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日古德的草原

作者: 林殿波

林殿波,内蒙古通辽人。作品散见于《解放军文艺》《散文百家》等。

1

金雕趴在窝里缩着头,羽毛蓬松,翅膀微微张开着。身下有三枚青白色的卵,里面的生命已经迫不及待了,三张小嘴正在不停地叼啄着略带深赤褐色斑纹的硬壳。此时,曾经孕育了生命的蛋壳似乎成了最后的束缚。

两米多直径的雕窝开始摇晃。大大小小的枝枝脉脉上直挺挺的针叶发出锐利的混响,暴风雨就要来了。

远远地望去,蓊郁的树冠像一团生了根的乌云。风搅动着远方的云排山倒海般压过来,一条条闪电逃命般钻进草丛中,一串串滚雷轰轰隆隆追着闪电的尾巴炸响,脚下的大地在颤抖。刹那间天地合一,黑压压的乌云纠集在一起,拥挤成团,哗哗啦啦,噼噼啪啪,暴雨夹杂着冰雹倾泻而至。

不远处,老牧民布日古德洁白的毡房融入水天一色中,孤独的叹息在蒙古包内有些清凉。

去年百年不遇的干旱,青草长到一乍乍高,针叶的草打起卷卷,像受了委屈捂着脸抽泣的小女孩。阔叶的草垂头耷拉脑,无精打采地像醉了酒的摔跤手,在风中摇摇晃晃。到了深秋,原本草长莺飞的草地却一块一块地光秃,裸露出黄色的肌肤,晞出白色的盐碱。

今年入夏以来,雨水勤快,三天两头就来一场,顺腿顺脚了,锅盖那么大的云彩飘过来也能下上一阵子。下完就露笑脸,这一湿一热,青草疯长,多年难得一见的绿浪翻滚的景象再次出现了。刚立秋,秋老虎还没有来得及逞强施威,暴雨和冰雹却不请自来,劈头盖脸砸了下来。而且就是自己头上这一条条黑云在下暴雨和冰雹,不远处别人家的草场还透着斑驳的阳光,十分鲜亮。

在布日古德眼里,隔路不下雨,十里不同天,这是大草原的自然规律,不值得大惊小怪。让布日古德放心不下的,是不远处的那棵树。

那棵树长在金界壕边堡的残垣断壁上。金界壕也叫金长城,是当时为了抵御北方游牧民族入侵修筑的。

这棵树就静静地站立在那里,有差不多三层楼高,树龄也有两三百年了。比牛腰粗,像松,像杉,还像柳,站得直直的,高高的,孤零零地守望着金界壕这位沉睡的老人。

树上那金雕,在布日古德的心里,是长生天赏赐给自己的神鸟;那树是神树,是长生天赐福的福䘵树,都是护佑自己的神,值得自己用生命来呵护。

这几天怎么没有见到那只公雕呢?布日古德的心像清晨红红的山丹花一样悬挂着。

猛然间,外面有叽叽喳喳的说笑声传来。

雨停了。

远处露出蓝色的天空,一道道阳光倾斜着,东边的天上,一架七彩的虹光彩夺目,伸出手就能染上虹的颜色。

草地上,大大小小的球球晶莹剔透,挤破脑袋往草根里钻。

那些从城市里来的人们,穿戴比草原还花花绿绿的男男女女,像花一样鲜艳。

来看风景的人们,走进了自然,走进了风景里。做着各自认为最美的姿势和造型,定格在一个个画面中。

牧场热闹非凡。

走出毡房的布日古德身上华丽的蒙古族服饰闪着耀眼的光辉,人们拥过来,把他和蒙古包统统作为陪衬,又是拍,又是录,还有专人做着解说。树上的金雕,很是警惕,来回扭动着头,圆圆的眼球上成像着一个个走动着的影子。在他瞳孔里,没有五颜六色,只有黑与白。只有味道让它决定是不是自己的食物,只有奔跑的姿势,让它决定是不是自己可以捕捉的猎物。

金雕确定了这些影子没有恶意,慢慢地抖动着翅膀,让堆积在身上的冰雹滚落。生怕这讨厌的东西,溜进窝里,刚才,这些东西已经把它砸得很疼了。

金雕站起身,抓起大个的白球球,向树下一个一个地扔,一颗接着一颗,它忙碌了一圈,然后扇动着翅膀,像一位老者,在伸腰展臂,露出了粉红的胸腹,腹部的羽毛都已经脱落了。随着翅膀的扇动,飘落的羽毛镶嵌着亮光坠下。

金雕回到窝里,静静地趴着,目光注视着遥远的天际。

树下的人们是欢快的,这一切对于久居城市的人来说,是乐趣,是初见,是惊喜。大人像孩子一样地笑,孩子像大人一样地思考。

金雕对眼前这嘈杂的熙攘有些厌倦,垂下灰色的眼帘。这是金雕特有的小憩姿势。头昂着,眼睛睁着,哪怕周围细小的风声,都不会逃脱它的耳朵,这是金雕关注这个世界的一种方式。

