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杀死樱桃
作者: 米青我十一岁的时候,我妈还会问:“吃饱饱了吗?”
她这话也许是问我的,也许是问我弟弟的。我十一岁了,她不应该这样和我说话了。我弟弟一岁多,她更有可能在问他。他还没有长牙,吃不了饭,只能吃钙奶饼干。把饼干泡软,他自己拿着吃,泡饼干的有时是水,有时是奶粉,有时是橘子汁。我点点头,弟弟也点点头。
她去上班了,走出屋子,走进院子,院门哗啦啦锁起来。
这时立君就从里屋走出来,收拾桌子。
我妈在她从不出来,她在我妈也不出现。立君和我妈就像太阳和月亮。
立君一边收拾茶几,一边从饼干袋里取出一片吃。
我弟弟指着杯子。
她说:“我不要蘸水,我又不是没有牙。你才吃那种东西呢,软塌塌的。”
我弟弟听到这三个字就笑起来,他特别爱听叠字,一听就笑,也不管人家说的是什么。
他一岁零九个月了,还什么都不会说,连唔唔的声音也很少发出,只会用手指着某样东西,可是他的意思立君全明白。
我妈说我六个月就会喊妈,两岁已能应付所有日常对话。我弟弟好像还不知道自己的妈是谁。他大概以为立君是他的妈。
我看看厨房里立君的背影,对他说:“你是傻的。”
他望着我,吃着指头。
“我家住城阳,就在青食二厂旁边,每天都能闻着钙奶饼干的味道吃饭。”立君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
厨房的位置,我记得,就是以前办公室的位置,那时我妈坐在里面数钱。她是出纳,从会计手里接过一把钱,用三根手指牢牢钳住,好像它们是要逃走的小动物。我妈往手上吐口唾沫,开始点钱,桌上明明有只红色的小圆盒,盒里有块圆形海绵,海绵里有水,可她只喜欢蘸唾沫。
立君是我家的远房亲戚,我舅妈老家的表妹,渔民的女儿,刚初中毕业,十六岁。我妈去上班的时候,她负责照看我和我弟弟。
立君从厨房出来,已经脱去外衣,只剩件白色的小背心,那时男人女人都穿那种背心。男人的肥,女人的瘦、短,立君的尤其瘦。我猜她也许是捡了她妹妹的。我猜她里面应该还有一件乳罩。
我妈从来不穿乳罩,所以我也没有。虽然我觉得现在应该穿了。我的同学周妮妮早就穿上了。
立君端着一盘橘子,外面有一层水珠,洗过了,她特别爱洗,什么都要洗一洗。她在上面咬一个口,剥掉皮,连白色的丝也一点点剥掉,塞进我弟弟嘴里。
晚上我妈吃橘子,我弟弟指着她,不让她吃。她没明白,还是往嘴里塞,我弟弟把橘子打掉。这时我就替我弟弟做翻译。
我妈说,弟弟被立君惯得不像样,没有谁家要先剥掉橘子的白丝丝才吃,那是入药的,对身体很好,必须吃。连我也跟着学坏了。我吃包子的时候,不停地张开嘴往外吐肥肉,这毛病也是立君惯的。
接下来就是大便时间,我弟弟每天吃完水果拉大便,这是一个固定的程序。立君抱着他走进院子,我趴在窗户上,看着她的背影隐入荒草。我弟弟两腿叉开,在她腰两侧荡来荡去,看上去就像她自己身上长出的器官。
等我自己去院子里上厕所,我就要特别小心脚底下,怕踩上我弟弟的屎。其实立君每次都往正东走,我往东南走,不是一路,所以我应该不会踩上我弟弟的屎,倒有可能踩上我自己的。我还知道她总带他去樱桃树底下,每天换一棵树,轮流着拉。在某棵树上,立君用塑料袋装着工具:小铲子、小扫帚、卫生纸等等。
我弟弟从来不在人前上厕所,立君说,她得把他全身的衣服脱光,把屁股那么大的一块地面弄干净,扫去落叶,铲除野草,整平浮土,他才肯屈尊纡贵地蹲下去。总之他排泄的仪式非常讲究,远超过我。从这方面看,他的智商是否正常仍是一个谜。
煤场是有公厕的,在院子最南头,需要走过荒草,那些草漫到我的大腿,走在里面像蹚进河水,偶尔有一条小蛇像河里的鱼一样,快速游过脚面。我们都不去那里上。那是个老朽的公厕,屋顶和墙上的红砖都已旁逸斜出,可它迟迟不肯塌下去。一棵老石榴贴着男厕的围墙生长。那是棵歪脖树,被春季的大风刮断过,没有死,就那样把它的上半截靠在房顶上,继续长。暑假是它成熟的季节,果子越结越多,可是无人采摘,除了鸟群。等到我开学以后,它们就会像忍耐不住的心那样崩裂开来,一些籽像子弹一样弹射到地上,直到深秋,或者初冬的第一场雪,所有的果子都落了,破碎腐烂。
我妈说石榴不能吃,它们是从屎里长出来的。就算她不说,我们也不会吃。就算已经好几年没有人走进过那个公厕。
我一直趴在窗户上,等到立君的身影再次出现。她双手交叉,托住两瓣开裆裤里露出的光屁股。而我弟弟耷拉着头趴在立君胸前,昏昏欲睡。
这又是一个固定的程序,我弟弟要午休了。大便烦琐的程序似乎耗尽了他的力气,接下来,他至少要睡上两个钟头。
我妈说,这不像是我们家的人,我们家的人没有这样儿的,他肯定随了他父亲。
我问,他的父亲是谁?
