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堡小城

作者: 阿航

古堡小城0
作者简介:阿航,热爱写作。旅欧十数载,现居浙江青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自然是秋高气爽的一个日子。

火车从西西里的省会城市巴勒莫出发,一小时后抵达岛的边界。眼前是一望无垠的大海,艳阳高照,海风拂面,白色的水鸟忽上忽下地优雅盘旋。铁路线戛然而止,火车咋办?装入轮渡的船肚子里!虽说前不久去巴勒莫时已经目睹过该场景,但这次我仍没急于上船,逗留在岸上饶有兴致地看着铁路工人把一节节车厢拆解开来,然后拿火车头当推土机用,逐个地将车厢“拱”入庞大的渡轮底层。

众所周知,意大利的地图形似一只靴子:西西里岛为鞋尖部位,而我要去的地方则属于鞋跟部位。渡过墨西拿海峡,改乘只有四节车厢的小火车。这小火车的铁轨是否要窄一些?我没搞清楚。反正这列火车,怎么说都有点儿不真实,说它是童话里头的道具不为过的。

小火车自始至终沿着海岸线走,车窗外风景如画,车厢里头旅客寥寥无几,每人的神态都十分地松懈与慵懒。车速不紧不慢,比老牛犁田快不了几步。逢站必停,均为手巴掌大小站,站台上立一位形单影只的制服人员,吹响哨子,煞有介事地舞动手中两枚小旗帜。我所下的车站,同样小得可怜,下车乘客三五位,眨眼工夫犹如水滴落入水中荡然无存了。

午后的阳光投照过来,滤过水似的透着一股明媚的清新气息。周遭寂寂无声,简直不像是一个火车站哎。我踅进站台公共厕所,冷不丁里头钻出一位脸如刀削般番人,鹰钩鼻,眼神阴鸷。刚才下车的旅客中没见到此人嘛,难不成他一直蹲在厕所里面?

厕所出来,不见了鹰钩鼻番人。

点支烟,在空无一人的站台来回踱步。不经意间,拖拉机手突然出现在了我眼前。他搓手说道,不好意思,本来是骑脚踏车来的,链子脱了,只好走路过来,迟到了哈。

旅行袋里装着所有家当,有点沉重。拖拉机手伸手抓住一只环柄——两人抬着旅行袋走上一条傍海的简易公路。路上居然没一辆车经过,没见一个行人踪影。

我说,这里真是地老天荒呀。

拖拉机手道,这里中国人很少的。

我问,老板把餐馆开在这里……会有生意吗?

拖拉机手道,生意自然和北部富裕地区、罗马那些大都市不能比的啦,好处是这南部买店铺便宜,店租不高,成本轻呗。

此地的海滨设施相当简陋,可说杂乱无章。但留在我脑际里的“海景”,却是永不生锈地熠熠生光。许是秋阳缘故吧,海平面为深沉的蔚蓝色,波光潋滟,虚幻且飘渺。

实际上,那日并未碰到啥奇人异事,哪怕“耳目一新”的情景都没有,一切皆平平。但是很奇怪,我至今依然认为那是非常美妙的一天。人一辈子里,总会有那么几个日子让人觉着格外地舒畅,格外地神清气爽,格外地心怀暖意。

我不妨将这一现象理解为是人与天地万物的水乳交融吧,可遇而不可期待。

当年同样秋日晴好的一天,我大清早骑脚踏车从县城前往山峡水电站上班。推车穿过一片布满鹅卵石滩地,沙丘上疯长芦荻草本植物,紫色的花穗如同一杆杆刺向天空的红缨枪,随风摆动,陡生几分淡淡的忧伤。乘上由船工撑的木渡船,冲向白浪吐沫的江流。而后江面一片平展,碧绿的水底清晰可见青龙鱼游来游去。上岸骑上车,从李树夹道的村庄一闪而过;拐入田间机耕路,秋收后的田野上码一座座稻草垛。上坡进去,即为峡谷地带,两山悬崖高耸,草木青青……就在这个时辰里,一种别样的感觉没来由地袭遍了我全身心,飘然欲仙,身轻如燕!很明显,周围的环境与我剥离开来了,所看到的、听到的和感受到的,均不真切……时隔数载,没想到在意大利半岛的顶端位置,我再一次与该“感觉”不期而遇了。

海边一位钓鱼后生。拖拉机手说,他是餐馆股东老板的儿子。股东儿子守着两根鱼竿,一桶清水里头没见一条鱼。股东儿子抬脸说,接到了。拖拉机手说接到了。我问,这里有鱼吗?股东儿子语气坚定说道,有!