夜晚的月光分外明亮,夜色乳白。大大小小习惯于夜间活动的动物很是忙碌。狼,狐狸,狗獾,果子狸,黄鼠狼,跳兔,鼹鼠,循着自己的领地跑来跑去。草丛中的蟋蟀,蚂蚱,还有说不上名字的昆虫也在低声细语,说着悄悄话。只有夜莺的叫声忽长忽短,响亮悠长。

金雕不再安静,这一个多月来,很少站起来的金雕昂起头,立在窝旁,陆续有三只小金雕破壳而出,柔弱的叫声被穿着青衣的夜风抱在怀里。

身下三只毛茸茸的白球球在蠕动着,发出声声微弱的鸣叫。

金雕的叫声很低沉,是失去伴侣,面对独自抚养后代的一种孤立无助的惆怅,更是对阖家团聚的一种向往。

2

金雕不时地埋下头,把三只出了蛋壳就抻着长长的脖子,晃动着脑袋,张着大嘴,嗷嗷叫着要吃的雏雕用嘴巴勾到窝的正中央,最柔软温暖的地方,挨个摆排了一遍,声音温柔体贴变了个样子似的,一改空中霸主的凶猛与强悍。三只粉红色的肉球球挤在了一起,静静地趴着,一动不动,与窝里的羊毛,各种鸟的羽毛巧妙地融为一体,像消失了一样,只有微风吹过,肉球球身上稀疏洁白的绒毛在微微蠕动,刚才还喧闹叫声一片的雕窝静了下来。金雕仿佛施了什么魔法或是咒语,雏雕像玉米饼子一样贴在锅底上。

金雕站起身,沿着窝的边缘踱步,也像察看,整整转了一圈,然后向窝边迈动脚步,展翅一跃滑翔而下,飞行了一段便旋转回来,渐渐升高在窝的上方盘旋着,只有头在忽左忽右地偏来偏去,翱翔着。

太阳从草的缝隙里走了出来,大大的,圆圆的,并不耀眼,像头慵懒的公牛拖着越来越清晰的影子。

在蓝天与白云的衬托下,金雕翅膀尖的翅翎,梳理着阳光,羽毛镶嵌着金黄色的光亮。

金雕一动不动地悬停在半空中,成了一枚风筝。

阳光照耀着那棵树,树冠上的雕窝散发着特有气息。阳光温暖了一条蛇,从地下缓慢地向上攀爬着,抽吐的红信子追寻着目标的方向。那味道让它垂涎已久了,只是苦于没有机会,恐惧金雕的凶残,今天的良机属于蛇的。一寸寸地接近,悄然无声。蛇有些迫不及待了,在它的眼睛里,已经看到了一堆散发着光亮的肉坨坨,红信子抽吐的频率明显加快了,弯来复去的身子全部展现在雕的窝盘上,旋即盘起身体,耸起头急促地抽吐着红信子……

一条黑色的闪电划过天幕,金雕从天而降,冲击力使得雕窝开始颤抖。蛇被死死地抓住,牢牢地踩在脚下,雕锋利的喙已经扯下了蛇的头,蛇身仍在蠕动,一旁离开蛇身的头,嘴还在微微地一张一合。金雕的喙轻而易举割开蛇的皮,蛇向前走了几步,鲜嫩的肉被一口口撕扯下来,送进了雏雕的嘴里,蛇,成了雏鹰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顿吃食。

雏雕吃饱了,依偎在一起,甜甜地睡着了。

金雕静静地站立在窝边,眺望着远方,渴望着在那草原与蓝天的缝隙间,自己的伴侣能给出现,与自己共同抚养那弱小的生命。

金雕颤动着长长的翅膀,鼓荡着满满的风,扶摇直上,忽而穿梭在云雾间,忽而掠过草尖。金雕的翅膀忽天忽地,天地间留下了翅膀的痕迹。

那棵树,如同一个网状接收天线,发射和接收着从天空到地面的信号,这是真真切切发自生灵世界的信息。

金雕就是金雕,捕食者的凶猛、冷酷,尽显无余,悠然自得地盘旋,无意间会突然转变成一次俯冲,完成一次猎杀。大到野狼,狍子,狐狸,野兔,这要是在以前能逃脱的几乎寥寥无几。金雕的爪子已经没有那么锋利了,喙也不再尖锐,每一次都是一种极限的挑战,捕猎的成功率也越来越低。大型动物能捕捉到的越来越少,捕食距离越来越远。即使是山鸡和家禽,小到蛇和蜥蜴,也越来越难以捕捉。雏雕生长迅速。食量惊人,金雕便开始捕捉草原上的鼠类。土拨鼠“大眼贼”之类的,它们与生俱来的防范意识,很警觉,往往将洞穴建在草丛中或者林木榛材茂密的地方,如果发现警情,回不到洞里,便就近躲到树丛中。金雕在外面等又等不起,只有放弃,再寻找目标,觅食的范围越来越远,身影飞来飞去,那是一条美丽的弧线。