我妈又说,他以前不这样,是因为立君才变成这样。
我妈忘了,他以前也这样。在他还需要把屎把尿的年纪,他得由大人抱着走进卧室,关紧门窗,拉上窗帘,排进一只清洗得一尘不染的白桶中。
我妈记性很差,尤其是煤场倒闭,她换了另一份工作之后。她说是因为工作太忙太累,睡眠太少的缘故。
紧靠南院墙那排杨树间,传来蝉鸣刺耳的高音,热气一浪一浪,好像一只手不断地拍我,我也昏昏欲睡,在长椅上躺下来,枕着自己的胳膊。
我迷迷糊糊记起前些年,放了学,从镇上的中心小学走过来,走到煤场,我妈还没下班,她的同事也都没下班,就在这个房间里,来自全镇的农民挨挨挤挤,手里举着钞票,争先恐后地将头和胳膊伸进窗口,叫道,王出纳,你先收我的钱,给,收我的,先给我开单子,我先来的。那个窗口后面,就是现在我家的厨房。外屋两条长椅油漆剥落,溜光水滑,都是被农民们的屁股磨出来的。想到这里我悚然一惊,猛地抬起身子。
空荡荡的屋里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丝声响,一只合页脱落柜门下垂的文件柜,用作碗橱;一只锈迹斑斑的保险柜,我妈原来下了班,和小付会计对好账,信用社已经关门,她便把当天收的钱全锁进保险柜;一张单人木床摆在东北角;两只化肥桶倒扣过来,担起一块木板,摆在两条长椅中间当作餐桌和茶几——立君来的第一天晚上就把它打翻了。
空气闷热得像一场梦。我甚至分辨不清自己是不是真醒了。
我弟弟睡下了。有时他能轻易进入睡眠,也能轻易地醒来。更多的时候他需要经历长久的折腾才睡去,再经历长久的折腾,才能彻底清醒。
立君像一道白色幻影,在正午黏稠厚重的空气里,从里屋走进外屋。年老的破门像一个浑身上下无处不疼的老妪,还没等有人碰到她,便哎哟哎哟地鬼叫起来。
那间小屋本来是宿舍,煤场职工在那值夜班,从周一到周日,本地职工每人轮值一夜。我妈还是称它为宿舍——让你弟弟去宿舍;宿舍里有卫生带;宿舍后面是老崔家的茅厕,能不臭吗——就好像煤场还在,没有倒闭、解散,就好像她还是那个出纳,每天都加班,我还是放了学来找她。只是不再有顾客。
我故意不去看立君,虽然我知道发生了什么。
每天下午她从里屋出来,就像从一个吸走一切的机器里出来,变得溜光水滑,像一只被剥去外壳,连肉也被剥去,只剩下珍珠的河蚌。用一切这个词不够确切,其实她还穿着内裤。
等她转过身去,我的视线才能移过来对准她。她的内裤紧贴屁股,边缘镶有窄窄的蕾丝边,看上去远比我妈用服装厂里带回来的碎布,连夜踏着缝纫机做的那些精致得多。那些与其叫内裤,不如说是有三个洞的口袋,两边的洞大小不一,上边的洞要么太大,在腰上堆出麻花,要么太小,勒得直犯恶心,而且没锁边,脱落得很快。自从立君来了以后,我夜里睡觉再也没脱过裤子。
只有窗户底下的缝纫机和木箱子是新添置的,在那些占据此处几十年的煤场老家具面前,显得羞涩而呆笨,带有一种无法融入集体的边缘感。
立君在拧吊扇开关。她又忘了它是坏的。
“我得想办法修一修。”立君说。
“我妈不让。”我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好像有人在掀动我的舌头嘴唇帮我说话。
我妈很怕吊扇。她怕很多东西。
她说吊扇会削掉我弟弟的头,也会削掉我的头。虽然它们很高,安在高高的三角形的房梁上。每当盛夏,这间大厅里人头攒动,农民们的汗衫和头巾散发出浓重的汗臭,两只吊扇被拧到最高挡,咯吱咯吱疯狂扭动,连接的铁杆脆弱地摇晃着,看上去马上就会从黑漆漆的房梁上掉下来,掉到人们头顶,削碎那些形形色色的脑袋。
