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拉·盖尔×暗房之外 一位英国艺术家的化学成像探索

作者: 周仰

一年多前,伯明翰城市大学艺术学院新来了一位暗房指导老师,虽然我在这儿的博士研究课题并不涉及摄影工艺,但还是很高兴终于又可以在学校冲胶卷了。不过跟暗房老师混熟之后我发现,在英国,摄影暗房并不仅仅是冲胶卷或者放印照片的地方,从中衍生出的许多工艺和成像方式,一方面往回连接着摄影史,另一方面又向前涉足可持续和环境议题——最近,我甚至看到一则专注于“可持续暗房”的学术会议征稿启事,显然英国摄影师们对于暗房工艺的关注并不只是出于某些怀旧情感。在过去的一年多里,通过艺术学院的老师和其他博士研究生,我接触到各种的传统或非传统暗房工艺和实践,比如用小苏打和维生素 C 调制显影液,对我自己的实践来说,这些另类的流程或许只带来三分钟热度,但也好奇这些英国老师和同学使用它们背后的原因和思考,因此我计划从身边开始,采访那些使用各种另类暗房工艺的老师和博士生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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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塑料》(Plastic)用物影成像的方式拍摄了塑料瓶,将这一丑陋的环境问题变成美丽图像,其中隐含极大的讽刺。这些瓶子是一个夏日放学后,我在一间教室的一个垃圾桶里收集的,我希望记录下一天之中只用一次就被抛弃的塑料瓶的数量。为了获得尽可能清晰的图像,我将塑料瓶压扁。在制作物影照片的过程中,我开始留意到它们的相似和不同——每个瓶子都来自不同的品牌,有着细微差别的形状,材料也有厚度的区别……另一方面,让我动容又伤感的是,最终的图像也让我想到鱼群,或者那些来自海洋深处的奇异透明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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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们的暗房老师劳拉·盖尔(Laura Gale)开始这个访谈系列,一方面因为她在暗房冲洗方面给了我极大的帮助和支持,另一方面,第一次接触到“无相机摄影”的化学成像工艺(Chemigram)就是在她的工作坊上。所谓“化学成像”即是将相纸当做画布,将显影液和定影液当做墨水,再配合物影等方式影响曝光,制作出独一无二的即兴“照片”。实际上,中国摄影师孙彦初近年所创作的“显影绘”系列也用了类似的工艺,但直到这次工作坊,我才弄明白其原理。对我自己的实际来说,使用胶片更多在于它曾经有过的证据属性,倒是不太关注工艺本身和材料的特性,劳拉的工作坊融合了摄影工艺、拼贴和绘画,原理虽然简单,但要制作出可称为“作品”的图像,还需要艺术家在意图、控制和意外之间的精确平衡,劳拉自己的创作实践正体现了这种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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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巾是我的皇冠》(My Hijab Is My Crown)创作于 2019 和 2022年,旨在探索伯明翰年轻穆斯林女性对头巾的理解,戴头巾完全是她们自己的选择。我希望呈现这些女性头巾多样化的形态和造型,时尚和潮流常常对头巾如何被佩戴造成影响,再加上传统、文化和个体对于自我表达对欲望,这些使得她们的头巾展现出许多独一无二的造型。这些女性绝非极右翼媒体所宣传的那种毫无个性的受害者,相反,她们是具有创造力、个性鲜明的个体。这些照片用化学成像的方式制作,我先用数码相机拍摄了这些年轻女性的肖像,之后使用相纸和暗房药剂进行实验,这一手工过程让最终影像呈现梦幻的审美。化学成像产生的每张照片都无法重复,这也呼应了每位被拍摄女性的独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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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 或许还是从简单的自我介绍开始吧,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摄影的?是什么契机让你开始采用这些试验性工艺的?

