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烟

作者: 肖达明

我一生中最持之以恒的事情是求学。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都心不二用地过去了。眨眼间,我就读大学了。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我不曾荒废学业。对于大学生活,我也笃定地认为,自己不会在学习以外分散太多的精力。

开学第一个星期,我还叫不出几个同班同学的名字,还没有谁算是我的朋友。我想我并不热衷与人交往,那些正经对待前途的学生是无暇结交朋友的,所以我不轻易与人搭讪,生怕打扰到别人,或者被别人打扰到。

所以我像大部分人一样独来独往。但星期五的大课间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我去上洗手间,正打算离开的时候,听见有人在叫我。

“喂!”

我转过身,看见尽头狭小的厕所隔间里躲着三个同班的同学,两个男生,一个女生,他们正围着马桶,传递着一支电子鼻烟,一边冲鼻孔里吸着,一边用眼睛打量着我。那个叫我名字的女孩坐在马桶盖上,口里嚼着糖。她朝我勾了勾戴着银色指甲,闪烁着一点辉光的手指:“过来好吗?”她笑着说,“来聊聊。”

完全是出于礼貌,我洗了手,走进他们的小隔间。站在我右边的,一个脸色白皙的男生立刻把小隔间的门关上。这时我才意识到空间有多么狭窄,我和他们肩膀挤着肩膀,彼此呼吸的声音响在耳畔。他们三人看着我,让人有一种古怪的受胁迫的感觉。

站在我左边的十分高大的男生微微抬起手肘,握了握我的手,介绍说他叫赵班章,我右边的男生则自称刘泛,而坐在马桶盖上的女孩懒洋洋地说,她叫赵黄塘,很高兴认识我。我只好也说了自己的名字。真名实姓是关于他人的第一项知识,我曾经吸过勒古恩的《地海巫师》,在那个故事里,拥有一个人的真名,就拥有影响对方命运的力量。知道他们三人的姓名,交出自己的名姓,让我感到自己正在一纸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付出时间、精力、情绪,换来消遣、麻烦、多余的言语。

此刻,那支电子鼻烟正拿在赵班章手中,他是个沉默寡言的大个子,身高有一米九几。我站在小隔间里,几乎是躺在他的怀里,仰头看着他把电子鼻烟的硅胶鼻罩紧扣在鼻翼上,深深吸进一口烟雾,眼睛半睁着,喉咙里嘶嘶出气。

然后,他将电子鼻烟递给我,让我不妨尝试一下。

他向我做出保证:飘飘欲仙,快乐无边。

看到他们的模样,我心里大概明白了正在发生的事情的性质。在我年纪很轻的时候,我经常看见人们为了表现得合群、友善,而尝试这种不计成本的行为。而我从来就不认为有必要为了交朋友付出脑部损伤的代价,我们应该珍惜自己的头脑,没有它们,我们就无法珍藏宝贵的知识。

看见我在犹豫,赵黄塘说他们正在吸的是大师诺特·伊戈希斯特的两百万字著作:《论量子隧穿效应与以太虹吸现象的勾连》,三级纯度。“这是一部非常杰出的作品。”她告诉我。

听到这本书的名字,我竟一时有些心动。毕竟,诺特·伊戈希斯特的作品总是非常发人深省的,实际上,我自己也常在闲暇的时间吸上一两口这位伟大学者的文章。据说,在三级纯度的状态下,他对物理学本质的阐述能轻易让吸食者产生恍然彻悟的快乐。

不过,问题在于三级纯度是不合法的。电子鼻烟传递的信息有一到五级的纯度分级,级别越高,传输效率越高。但是,纯度越高,对神经细胞的影响也越大。这些影响,按照教师的说法,几乎都是负面的。因此,通常来说,学校只允许我们使用一级纯度的信息。

赵黄塘还在怂恿我,说偶尔吸一点高级纯度的信息,并不至于有什么代价,实际上,他们从高中就开始这么做,从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她把鼻烟塞进我手中,而我表现得就像那是一颗燃烧的火炭。我抗拒的姿态被刘泛嗤之以鼻,他从我手中接过鼻烟,深吸一口,那张英俊、苍白的面孔瞬间仰面朝天,整个身体开始打起哆嗦来。他声称,诺特所描述的那种优雅、简洁的胶子潮汐位态理论,像温柔的海浪一样轻轻舔舐着他的头皮。他的声音带着惺忪的松弛,他的肌肉泄劲了。他失去了平衡,倒在门上,推也推不动。

