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树忽然喊了我一声
作者: 刘月潮一
初来城里时,我喜欢骑着单车在一条又一条马路间穿行,从一棵又一棵树身边经过。我是个不记路的人,也记不住路,时常迷路。马路两边的树都长得差不多,街道两侧的楼看上去也没什么区别,这条路跟那条路也没多少差别。我实在分辨不出这些构成都市风景的不同之处,内心深处时常生出一阵阵恍惚和迷茫。
我最终还是在城市里落地生根了,成了一棵城里的树。
只不过城里树有的从郊外苗木基地迁来的,有的是从乡下运来的。一棵棵树大多移栽在高档住宅小区里,成为一道道风景。在城里我和一棵树走的路还是不一样。树在一个地方安顿下来,一呆就是许多年,只有等到城市换栽树种、马路拓宽或小区改造时才能换个地方,甚至被终结生命。我在一个地方总是呆不久,每回换一份工,就得搬离老地方,在一个新地方开启又一段生活。
树挪死,人挪活。有时树挪动了又重新活过来,而我挪了一回又一回,好像一次比一次活得不像个人样,在混沌的生活中再也看不见最初的我。我早已远离了生活的原点,一次次偏离原先的轨道,就像一棵离开乡村的树,再也回不到乡村大地。
我深陷于都市和生活的一道道隙缝里。在一次求职时,我不经意地遇见一棵玉兰树,从此相伴多年。这棵树像我家门前的大树,像村头的古树,也像乡村野外的老树。它身上似乎看得见我过去的影子,散发着我过往的生活气息,还镂刻着我生命的一道道痕迹。
还是2001年的冬天,天冷飕飕的,我到城郊的一家企业面试。面试后,离开写字楼时正值下班时间,我乘着电梯随下班的人群从高楼的后院离去。院子里,一棵高大的树迎风而立。院子很大,满院子都是北风,大风摇动着大树,也摇动着我。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也成了大树身上晃动的枝叶。
院子里就这么郁郁葱葱地立着一棵玉兰树。我从未见过如此高大的玉兰树,生得无拘无束,长得离经叛道。树冠巨大,用蓬勃的生命力支撑起院子的一方天日。玉兰树也是院子里唯一的一棵树,离门房不远,树东边的枝丫完全罩住了门房,遮挡着风雨烈日,四周的枝丫一层层向外延伸,一个劲地扩张着地盘。
这个大院子做停车场用的,院子西头一排十多间车库一字排开,泊着一些高级小车。这些小车都是公司领导的专车,还停放着好几辆高档的公务车。院子靠南头做篮球场,北边一大片人工培植的草地,草地上坐着一个大花圃,花圃种着齐整的冬菊,开着各色菊花,点亮了这片空旷的院子。院子中间一大片的空地,嵌着一块块镂空的地砖,地砖上植着一蔸蔸的青草,冬天了,那些草不知不觉已转黄。院子中间的空地稀稀拉拉地停着几十辆私家车。
我慢腾腾地走着,想在大院里多逗留一会儿。冬天,天黑得快,有几分夜色袭过院子上空,我绕着大树走了一圈。在城里还从未见过一棵如此放开了生长的树。风掀动着树枝,我闻到树上久违的乡村气息,风里有遥远的远方,还有乡村茅草的气味。城里长不出这么大的树,这栋高楼大概才建了十年不到,这棵玉兰树是从哪来的?我仿佛看见它走过的路,多年前从一处村落里起身,走过乡村大地崎岖的路,只身走进城里。它跟我不一样,它被人栽在院子里就一动不动,再也没挪过窝,而我挪了一回又一回,从城东到城北,又从城南来了城西。大树在一个地方扎下根,才能活下性命,活得长久。而人长着一双脚,要是像树的根须把一生扎在一个地方,他就走不出多远,出不了方寸之地。据说,树的根须在地下和枝丫同向同速生长,树的枝丫伸向哪里,根须也就延伸到哪。眼前这棵树的生长方式跟我见到的树都不同,就像对天地敞开怀抱,去拥抱天空,这片天地也毫不迟疑地接纳它一切的生长。
二
在漫长的等待中,那个决定我命运的电话终于出现了,这家企业通知我隔天就去上班。在回去等电话的过程中,其实我内心很忐忑,害怕自己会成为那棵树的过客,从此擦身而过。
那时我租住在一家工厂的集体宿舍,宿舍外墙灰暗得像穿着几十年破烂的旧衣裳,衣服上巴着几十年尘土飞扬的时光,青砖墙上坐着厚厚的青苔,青苔粘满一年年陈旧的光阴。宿舍区一栋楼同一栋楼间的空隙大,独立成一处处院子,楼前后的院子都种着树。几十年的老树,年年都有工厂绿化人员前来修剪,每棵树从小就按照别人的想法生长。