A 我 1996 年在曼彻斯特大学学习时开始严肃地进行摄影,我在那儿的暗房里待了三年。当然,在此之前我也零星地拍过些照片,但并未十分投入。那时我的专业就是创意实践,但没有规定必修的课程以及标准,因此我可以沿着任何感兴趣的方向进行探索。那时大学里虽然已经有数码相机和相应技术,但 20 世纪 90 年代的相关器材非常有限。因此,除了待在暗房里几乎没有别的(摄影)创作方式,你必须掌握如何调配药水,做各种尝试、实验和创新——那时就是这样。当然,对我来说真正灵光闪现的瞬间是 2010 年在伦敦的 V&A 博物馆看到“捕捉阴影”(ShadowCatchers)特展,其中呈现了当代无相机摄影的案例,策展十分优秀。这种光与科学的结合很吸引我。

Q 在试验性工艺中,成像的结果常常难以预料,你会对最终影像有预设吗?

A 试验性工艺的乐趣就在于结果是不确定的,机缘在其中扮演了主要角色,过程中也有许多影像不会被拿出暗房展示给人看。但当你得到了一幅好的影像,你自然知道它就是你要的。知道什么时候停下来很重要——不过在摄影中,这常常也由你有多少相纸以及你的钱包有多大直接相关!

Q 在你的网站上写道,你更感兴趣的是“创造图像”(image-making)而不是“捕捉图像”(image-taking),在你看来,这两者最大的区别在哪里?

A 摄影是一个从无限中提取有限的瞬间艺术。当按下快门的刹那,摄影师就像一位时空的裁剪者,从浩瀚的视觉宇宙中,小心翼翼地框选出那个独特的片段。作为摄影师,你的职责是决定那个纷繁世界中哪些部分要放入这个长方形取景框里,然后你将这部分从世界中剥离出来,孤立地呈现在观看者眼前。“创造图像”则从零开始——空白的画布/空白的相纸,你的创作方式会更接近传统的画家,在纸上留下痕迹。你从根本上与最终的图像关系更为紧密。

Q 听起来在“创造图像”的过程中艺术家有更明确的意图,而试验性工艺中常常伴随许多意外,你是如何平衡意图、控制和不确定性的?

A 在一开始我通常会对于每幅图像看起来是什么样有个粗略的概念,而且(实践久了)你就知道这些化学药水会如何反应,所以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有所预期,但也常常会有意外。我总是有意识地要去创造某一类图像,也总是试图去控制材料,但你也需要学会拥抱并欢迎不确定性,因为正是那些无法预期的东西常常让魔法发生。

Q 在这个数字时代,拍照变得非常容易。每个依旧选择胶片/暗房工艺的摄影师都有不同的理由,显然不仅仅是为了怀旧,对我自己来说,更重要的是胶片曾经承担过的证据功能,你选择这种费时费力又不确定的方式有什么样的原因呢?你认为数码图像缺少什么品质?

A 采用这些试验性工艺,起因是我在曾经担任青少年的摄影老师时发现,每次暗房课结束后垃圾桶里都会有很多模糊的或者意外曝光的相纸,我知道那些材料都很贵,因此就收集起来,想看看是不是还能再次利用。显影药水和定影药水也一样,每次课堂结束后就冲到下水道里感觉很浪费,对环境也非常不友好,因此我也把这些药水保留下来。我觉得这样无论对环境方面还是经济方面都更好一些——在丢弃材料之前,尽可能充分地利用它们。另外,我觉得很难将任何胶片/ 暗房试验性作品和数码直接摄影相比较,它们之间更像是那种关系甚远的亲戚。更进一步,我会说数码影像缺少那种直接的触感,以及缺少暗房药水的味道!

Q 《日光成像》(Solargraph)系列的照片都花了半年时间曝光,而传统上摄影总是更关注瞬间。那么“时间”这一概念在这个系列中扮演什么角色?(是否时间才是这个系列真正的拍摄对象?)