我没有办法挪开刘泛的身体,离开这个隔间,因此只能目睹眼前的三人一口口吸食知识,却不能加入,就像一个饥肠辘辘的人目睹一场丰盛的晚宴。赵黄塘用已经变得虚弱的声音最后一次邀请我,我秉持着原则,不无遗憾地加以拒绝。

他们清醒过来,立刻开始威胁我,要求我不能把这件事情捅出去。他们的表情非常严肃,我只好发了毒誓:如果告诉老师,我就患上鼻炎。

这样残忍的誓言,他们以前是没有听过的,于是放我走了。

午休结束后的第一节课,是吴泽任教授的古通学讲义。吴教授左手拎着一只提包,右手拿着檀木外壳的鼻烟筒,踱进了教室。吴教授往讲台下扫了一眼,瞥了一眼窗户,看见窗户没有关紧,他哼了一声,坐在椅子上,自顾自地吸起鼻烟来。

这是一间古老的校舍,通风设施并不完备,因此每堂课下课时都需要打开窗户散味,以免不同科目的味道彼此混淆。而一到上课时,又需要值日生将窗户关上,以免授课的内容跑味。但大家初来乍到,到了大课间,不太熟悉工作的值日生有时会忘记及时关窗。

今天的值日生是赵黄塘,她似乎还没有从三级纯度的信息中缓过来,一脸呆笑,连声道歉,从教室靠走廊的一侧走到窗户边时脚步踉跄,关窗户时手几乎都抬不起来。看到她的模样,吴泽任教授的眼神狐疑起来,此时我恰好坐在窗边,连忙站起来替她把剩余的窗户关紧。

关上窗户后,空气不再肆意流通,我们才留意到教室里正飘着一股馊臭的味道,于是吴教授又赶走了几个连日不肯花费时间洗澡的男学生,这才打开提包,将烟熏机摆在桌上,准备上课。

吴教授一边摆弄烟熏机,插入烟弹,一边对我们训话,说:“我知道,你们有些人不重视课堂,以为课后可以自己补习。但我提醒你们,学习知识,光堆量没有用。学校之所以还存在,老师之所以还存在,是要教你们正确地摄入知识,知识摄入的次序、节奏、纯度,都是有讲究的。如果不重视这些传统的方法,只求一个数量的积累,反倒不如不学了。所以为了改正你们态度不端正的问题,我专门写了一篇三十万字的论文,发到公共群里,你们回家自己吸去,吸完了也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话毕,吴教授已把烟熏机设置好,清清嗓子,开始上课。我已经从课程通知中了解到今天要讲的内容是古通学散论:论古代酒与古质生产力,兼讨论古猿大脑科学。教授摁下了烟熏机的开关,于是机器顶部的长条状出风口开始不断向外释出浓烈的气味,我们纷纷取下电子鼻烟底部的鼻罩,将鼻罩戴在鼻头上,让气味通过鼻罩末端的分子解析器进入大脑,于是那阵阵气味变成种种的事实、观点、概念。

我们在座位上东倒西歪着,一口一口地用鼻子吸着。有人趴在桌上,有人躺倒在地上,眼神迷迷离离,半张着嘴,半闭着眼。我们的课堂就是如此这般,像个古代的大烟馆。知识弥漫在空气里,任凭我们不费力气地摄取到大脑中。

等烟熏机停止喷雾,已经过去了大概二十分钟,我对古代酒与古质生产力,兼古猿大脑科学拥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并且发现正如教授所说,摄入信息的顺序与节奏真的很重要。因为我在学到今天的古通学知识后,立刻想通了昨天在今博学课堂上接触到的恒星级火箭动力原理,并对未知学中的针尖天使理论产生了更深的认识,这种似有所悟让我十分快乐。

我稍早于旁人清醒过来,怀着敬意望向桌后面正闭目养神的吴教授,望向这间雾气弥漫的教室里那一张张神思缥缈的面孔。这时,我发自内心地感激这个时代的发明,它让我学到如此众多美妙的知识,让空气充满智慧的芬芳。

正当我环顾四周,沉浸在身为人类共同体一员的骄傲与荣光中时,突然在雾气中见到一张异样的面孔:那是一个女孩的脸,在最后一排。

一个陌生人,过去一个星期,我从未见过她。

女孩穿着素白的连衣裙,身体在雾气中没有一点色彩,好像是半透明的。她有一张带着孩子气的面庞,鼻子和嘴唇都是轻描淡写的样子,也不着一点妆容,圆润的眼睛中带着令人费解的平静。我想,正是这种平静让她看上去与众不同,像一座雕塑:在所有人都因摄入知识而眼神迷离时,唯有她正襟危坐,环视众人。我和她双目相对,她有些惊讶,超然的眼神中终于添上一缕慌乱,低下头,不再左顾右盼。