“有可能就是你妈弄坏的。”立君说。
她不是没有道理,它们是在我们搬进来之后才坏掉的。之前的那些年,这两台年迈过时的电器一直在超龄工作。
立君走进院子,用鞋刷把落满草叶和鸟粪的水泥池子刷上一遍又一遍,然后她像只鸬鹚一样单腿站立,一只脚伸进水流,弯下腰去,搓洗脚趾、脚后跟和脚底板。洗完脚她用手撩水,再依次清洗剩下的所有部位,最后洗头发。
我看看她,再瞟瞟院门。
那是两道又高又阔的铁栅栏门,透过半人宽的缝隙从街上看过来,院里的情形一览无余。可是在这样炎热的中午,柏油路的反光耀得人头晕,街上空无一人。
即便真有人路过,他也不过是睡魔驱使之下的行尸走肉,脸上现出呆滞而迷醉的微笑,目视前方,四肢如木偶般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牵动前行。大概率是镇西头那所初中的孩子,唇上刚刚冒出浅棕色的毛发,从闷热的家中走出来,走上同样闷热的大街,将要走进更加闷热的教室,他根本看不见路上有什么,也看不见我家院中白晃晃的影子,那影子同日光一样耀眼,近乎隐身。这条路他走了九年,仅凭腿脚的惯性就能顺利抵达,他想他甚至可以边走边睡。
立君仍在没完没了地洗。她周身滴着水,发着光,两条完整的微型彩虹出现在腰身一侧,如同希腊神话中的山野女神,身后便是她昼夜栖身的茂密丛林,只在每个正午下到山脚的泉水边沐浴。她同野兽、鸟类厮混在一起,赤身露体,吃草籽和野果,她自己同样亦正亦邪,亦神亦兽……那妖神对我施展起催眠术,于是我的上下眼皮结束长久的战争,完全和解了,我忘记了这排椅上曾留下农民们屁股的臭气,彻底投入它的怀抱,脸贴着它光滑的木料。在我跌入午休的深渊之前,最后映入视线的是立君腋下漆黑的腋毛,像两丛清晨的野草,沾满露珠。
在梦里,我看见我妈和她的同事正趴在缝纫机上,一下一下点着头,她们的头几乎垂到面料上,头发几乎纫到机针里去,参与两片衣料的缝合。缝纫机自顾自跑着,哒哒哒的声音如同助兴的催眠曲,衣料上的线迹混乱不堪,已完全失去束缚,拥有了自由的生命力。
整个镇子好似中了魔法,除了人,连猪、狗、猫、鸟、树、野草都睡了,草叶无精打采地垂落着,蝉在梦魇中发出有气无力的鸣叫。
那又长又深的午休,几乎同死亡本身一样强大、致命、无边无际。等我们再度醒来,仿佛一生早已过完。
而到了夜晚,太阳落下舞台,暑热退去时,人们又将不合时宜地清醒,理智重新主宰世界,他们跃跃欲试,要在暑热不在场的黑暗中短暂狂欢。
煤场倒闭以后,我、我妈和我弟弟被人从原来的房子里赶出来。那是一套有一间北屋、两间南屋,中间带院子的房子,我们在里面住了十一年,那也是煤场的财产。我妈的前经理焦子杰说,这套房子我们三个住着太大了,应该再找个小点儿的。
我妈在煤场做了十五年出纳,下了岗的她像一只被骤然拍晕的苍蝇一样茫然无措,四处乱撞,尝试各种活计,甚至在韩国人开的狗粮场里试吃狗粮。她吃了三天,每天都带回来一沓袋子,袋子上印着一只狗的上半身,那狗毛很长,咧着嘴,像在笑。
我妈会从她工作的地方带回各种东西。
她在煤场的时候,我们家有单据、信封、信纸、订书针、复印纸和化肥袋子。她说这些小东西大家都往家带,谁如果不带会很吃亏。她说领导还能往家带煤和柴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