A 时间在《日光成像》系列中确实扮演主要角色,我们都理解长时间曝光以及它是如何呈现时间的流逝,但这通常是指长达一分钟左右的曝光,而照片的拍摄对象基本上都可以辨识。我想要创作这样的影像,即在相机前活动过的人或者物已经无法辨识,却依然是被捕捉下来的——只是你看不到它。在这个系列里,山坡依然可以辨识,也能看出太阳在天空中运行的轨迹,但镜头前发生的大多数事情都无法被识别。拍摄这些系列用了针孔相机,这是在新冠疫情期间架设起来的,这是一段特殊的历史时期,过程中我们对时间的感知和往常不同。人们活动的节奏放慢了,疫情何时结束未可知,一天,一星期,都融合在了一起。我觉得这种慢速的针孔摄影非常适合记录这样一段时间。

Q 在这个系列中,你如何选择放置针孔相机的地点?“地方”这个概念在这个系列中扮演什么角色?

A 我放在网站上的《日光成像》系列中,针孔相机都被放在什罗普郡山丘(Shropshire Hills)顶上,我家就在那儿,对我来说,这个地方有疗愈功能。那儿是开阔的土地,人迹罕至,山里有野马,有可以游泳的秘密水潭,有猛禽,还有蘑菇、树莓和各种水果。夏天,那儿的溪流边长满了薄荷和水田芥……多年来我在那些山丘里用很多不同的相机拍摄过,我觉得那里很适合藏起这些针孔相机,可以不被人发现或者搅扰。同时,这也是又一次试图捕捉这片山丘的魔力的尝试。其实我还在城市里设置了一些针孔相机,有些朋友邀请我在他们的花园里架设针孔相机,这样他们自己也能获得关于那个历史时期的独特记录。

Q 在《头巾是我的皇冠》(My HijabIs My Crown)系列中,为什么必须把数码照片转化成这些略微抽象的化学成像?这些拍摄对象有没有参与到这一过程中?她们对此的反应如何?

A 一开始我感兴趣的是年轻穆斯林女性戴头巾的不同风格和形状,将数码照片制作成化学成像的想法则在这一过程中慢慢产生,可以理解的是,并非所有的女孩都愿意拍摄那种“常规的”肖像照,因为她们不想让人认出来。原本我用拍摄剪影的方式避免她们的困扰,不过很快就发现那样拍虽然能隐藏她们的身份,但照片却过于直白,焦点也完全在形状上,而这个项目的大前提是想要突出每位女孩实际上都是独一无二的个体,而不是一个被头巾遮蔽的面容模糊的人——这正是右翼媒体的偏见。

我觉得化学成像的过程更能强调这种个体性,我可以让她们看起来非常独89特,且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而且每幅化学成像的照片都真正是独一无二、无法复制的——正如这些女孩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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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成像》(Solargraph)最初创作于 2020 年 Covid-19 期间,每张照片都是耗时半年的针孔摄影,我将一些针孔相机放置在山野间,希望用这种方式记录我家附近山丘的梦幻气息以及那段超现实的隔离时光——放缓的生活节奏,回归大自然,重新关注简单的事物,以及太阳照常升起。天空中的白色痕迹记录了太阳从日出到日落的轨迹,最高的曲线来自夏至,最低的则是冬至。有些相机未能坚持六个月整——其中一个被野马踢了,另一个不断被好奇的路人旋转角度,一个被水淹了,还有一个被警方带走作为谋杀调查的物证,最后它在一年后被还了回来,其中大半时间都被所在证物柜里,即便这样,它依然产出了神奇的图像。

拍摄对象会参与到整个过程中,我会和她们讨论头巾并做笔记。对她们来说戴头巾意味着什么、是什么让她们选择戴头巾、有哪些因素影响了她们的选择,等等。有一位女孩说,“头巾就是我的皇冠”,最后我把这句话用作了标题。

女孩们觉得被拍照很开心,也有点困惑为什么我想要拍她们。我也会为她们举办化学成像工作坊,这样她们可以了解这一技术并制作自己的照片,这个过程也让我们有机会更随意地讨论头巾的话题。

Q 我觉得你使用的各种工艺都非常有意思,但你会不会担心如果观看者对工艺太过关注,会忽略了内容?你觉得工艺和内容之间的关系是什么?

A 我并不担心观看者对哪部分更感兴趣,他们喜欢工艺、内容或者两者对我来说都是好的。我用这样的创作方式是因为一方面对主题感兴趣,另一方面又喜欢化学成像这种工艺,并且认为这两者可以很好地结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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