龙凤餐馆门脸小,餐厅不大,怕只有五十来个座位吧。因是午后休息时间段,餐厅里没人,十分地安静。拖拉机手递上一杯水,说,喝点水,等下去住家。

餐馆一面板壁上,随意地用图钉按着数张彩照。照片拍的是婚宴场景,一对新人笑容可掬,长席上的宾客大多衣着光鲜,容光焕发。同时,也看出婚宴是朴素的,不事铺张,简洁明了。

照片底下两行字,分别为意大利文和中文。中文我认得:在中国餐馆举行婚礼,同样是罗曼蒂克的!

拖拉机手说,这是另外一位股东老板上中学的女儿布置的。

的确,这家小餐馆萦绕有温馨气息哈。

住家这套房子刚租下的,摆设原封未动。我暂住的这间是书房,橱柜里整齐地排列着书籍。桌上一个地球仪,以及文具用品。整套房子的墙壁均挂有油画。油画水准恐怕一般,但人家不挂印刷品挂实物的油画,这点我以为蛮好的。

推开窗户,越过邻居房屋的瓦背,便是水天一线的景色。洋面闪着光斑,大银元堆砌小银元,连绵不绝。

两位股东老板连女士与习师傅,一个浙江人,一个广东人。连女士四十未到,风韵犹存;习师傅六十出头,相貌模糊不清,老头一个。

连女士出国前,在她老公单位招待所做服务员。她说工作很轻松的,上班前送小孩去幼儿园或学校,回来顺便捎点小菜。上班搞完卫生,坐下来织毛衣。小姐妹之间调排好,大多可提早半小时回家做饭,单位家庭两不误。

习师傅打少年起在餐馆学厨艺,童子功扎实,尤其擅长做广式糕点。出师后,一香港老板带他到香港做糕点,一干二十多年。香港有位老板要去意大利开中餐馆,遂把他带到了意大利,一干又是二十多年。

连女士社交能力强,逢人自来熟,喜欢叽叽喳喳说话。来到意大利后,她的优势得到了良好发挥。首先是在短时间内过了语言关,其次是只要用得着,没有她搭不上的人脉。习师傅恰恰相反,他为人处事古板、严谨,整日价沉默寡言。习师傅在意大利待了二十多年,仅会上街买盒香烟寄封信啥的。

两位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因为同在罗马一家中餐馆打工相识了。

脑袋瓜子灵活的连女士有次问习师傅,习师傅,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开店啊?习师傅摇头道,我打工的命,没想过那个。连女士道,习师傅你技术在身,我么……跟番人基本交流没问题,我们两人合伙开家餐馆,应该不错的噢。习师傅道,开店的本钱呢,我的薪水……要捎回去养家的哦。连女士道,要说钱,我手头也没几个了。习师傅道,所以还是脚踏实地打工吧。

下一次,连女士对习师傅说道,我搞清楚了,意大利南部那边中餐馆很少,店价转让费也便宜,本钱用不了多少的,我们要不去访访路数看?迟缓片刻,习师傅道,这事没把握,先不急的。连女士道,肯定要抓紧的了,要是大家都晓得跑南部去开餐馆了,黄花菜就凉了呀。

在连女士的鼓动下,习师傅辞了工位。两人一道坐火车来到南部。他们一如探险家般风餐露宿,游走于华人鲜少涉足的一个个小城市,一个个小镇子,终于在意大利半岛的南端盘下了这家餐馆。

餐馆经营稳定后,连女士通过餐馆的劳务名额,将老公及两个孩子申请出来。习师傅多年来一直单独在外打工。原先在香港时,他隔三岔五回去一趟。到了隔天隔地的意大利,来回一趟费用大,便改作一两年回去一趟。习师傅回老家待的时间不长,顶多两个月,倒是没落下传宗接代任务,育有三男一女。连女士对习师傅说道,现在我们自己店里有劳务名额,你把家里人带出来哟。习师傅道,这外国又不好,就让我一个人做牛马好了。连女士道,你这个岁数了,起码要考虑一下接班人吧。在连女士的劝导与帮助下,习师傅那位爱好钓鱼的儿子于前年来到意大利。

前段日子,连女士驱车跑到山上的老城区。七弄八弄,她居然把一个废弃的仓库改装成了餐馆。将仓库改作餐馆并能获取批准,这在审批餐饮业店照极为严苛的意大利,简直可说是匪夷所思的一件事。

