——那人忽然闭了口。大家纷纷劝许琴打电话,许琴只顾着摇头,泪水不停。有人拿起了许琴的手机,大家都围上去,有人问许琴的儿子叫什么,有人答,你傻啊,你看看通讯录里有没有“儿子”。搜索了一阵,没有叫“儿子”的。有人说,看看最近的联系人,她总会和儿子通电话的。终于,找到了一个叫“张凯强”的联系人,她老公姓张,她又和这人联系密切,看来是儿子实锤了。大家都紧张的等着接通电话,很快,那头传来,“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大家面面相觑,都感到事情不妙。
一个同事给她请了假,并送她回家去。在车上,她忍不住,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哭起来。到了她所在的小区,下了车,她已有些不能走路了,同事把她手臂架在自己的肩上,扶着她走。到了家里,她软倒在床上,像具死尸,同事问话她也不答,就那么仰着。同事怕她出意外,一直等到中午,直到她丈夫回来。
啪嗒一声,门开了,走进来一个中年男人,她同事慌乱地从客厅的沙发上站起来。中年男人都没往这边看一眼,径直去了厨房方向,走到了餐桌前,桌上一碗菜都没有。中年男人沉默了几秒,突然喊了一句:“妈的,老子累死累活的,回来连饭都没得吃。”回头就看到了她同事,她同事脸上笑着,那笑容却是尴尬的,看不出半点真心真意。中年男子问她是谁,她说是许琴同事,男子又问许琴呢,她说在卧室躺着。男子眉头皱了皱,才觉得有点不正常。她同事忙说,我还有事,先走了。男子也不留她。
她看到家明走进来,只眼珠子转动了一下。家明说,你是死人吗?她只是瞪着他,他看到她眼睛很红,布满血丝,红得鲜艳,红得可怕。他说,怎么了,你哭了吗?不舒服吗?你不想做饭,我来做。他正要出去,她一下从床上弹起来,喊道,别做了,凯强出事啦!
3
她做好了午饭,等家明回来吃。她心里憋着一股劲,要好好问问他微信公众号的事,在那种公开场所,他为什么要笑。虽说当时在场的可能没几个人,毕竟是在他办公的地方,他也算当了个中层,办公地不像基层,人员拥挤声音嘈杂,但即使没什么人,领导可是和你握手呢,那么严肃的一件事,领导都没笑,你笑什么。再说,上传了公众号,公司几百号人都知道了,他们怎么看他,他们怎么看这件事。你可是死了儿子啊,不是一只阿猫阿狗,是儿子,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做好了午饭,她坐在餐桌前,静静地等他回来。这实在看不出什么异常,在外人眼里,会误以为这是一个温暖的家。餐桌边的墙上挂着一个钟,滴滴答答地走着,机械,有力,时间仿佛就在这个钟里。此刻,分针指向了2的位置,也就是十二点十分,要在以往,他这时已到家了,这些日子,他有意延长了工作时间,减少了与她相处的时间,目的很明确:避免和她发生争执。
两个人不见面,争执就不会发生了?她觉得他的逻辑很奇怪,他不是想办法解决问题,而是回避问题。这已经成了他的惯常动作。很多年了。要想知道他们的关系怎样,他们有没有争执,只需要看他下班回家的时间。但这次情形有些不一样,他们的儿子死了,这不是一般的“争执”能代表的,这是“战争”,注定惊心动魄,注定天长日久。
12点半,他终于到家了。其实,他算好了时间,给自己半小时吃饭时间,1点午休,2点半起床上班,时间满满当当,也就没有了和她交流的时间。不交流,哪来的争吵?
门开了,门关上,脱下皮鞋,穿上拖鞋,走到餐桌前,坐下,吃饭,没一句话,也没一点多余动作,一切自然得无懈可击。她在心里酝酿着,如乌云翻滚,积蓄力量。暴雨是肯定要下的,就看在什么时候。他吃饭的动作很快,好像她坐在边上,给他很大的压力,他端着碗,筷子动着,一团团饭滚入口中。他先吃完了,这也是自然而然的,要是他后吃完,他该不该去洗碗?如果不洗,他要去叫她,这又发生了交流,而交流像一个火苗,随时会成燎原之势。她也吃完了饭,厨房里传来碗筷的碰撞声。他还没睡,因为,还没到1点,十几分钟,他可以看看手机,放松放松,毕竟,一根绳子一直绷着,会断的。哪怕松那么一会儿也好。碰撞声没了,他放下手机,准备睡了,因为他知道,她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