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余

作者: 赵海杰

那年冬天的雪,没了人们的腰身。春节将至,年货未买,整个山村被积雪埋得结结实实。人们用铁锹挖,用镐刨,才将雪清出一条条小道,通向鸡窝,通向柴垛,通向仓房,通向邻舍,通向极有限的世界。这些小道像一条条根须,错综地交织在一起,把整个村庄都紧密地联系在一起。那个年,谁也没能去几十里外的集市上买一点年货。母亲翻箱倒罐,找出平日积攒下来的木耳、蘑菇、鱼干儿、豆干儿、腊肉,还有往年余下的双响小鞭……母亲挎起筐,装上“年货”,沿着根系一样的小路,张婶家一条鱼干,李叔家一块腊肉……那个年,村里的孩子们没有吃上甜滋滋的糖果,家家户户的大门上也没能挂起艳红的灯笼,但是一桌桌的年夜饭都香喷喷、热腾腾的,透着一股人情味儿。

“饮食八分不求医,万事有余好做人。”这是母亲的口头禅,也是母亲一生的信条。

母亲六十岁时,有了一点闲余时光。每次我们回家,总要为我们包饺子吃。你在城里一上车,她就着手准备。母亲喜欢去她的小园里寻摸一圈。青椒、芹菜、葱、茴香,应有尽有。再去冰柜里翻出羊肉、牛肉、鸡肉。母亲手巧,不但馅儿变换着花样,外形也别出心裁,普通水饺、麦穗水饺、元宝水饺……“够啦!做太多吃不完。”每次和母亲一起捏饺子我都忍不住劝阻。可每次捏的饺子都要余出一二十个。我不解。吃多少做多少不好吗?母亲执拗,十几年来自己不知吃下几大盆剩饺子。“剩饺子不好吃,以后少包点儿吧!”父亲看着母亲的饭碗说。“余些不碍事,孩子们吃足了,看着少就不安心。”母亲笑呵呵地说。原来,余下的饺子是母亲留给自己和我们的一份安心。

小时候,母亲过年总要给我们每人买上一块布料做衣服,可每次在母亲的画画剪剪之下都余上那么一条布。“啧啧,这不浪费了嘛?”我们小声嘀咕。直到有一天,我们把新衣服穿成旧衣服,把旧衣服穿成带窟窿的破衣服,母亲便不紧不慢地去柜子里翻,翻出做新衣时余下的那小条布,垫在破洞处一针针地缝补好。我们才恍然明白,多余的布料是母亲留给穿戴的余地,让我们穿得更体面。

母亲嫁进村里五十多年,从未与人红过脸。平日大家向母亲找找借借,她从不小气。甚至在有借无还的情况下,也从不急赤白脸。“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互相帮扶帮扶没啥。”母亲善良有余,总念人好。那年秋天,父亲忙于收割,母亲独自上山放羊,意外被突然发狂的公羊连环撞击,若不是村民看见及时制止,母亲的命就融在那个秋天里了。母亲沉在病床上,村民都自发去田里帮忙收庄稼。稻谷、玉米、高粱,像施了魔法般一车一车进了家,一粒一粒进了仓。那年的冬雪紧赶慢赶,在深秋就落下来,但母亲漫山的粮食一粒也没糟蹋。

这就是我们的母亲,如果用一个词来总结她的一生,“有余”二字最恰如其分。有余是福,有余是幸,有余是岁月的储藏室,有余是心底的酿酒坊……

(编辑 高倩/图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