这时我才意识到一个最为怪异的问题:她的鼻子上空空如也。

这节课结束后,女孩便离开了教室,没有出现在接下来的课堂中。

一整天的课程结束了,人人都还意犹未尽,想要多吸一点知识。但是在晚饭后直接上自习是不被允许的。根据学校的规定,每天夜间,所有学生都需要进行至少一个小时的娱乐活动,在这一个小时里,不能再进行任何知识摄取,因为必须让大脑从高强度的学习中得到休息。

我们更喜欢用“精神力再生产活动”,而不是“娱乐”来称呼这种行为。因为任何事情都不像学习那样真正令我们快乐。符合“精神力再生产活动”定义的事项,全是一些传统、古朴的事情,比如运动、约会、下厨、欣赏电影、听音乐。过去一个星期,我总是一个人在宿舍百无聊赖地玩当空接龙,将那一个小时苦熬过去后再去自习。

这天,我却接到了约会的邀请:赵黄塘同学在社交软件上给我发消息,告诉我她很感激我今天在关窗户这件事上伸出援手,问我愿不愿意和她一同消磨一个小时。虽然,我怀疑她只是为了确保我没有把他们吸食三级纯度信息的事情告诉老师,但我还是同意了,对我来说,打扑克牌还是约会,都没有差别。

我们在楼下见面,赵黄塘双手插兜,嚼着口香糖,摇摇摆摆地下了楼。看见我,她抿着嘴,展现一种不露牙齿的共谋者的笑容。我们商量了一下如何消磨掉这个小时,最后决定横竖先散散步。于是我们用智能手环进行报备,手环开始进行“精神力再生产活动”的计时,计时开始的同时,一架四螺旋型小型无人机朝我们飞来,绕着我们的头顶盘旋,以没有丝毫感情的声音宣布:它是我们本次“娱乐活动”的官方监督员,会全程跟踪评估我们的“娱乐”活动是否尽兴。它尖声叫道:希望我们认真对待,不要敷衍了事。

我和赵黄塘在街上并排走着,彼此还不是很熟悉,所以表现得有些生分。我只好问赵黄塘是哪里人,中学在哪里读的,她也随口回答了。无人机便警告我们,说我们现在的行为尚未达到最低的娱乐标准,按照规定,他要给我们扣纪律分。

赵黄塘叹口气,牵过我的手,和我在运动场上接起吻来。我们免去了搜寻谈资的苦恼。

在我们的文化中,学生牵手、接吻,乃至进行性行为都是非常普通的现象,和不熟悉的人也可以进行。这种行为通常不会带有过多的感情色彩,当事人也不会因此进入更加亲密的关系。亲密接触对我们而言,仅仅是一种非常方便的娱乐活动,用来消磨掉那不得不尽义务的一小时。

进入青春期后,我吻过许多人,也被许多人吻过。但我不太把心思放在这种事情上。正如我所说的,学习才是真正快乐的事情。用鼻烟摄取知识的过程本身,就会给大脑带来快感。这种快感虽然和基本的生理冲动无关,但智力层面的冲击与快乐,以及不断保持专注的状态,本身就会降低人们的肉欲。肉欲的减退,又反过来造成一种看似轻浮,实则惫懒的性文化。

我们亲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赵黄塘试图把舌头伸进来,但我觉得稍微有些过度。就在我咬紧牙关之际,我又从眼角看到了那个此前坐在后排的女孩,那节课上完后,她就消失了,而此刻,她正穿着帽衫,在操场上缓缓跑着。

我拍拍赵黄塘的肩膀,让她看向那个女孩。

“你知道她是谁吗?”

“她叫许臻。”

“她怎么经常不来上课?”

她苦笑了一下。

“那姑娘很可怜,她没有嗅觉,无法使用鼻烟,没法参与课堂。”

我感到难以置信。

“据说那是一种先天性的毛病。”

“那她怎么可能跟上课堂?她怎么能上学?”

她笑了笑,说:“她使用一种相当原始的方法学习——用眼睛看书。”

我问:“什么是‘书’?”

听到我的问题,无人机大声吵嚷起来:“你们的谈话已经涉及历史学、考古学以及传播学,这是违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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