我和拖拉机手,即为山上餐馆开张而招的人马。

过去年代,意大利这个半岛国家海盗活动猖獗。为防范海盗侵扰,那时的人们往往将城镇和村落建造在山头上,围上厚实的城墙。

我刚来意大利时,每每看见高耸的山包上盘踞着一簇红屋顶房屋,上不着天下不落地样子,百思不得其解。按照咱中国人的居住习性,大致上会选择水草丰美之地盘的,一是人畜离不开水源,二是肥沃的土地适宜耕种庄稼。而这意大利,怎么硬是把房屋建在山顶上呢?饮水用水咋办?刮台风咋办?生产粮食的田地在哪里?这一系列问题,我没法子找到答案。

经人解释后,方知个中缘由。

这天大早,连女士拉着一车子人上山,计有习师傅、连女士老公、拖拉机手与我。

上山的道路,自是陡峭,急转弯多,路面上车子交汇得小心翼翼。不过无限风光在险峰呐,沿途的景色那是相当养眼。瞧见一辆除车头外仅有一节车厢的小火车,涂鲜艳的金黄色,吭哧吭哧地绕着山腰往上头蠕动,我不禁咋呼道,火车!火车怎么开山上来了呀!连女士道,意大利是老牌工业国,底子有的了。

抬头往上仰望,但见老城区残留了一大截石砌的城墙,参差不齐地冒出四五个同样石头建筑的古堡屋顶。进城口上,有块平坦地,算是广场了,中央立一座雕塑。不知何故,我觉得该雕塑似曾相识嘛。仔细一琢磨,这雕塑上面的三个青铜人,有点类似于咱们国家的“工农兵”塑像。只不过,此处的三人均为工人阶级,抢磅锤、执铁镐,另一位肩膀上垂挂一捆粗绳索。连女士解释道,这雕塑是为纪念开掘崎岖的上山公路设立的。

小城里头的道路,忽高忽低,基本上由着山势走向延伸,盘根错节。居民房屋大多为石头材料,垒得结结实实,门扉显然偏窄,窗户小小的,除玻璃窗外另安了实木栅栏窗。或许,这与过去的“海盗年代”不无关联吧。

车子无法开到餐馆门口,停在山坪一个小停车场。大家随手拎了带上来的物什,走下石台阶。餐馆怎么开在这个角落头呢?我心头不免掠过一个疑问。

台阶路是条巷子,还不是直的,曲里拐弯。两旁皆为岁月深厚的褐色石头墙,不见丁点绿意,头顶上方的天空呈长条形状。一块乒乓球桌大的拐角平地,即餐馆大门口了,门楼照例悬挂中餐馆的“标配”两只大红灯笼。

屋子里头出人意料之外地宽敞,有一百多个座位。连女士道,在老城区有这么大面积餐厅的,只有这里有了。从这点来看,连女士选择在此开餐馆,该当有一定的道理。

为招徕客人登门吃饭,在餐馆大门口桌子上摆放了一篮子炸虾片,免费品尝。陆续有人围拢过来,拈虾片吃的人多,跨进门槛消费的人少。连女士老公在国内是位体操教练,喜好穿一身运动装行头。他一副吃公家饭的人派头说道,虾片吃了一篮子又一篮子,成效微不足道嘛!

第二天午后,除习师傅守摊备餐馆晚餐的料外,全体人员倾巢出动散发菜单。我和拖拉机手一块,沿马路分别给左右两侧车子的刮水器底下夹菜单。这古堡小城的道路,没有一条是高低平整的,往往见缝插针,横七竖八。面对此等错综复杂“路况”,拖拉机手却是老马识途,像泥鳅一样游刃有余。我问,你对这里的地理位置怎么这般熟悉哇?拖拉机手道,我在这里待过的啦,在另一家中餐馆打工。我好奇问道,这山上……还有中餐馆?拖拉机手道,是的,杭州饭店。

过后没几天,不晓得是连女士去张罗来的还是当地新闻工作者凭自个的嗅觉跑来的,电视台派人来做采访节目了。毋庸置疑,连女士肯定不会怯场了,她面对女主持递上来的话筒,神采飞扬啪啦啪啦地说个不停。一行人移步至厨房,习师傅、拖拉机手及我,每人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天晓得是咋回事,那镜头偏偏停留在了我身上。我脸臊心跳,极其不自然。只见女主持人问了连女士一句啥话,连女士回答不上来,直眨眼珠子。她问站一旁读中学的女儿道,意大利语作家是怎么讲的?女儿作了答复。原来,连女士是在替我吹牛呢。

拍摄结束,三位电视台人员分享了我刚炸的几根春卷。番人的表情既丰富又夸张,他们如同尝到了啥山珍海味似的,边蘸番茄酱吃春卷边瞪圆眼睛竖起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