孤独的金雕独自担负着抚养幼雕的工作,

金雕还是早早地出去盘旋,附近的猎物不好捕了,都惊了,学会了抬头看天空,只要影子一动,立马就回洞里,或者树丛中躲着,安全了才出来。

金雕背负着太阳,翅膀透着阳光,影子在草原上游荡,不时有短促,清脆的叫声传来,随着翅膀飘荡,散落在草地上的声音,一屁股坐在那五颜六色的花瓣上,空气中弥漫着花香的味道。

3

不远处有一个不算太高的山坡上,有一个很大的采石场,一个刀劈斧砍般的石壁依托着山,显得陡峭凶险,一对鹰夫妻正在喂养着三只小鹰崽,带着饥饿的叫声,从石崖上传出来,回声静静地散落在大大小小的石头上。引来了蟋蟀同情的叫声,只是不知道那叫声是快乐还是忧伤。他们的窝就在神树上,很多年了。突然来了金雕,侵占了那棵树,并把自己的窝扩大了,鹰窝变成了雕窝。

鹰比金雕的体型小,速度快,食量大,与金雕一样捕食,只是发现猎物的能力要逊色一些,要是捕捉像狐狸、野兔、鸽子、鸟雀、鼠类、蛇类的动物,要比金雕凶猛迅速。

鹰夫妻敢怒不敢言,又仇恨,又恐惧金雕。真的不想离开这片草原,不想离开那棵树,自己的领地完全在金雕的领地之内,说不上哪天就会成为捕捉的对象,每天捕食还得躲避着金雕。避免与金雕发生冲突。

小鹰一天天长大了,随着天气的日渐凉爽,成群结队的蛇陆续赶回了准备越冬的洞穴,三只小鹰变成了蛇的美食,蛇越来越多,鹰不得不放弃这个窝,他们要么夺回自己的家,要么远走他乡。

今天两只鹰决定要去做一件事情,夺回自己的栖息地。两只鹰像只离弦的箭,射向金雕的窝,像一个蒙面的杀手,正准备对雏雕下手。

三只雏雕原以为是妈妈回来的声音,站起来准备抢食吃,却发现两张陌生的脸,眼睛闪着凶光,面目狰狞,利爪张开着伸了过来。三只小雕本能地躺在那里,张开双臂,用爪子,用喙反击着,同时张开大嘴拼命地呼叫。那声音传出很远。

金雕妈妈听到了,像黑色的闪电,直接击中了来犯者。于是,三只大鸟纠缠在一起,像一团黑色的云,大片大片的翅翎和羽毛纷纷飘落,急促而又凄惨的叫声响成一团。从树上,打到地上,再从地上打到天上,翻来覆去几个回合过后,一只公鹰,振翅飞走了,因为它原本就有自己的领地,这次来这里只是寻找伴侣,尽到做父亲的义务,它头也没有回地飞走了,身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

两只大鸟还在打,最后,落到了草地上,爪子抓在一起,颤动着翅膀,互相叼啄着,每一下都带着惨叫声。游客围了过来,纷纷拍照,录视频。布日古德老汉也过来了,可是他怎么也无法将这两只大鸟分开。双方不想住口,都想着置对方于死地,急得他直跺脚搓手。

树上的雏雕也在拼命地叫,不知道是害怕还是为自己的妈妈加油,或者是为同类的自相残杀而哀嚎。

鹰和雕这两只凶猛的大鸟,仍在拍打,叼啄着对方,只是频率在降低,渐渐地停了下来,一个成了秃鹰,一个成了秃雕,大张着嘴,号叫着,愤怒地对视着,头上,脸上,脖子上的伤口流着血。

终于这两只大鸟停了下来。不知道是精疲力竭的短暂喘息,还是势均力敌的和平休战。

休战是暂时的,这两只大鸟又打了起来,这回从地上,打到天上,最后打到窝里,时不时地叫声传出,有翎羽飘落。太阳落山的时候,也没见那只鹰飞走。

那夜,草原在摇晃。

第二天清晨,出现了这样的幕:鹰和雕轮流着,一个在家守望,一个飞出去找食物,两只大鸟开始共同喂养雏雕。阳光下的翅膀起落间温暖了整个草原。

雏雕在一天天长大,成长的速度在加快,已经能够自己抢夺食物吃了。雏雕吃饱了,趴在一起,三个毛茸茸的白团团。已经比原来大了好几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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