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在仙台

作者: 楼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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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三景”之一的松岛

仙台是日本东北最大的城市,这座城市承载了日本乃至中国文学史上的许多重要片段,就连“仙台”这一地名,也蕴含着来自中国的诗意。

而在仙台东北约20公里处的海岸上,就是著名“日本三景”之一的松岛。

松尾芭蕉的旅程

日本人似乎颇为痴迷数字“三”,有许多三项并列的景观,而其中最知名的就是“日本三景”。

江户时代学者林春斋在《日本国事迹考》中写的“丹后天桥立,陆奥松岛,安艺严岛,为三处奇观”,通常被视为“日本三景”的最早缘起。

这三处景观都位于日本的海岸线上,其中严岛、天桥立都更接近日本文化的核心区域,因而成名较早,仅有松岛一景偏居东北,进入日人的视线也相对晚近。

松岛声名鹊起,其实与仙台这座城市的兴起有关。

1600年,仙台藩藩主伊达政宗收复家族失地,在昔日的“千代”筑城。据传,新城市名“仙台”化用了唐人陈子昂的诗句“白玉仙台古,丹丘别望遥”,以及韩翃的诗句“仙台初见五城楼,风物凄凄宿雨收”。

自17世纪以来,仙台逐渐发展为日本东北最重要的城市,附近的名胜松岛也随之声名远播。

松岛的海岸线上,有一处著名的寺院瑞岩寺。寺院早期曾是天台宗、临济宗的寺院。伊达政宗在建设仙台城的同时,也在周边兴建了许多寺院,奠立了瑞岩寺今日的基本风貌。

在寺院附近,还有一处已有约千年历史的瑞岩寺石窟群,是古代舍利瘗埋之处,也使这里有“奥州的高野”之誉。

数十年后,日本最负盛名的诗人松尾芭蕉游历东北,即曾拜谒瑞岩、游历松岛。在这片面向太平洋的海湾之内,密集分布着200多座形态各异的岛屿,岛上多植松树,因而有松岛之名。

松尾芭蕉因将俳句这一诗歌形式推向了顶峰,而被日本人誉为“俳圣”。尽管生活贫寒,他却是日本有名的背包客前辈。在许多名胜,都可以见到刻有诗句的“芭蕉句碑”。

1689年,松尾芭蕉与弟子从江户启程,开启了人生中最重要、最漫长的一次旅行,历时近半年,行程约2400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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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岛著名的寺院瑞岩寺

松尾芭蕉对中国的仰慕深植于其文学基因。

这一次北方之旅,深刻影响了松尾芭蕉的美学意识,并成为他创作《奥州小道》的缘起。在这本书的序言中,不仅有“日月乃百代之过客,流年亦为旅人”这样耳熟能详的名句,已经45岁的松尾芭蕉还感叹“古人亦多死于行旅”,近乎带着一种决然的心情上路。

在这一次旅行中,松尾芭蕉到访松岛,却没有留下什么诗句。后人常将一句俳谐“松岛啊,松岛呀松岛”附会在他头上,我实难领悟其中的奥妙。

不过,松尾芭蕉的行纪中留下了对松岛的平实称赞:“松岛佳境甲扶桑,不逊于洞庭、西湖……湾内三里,澎湃如浙江潮。”故乡风物一再出现于异国诗人的咏叹中,实在令来自浙江的我倍感亲切。

松尾芭蕉对中国的仰慕深植于其文学基因。其早年所取的俳号即为“桃青”,“桃”与“李”对,“青”与“白”对,以表达对李白的追慕。

当我乘船出海,眼前的海湾内松岛林立。是日晴朗微风,我也没有赶上涨落潮的时刻,只觉得海波温柔,没感受到如浙江潮的汹涌。

松尾芭蕉曾在面海的小屋里留宿,于风云之中夜宿旅途,不禁感慨“奇妙之情,不言而喻”。数百年前那个失眠的夜晚,他取读友人赠送的松岛诗歌,“以做今宵之友”。而我读着他的《奥州小道》,回忆自己在松岛所见晴朗和煦的美景,发现与他在风云之夜的诗意不符。在文学的加持下,风云终归要比晴朗浪漫。

寻找鲁迅的足迹

回到仙台以后,我决定去寻找鲁迅留在仙台的踪迹。

1900年,在义和团和八国联军的重重压力之下,清政府最终决定与列强媾和,采取变法派提议的“新政”。

正是在“新政”之下,许多中国留学生远渡重洋,其中就包括了鲁迅。1902年,21岁的鲁迅抵达横滨,就读于专为清国留学生设立的弘文学院,在经历了两年的普通科学习之后,他北上仙台,就读于仙台医学专门学校。

