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日头落了

作者: 舒春霞

九十岁的母亲半倚在床头,黄昏里的最后一点残阳从窗外溢进来,续进了她百褶丛生的皮囊。夕阳像一张老照片,散发出怀旧而温馨的气息。母亲像一颗熟透了的软塌塌的蘑菇,一只手紧紧地握着,握着所剩无几的时光,另一只手,缓缓地抬起又重重地落下,“去,孙儿,把衣服拿下来。”孙儿垫着一个高凳子,在靠近天花板的柜顶摸到了奶奶百年之后穿的衣服。

衣服拿下来,随着袋子解开,我们努力地控制着呜咽。刚才还是暖黄色的夕阳瞬间变得红红的,似血。悲壮的落日如同突然撞上冰山的豪华巨轮,我仿佛听见排山倒海的哀号。“莫哭,莫哭,就是这套衣服,放好了,到时给我穿上。”衣服是母亲能够走动的时候自己准备的,连同放在祖屋的那口棺材。母亲的语气平和,仿佛对人世间的事情没有一点牵挂和担忧,唯一的交代是——我体面地走就好了。是啊,她经历过早上第一缕朝霞的璀璨,中午太阳光芒的尽情挥洒,落日也是灿烂的、温暖的。还有何放不下?

有人说黄昏是一本日记。简单的人生,薄薄的;而九十岁的老母亲,她的黄昏,无疑是厚厚的。这厚度不仅仅来源于生命的长度。母亲20世纪80年代在镇中心小学当校长,有次来到广州探亲,灵敏地捕捉到了改革开放的春风,并立即将这股春风带回了我们闭塞的小镇,开始了两地特产贸易往来。她将广州时髦的衣服、佛山精致的陶瓷带回家乡,将家乡大山的茶叶、茶油带去广东……孩子们长见识了,乡亲们的腰包鼓起来了,学校有钱建新校舍了;她以自身的成长为例,打着手电筒家访,踏过无数泥泞的乡间小路,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全镇十几个村没有一个女生辍学……母亲的事迹很多,退休多年之后依然在小镇上广为传颂。我抚摸着母亲的额头,在母亲密集的皱纹里,分明铺陈着一个沧桑女人的八千里路云和月。她的心灵漂泊过春的草原,夏的湖泊,秋的疆域,如今,在冬的宁静里徜徉。

母亲的老年生活非常幸福,她常常对我们说:这个时代是前所未有的好时代,历史上哪个时代这么好?我生病了,有医疗保险,每个月还有这么多退休金养老。我的孩子们,没有一个闲着,在各行各业发光发热……老人家对夕阳美景是发自内心地由衷赞叹啊。

这么好的母亲,这么美的夕阳,她终究是要离去。没有人能长生不老,没有风景会永远停留,这是多么残忍的事情!刀一样的忧伤,令我疼痛,但它也将我雕刻。母亲说:“不哭了,擦干眼泪,才有精神干活。”她说姥姥过世的时候,她就没有流眼泪,她说太多事要忙,不要让眼泪模糊了眼睛。是啊,只有擦干眼泪,才能更清晰地去欣赏生命中剩余的彩虹。每个人都会离去,亲人走了,亲情的暖却永远不会消散,优良的品质也会传承。就像母亲的日头落了,可余温尚在,在那余温里,我还可以做温馨可人的梦。

窗外,蚂蚁顶着一颗饭粒,在暮色里赶往自己的巢穴,这个标点一样的背影令我心生感动,那或许是一位老母亲,满载着儿女的期望匍匐而行。我的老母亲啊,平凡普通得如同一只蚂蚁,却从未停止辛勤的步伐。她教会我们,在人世走一遭,发过光,散过热,想去做的事情,尽全力去做过了,便会无怨无悔。

那日头落了又有何妨?母亲的日头在黄昏沉下去,是为了把我们的日头在晨曦托起。

(编辑 高倩/图 雨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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