树身上每年被修剪掉的枝丫都在时光里留下疤痕,每棵树也都在岁月里烙下浑身的伤痛,大多数树长得很不顺心,在岁月中扭曲地活着。我总觉得这片集体宿舍院子里的每棵树都活得很委屈,仿佛看见它们内心的疼痛。其实不光是宿舍院子里的树,城里的树都差不多遭遇一样的结局,谁也逃脱不了一落地就被人修剪的命运。
都市马路边、公园里的树活着大多是给人观赏的,每一棵树的生长总是在迎合着一个城市的美学,或者说要符合一茬茬官员的审美。这座城市曾一度把柳树当作市树,一年年种了很多,到处柳絮飘飞。后来,有一任官员看不上柳树,索性把柳树换成紫荆花树,不少新修的马路边种上紫荆花。一年年下来,这个城市的马路两边种满一棵棵紫荆花树,柳树倒是很少见,只是在江边还能偶见几棵拂水的垂柳。
我老在想或许有一天,当这个城市的某一任官员忽然厌倦了这些开花的树,会不会换上结果的树来种?都市里一棵棵树的命运都攥在少数人的手里,有时仅凭少数人的一句话一个念头,城里就会有无数活着的树随之倒下,被取而代之,原先站立的地方腾空出来,变成其它的树种。
住在工厂的集体宿舍,我同一棵反复被修剪的树一样,也一次次被生活修剪。这片宿舍区都是些破败的老房子,工厂房屋管理处拿空闲的房子租给工厂职工之外的人,什么样的租客都有,大多是拖家带口地挤在一间二十平方米的单间里。宿舍区一到晚上就闹哄哄的,像一口煮着水的沸腾的大铁锅,三五成堆地喝酒划拳,放着音响跟着哼唱,坐在走廊或树底下聊天……一栋楼四五层,租给四五十家,十来栋老房子几百户人家一同演绎着人间的故事与烟火。
我在这里一住就是多年。有时交过租金,兜里也只勉强剩下当月的生活费,如果再寄点回老家,就得节衣缩食省着用。这里的房子破旧,但院子里树多,为人遮挡着烈日和风雨,也被人更多地派上各种用场,树跟树之间扯上一根根铁丝和绳子之类的。一到晴天,便晾晒了各色衣服和被套被褥,整个院子变得花花绿绿的。特别是春节一过,从全国各地返回来的人,带回各种腊货和土特产,阳光好的日子,不同地方的腊货便挂满院子里的树,就像年货一条街。这些腊货出来见见太阳,晒得干反而保存得长久。不像人的感情,失去了水分后反而容易枯萎,也就不会长久。对住在宿舍里的人来说,树一年到头总是被派上各种用场。院子里的树虽被人修剪着,但成天透着生活热气腾腾的气息,跟马路边的树似乎有所不同,院子里的树与人一道,成就着这些普通人家的平常生活。
不知为何,我很喜欢宿舍区热气腾腾的烟火味,一到晚上,到处是锅瓢碗铲声,有的直接把煤气罐炉灶架在走廊的过道上,开着猛烈的火势,乒乒乓乓地炒菜做饭。这些声音搅动着整个宿舍区。这些来自天南地北的人,做出的菜也是什么地方的味道都有,空气里飘荡着各种饭菜的香味,一次次搅动着人的味蕾。特别是从傍晚开始,住在宿舍的人就像疲惫的鸟儿归巢,在外头飞久了,或四处奔走劳累了一天,回到暂时让他们栖身的地方,立马开启了生活的另一种模式。
很多时候,我像一个闲人喜欢立在窗前,看夜色降临,把眼前的一切揽入它的怀抱,看对面楼走廊过道上炒菜的身影,听傍晚大树上那些归来的鸟偶尔的叫声。我一回回感受着生活的喧嚣与诗意。
到这家企业上班后,我的办公室在九楼,正好邻着高楼南边的窗口。立在窗户边,院子里那株玉兰树尽收眼底。高大的玉兰树全是枝枝叶叶,叶子又宽大又厚实,密匝匝地簇拥在一起。这棵玉兰树每年要开两次花,一次三月,另一次八月,花期时间长,多达二十来天。有时累了,就扭头转身看着院子里的玉兰树,闻着风送来玉兰花的芬芳。玉兰树就像是都市的一个栖息地,我内心一次次忽然有种变身飞鸟隐入其间的冲动。记得小时跟伙伴们躲猫猫,我爬上一棵枝叶多的大树躲了进去,小伙伴们怎么也找不到我,最后还是我自己从树上下来了。不知为什么,我总想躲进这棵玉兰树,藏进那些繁茂的枝叶间。我在都市里就像一个不停地在跟喧嚣的生活躲猫猫的人。
有天上午,我立在窗口看大院里的玉兰树,一只鸟忽然从树叶深处飞上天空,很快消失在都市竖着高楼的远方。后来,我又一次次看见,鸟儿在这棵树的深处出没。树成了鸟儿的家园,它们不声不响地藏身在大树的深处,让人一点也感受不到它们的存在。
它们从不声张。
三