也正是在鲁迅抵达仙台的这一年,日俄战争在中国东北爆发。鲁迅在仙台的课堂上,见识了那些围观刑场的冷漠看客,从此决心弃医从文。这或许是鲁迅生命中最为人熟知、也最具转折意义的一段经历。许多中国人从小就在课堂上听到这个故事,使仙台于我更添一重特殊的意义。

昔日的仙台医专,早在1912年就已被并入东北帝国大学,成为今日东北大学医学院的前身。不过,我进入校园后,很快就在路边找到了鲁迅的纪念碑与半身像。

1960年,为了宣扬中日友好,鲁迅的夫人许广平为纪念碑揭幕。在鲁迅120周年诞辰时,鲁迅的故乡绍兴市向东北大学捐赠了一座鲁迅的半身雕像,就安置在校园中心的一片绿地旁。

在这个小小的公园里,鲁迅的半身像与东北大学诸多引以为傲的校友们并肩。在鲁迅像西南面不远处,就是东北大学史料馆,馆内有一个“鲁迅与东北大学”的常设陈列。令人意外的是,关于鲁迅的文物陈列,竟做得如此细致。

我找到了1904年5月20日由清国公使馆发给仙台医专的入学照会、一次缺课的记录、载有《藤野先生》的日本语文教科书,以及他最终从仙台医专退学后的学生名单—“周树人”的名字被工整地划去了,宣告着鲁迅与仙台短暂缘分的终结。

不像郁达夫、周作人或郭沫若,鲁迅的留日生活,其实没有留下太多文字上的雪泥鸿爪。但在这些未曾意料的文物及复制件中,鲁迅在仙台的生活似乎慢慢鲜活起来。

在这个小小的公园里,鲁迅的半身像与东北大学诸多引以为傲的校友们并肩。

藤野的心魔

令人印象深刻的,有一张第一学年的成绩单,在列明的40多位学生中,“周树人”当是唯一的外国名字,果然令人想起名篇《藤野先生》中关于仙台的描述:“仙台是一个市镇,并不大;冬天冷得厉害;还没有中国的学生。”

而这种孤独感,似乎在另一份文件的复制件上得到了舒缓—鲁迅熟悉的笔迹,书写着那些陌生的知识与解剖图,红色的字迹则是藤野先生更订的部分。在仙台的两年时间里,藤野给予这位籍籍无名的中国留学生以许多关怀与照顾,“又因为状况也无聊,说起来无非使他失望,便连信也怕敢写了”—其实这并非只是鲁迅一人的心理,同样也成为藤野的心魔。

在后来成为中日闻名的文豪之后,鲁迅试图重新联系藤野以报答昔日恩情,却以藤野的回避告终。在鲁迅去世的消息传回仙台后,藤野也写了一篇《谨忆周树人君》:“我退休后居住在偏僻的农村里,对外面的世界不甚了解,尤其对文学是个完全不懂的门外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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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纪念碑与半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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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阶梯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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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日本仙台市的东北大学

这份师友情谊,终在不相匹配的错位中走向沉寂。两人仙台一别、再未相见,如果还有值得欣慰的事,那便是《藤野先生》印行之后,藤野本人曾读到过鲁迅的感念。

与史料馆斜对着的另一座现代教学楼,地图上标明了是“鲁迅的阶梯教室”,大概是仙台医专留下的唯一遗迹。我在教学楼里转了一圈,也没找到一点旧迹,学生、教师来来往往,也没有人注意到我这个窘迫的来客。在放弃和坚持间犹豫良久,我还是决定就近找一间办公室,询问是否有人知道如何才能找到那处仅存的阶梯教室。

我推门而入,一位中年女老师接待了我。她不会说太多英语,但当我说出“鲁迅”时,她似乎就迅速明白了我的意图。从壁柜内取到钥匙,一路引我到教学楼内部的一处小门,推门出去,那座阶梯教室正坐落在新楼的环绕之中。

教室的前方悬挂着鲁迅与藤野的照片,黑板上写着一些游客的留言,令人会心一笑的是,有人在仙台的黑板上写下了“东京也无非这样”—同样出自《藤野先生》。教室中央,一本翻开的讲义标记着鲁迅常坐的位置。

“你从中国的哪里来?”老师问我。“我从浙江来。”我不确定她是否知道浙江,便又改口:“我从鲁迅的故乡来。”她变得更为热情了,拉住我的手,要我坐在鲁迅的旧座上留影,又拿出一本纪念册请我留下签名。同一页的留言有日文,竟还有阿拉伯文。

从东北大学出来还为时尚早,我还能去广濑川的河畔寻找鲁迅的旧居。这座二层小楼如此低调,只有一块小木牌纪念着曾在这里居住的过客。广濑川的河水很清,我在小屋前听了片刻流水声,就要赶路回那个“无非这样”的东京了。

特约编辑姜雯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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