一直以来,我几乎听不到玉兰树上鸟儿的叫声。这些藏身树上的鸟儿似乎忘记了啼叫,忘记了歌唱,它们就像一个个沉默寡言的人,在岁月里默然不语。住在工厂宿舍区,我曾见过一只只栖身于都市树上的鸟,它们很少发出声音,除了人制造的声音,院子里其实很安静。我看见过鸟儿在树上窜来窜去,却很少听到叫唤。
站在窗前,我发现了更多的鸟藏身玉兰树深处,密密匝匝的枝叶遮挡着它们的身影,鸟成了隐形的鸟。这棵遮天蔽日的玉兰树,估计能藏得下上百只鸟儿。我问过守门的保安,可曾听到大树上鸟的叫声?保安说他知道树上藏着不少鸟儿,可偶尔才听见树上的鸟叫声。
我不知道什么原因,无论是路过的鸟儿,还是留鸟,它们活在都市里,都不敢发出自己的声音。一只只鸟似乎在都市有些憋屈地活着,平日连叫也不敢多叫一声。可这些鸟一旦回到乡间和山林里,就叫得格外欢。
院子里的玉兰树收留着都市的鸟儿,不论哪个季节,不论是留鸟还是路过的候鸟,它都以自己的胸怀接纳,成为鸟儿在都市的一处栖息地。
多数时候,我会在办公室呆到很晚才下班。天擦黑,我就看见有鸟从远处飞来,投入大树的深处。每天夜晚,出没于大树的鸟儿似乎越来越多。但它们都是些沉默不语的鸟儿。在城西这片天空下,过路的鸟儿从空中往下看,很容易发现这棵高大繁茂的玉兰树将是它们最好的栖息地。
2002年万物复苏之际,我迎来在这栋高楼上班的第一个春天。办公楼一楼接待大厅,三面是透明的玻璃幕墙,我从大院后门进入大楼时,与一个闪身出来的人迎面相撞。后门装着一扇玻璃门,一直敞开着。我刚来公司不久,还不认识这个撞我的人,后来才得知对方是一个权力部门的总监。他颇有气势地瞥了我一眼,就匆匆地出了接待大厅,走向他停在院子里的小车。他和我擦肩而过时,我看见他怀抱一只大鸟,双手紧紧擒着大鸟。大鸟用一双黑褐色的眼睛惊恐地望着我,我心头一颤,顿时明白了,这只大鸟大概从后门误入一楼大厅,在透明的玻璃幕墙间乱撞,在大厅里迷了路,直到被逮住。这只大鸟接下来的命运可想而知,我紧走几步赶上逮鸟的人,他或许明白我的意思,冷冷地扫了我一眼。我忽然停下步子,所有到了嘴边的话都咽了回去。我看着他迈步走向自己的小车,抱着这只大鸟远去了。
目睹着小车扬长而去,我的内心被大鸟一双黑褐色的眼睛灼痛了。
那只大鸟黑褐色眼睛里惊恐哀伤的眼神一直扎根在我内心深处,再也没有离去。我跟玉兰树深处的鸟一样,藏身在繁密的枝叶中间,不敢发出自己的声音。
此后,每年我都会遇见好几起鸟误入一楼大厅,被人逮走。闯入大厅的鸟没有一只能幸运地逃出去。擒住鸟的人都急匆匆地离开,鸟一次次沦为人的一道美食。面对此情此景,我慢慢变得习以为常,甚至我连一句“把鸟放了吧”的话都始终没有勇气说出口。
后来,我发现一楼大厅夜晚一直亮着灯光,在这漆黑的夜里,有的鸟就循着灯光跑过去觅食。我曾向门卫提议,关掉一楼大厅的灯光,栖息在玉兰树上的鸟就不会误闯进大厅。门卫有些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他表示不会关上大厅灯光,大厅装有监控设备,对大楼的安全保卫工作至关重要。看上去他甚至怀疑我的脑子出了毛病,怎么会有这种荒唐的想法。
一楼大厅的灯光依旧亮着,依然常有飞鸟深夜误入大厅,鸟进来就像跳进迷宫一般,再也逃不出玻璃幕墙的囚禁。这些年来,也有那么两三回,我在一楼大厅撞见误入的飞鸟,上前抱起鸟儿,安抚着并把它送出大厅。放生时,已被玻璃幕墙折腾得精疲力尽的飞鸟在地上蹦了好几下,才歪歪斜斜地飞起来,落入玉兰树深处。
我改变不了误入一楼大厅那些鸟的命运,但鸟哀伤与恐惧的眼神却在我心头留下伤痛,也留下远方。
四
在这家企业我一做就是二十余年,再也没有挪过窝,就像一棵树在一个地方长久地扎下了根。想来不是没有原因的,真要离开这里,我舍不得这棵高大的玉兰树。我喜欢这棵玉兰树,每天上下班,从后院里进出,经过这棵玉兰树下时,我内心获得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宁。
玉兰树年年庇护着鸟儿,仿佛也庇护了我的灵魂。树给我一种亲切感、踏实感,进城后,这么多年过去,我总觉得依旧心无所依,像一个孤单的人走在人群里,身边所有的面孔都是陌生而冷漠的,所有的人都在向同一个方向涌去,而我却多年伫立在一个地方,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