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节气

作者: 郑小琼

1.立春,鲤

从解冻的河流探头的名字,瘦小的编号

像历冬的幼鲤,窗外的溪水朝南

拐进暮色春雨里,火车咔嚓咔嚓

运送制品里的青春,螺丝机上栖着

一群乳燕,它们的独白在线路板闪过

瞪眼之鲤跳跃,厂门前的铁树伸腰

白炽灯用春日般宁静的手抚摸我们的脸

我们的手,幽灵般穿过永不停歇的机台

机器古老而陌生的声音

吐出一条无法破译的春日之鲤

当我读到:鲤,玩具制品缓缓

自流水线涌来,复而缓缓地跃起

红色之鲤跃过水面,一个离乡的女工

向城市递来缓缓上升的青春

立春的光线在她脸庞刻下角度奇特的旋涡

她无法捉摸的年轻笑容让我相信

春天,总是对的……

2.雨水,獭

这台古老的雕刻机犹若水獭出没堤岸

明月孤悬,众星沉默,水獭置于鱼石上

两头年轻的幼崽吊在树枝,獭祭清冽

如初雪时的朗月沿清冷的天空沙沙作响

我雕刻幻影、迷宫和不确切的事物

罗马字的年月、汉字的商标

白晃晃的白铁烙印,深邃而刺目

窗外的李花开得白而浓烈

缀满初绿的枝头,紫蓟初生的日子

我用乡愁给千山之外的嘉陵江写信

它们肥硕的身体狩猎月光、鱼以及

薄暮中的幽蓝草,抬头看见水獭

安然地自江水中上岸,穿过芭茅丛

雕刻机的震颤带来沉默的爱与力量

静止在我的身体,而在料斗里

翻滚的半成品,它们瘦长的躯体

沿齿轮的缝隙滑入明亮的空间

当黎明自窗外的树枝间醒来

那只水獭在春天的拐角处

一群鲤鱼的灵魂在天空飞过

红色的旱莲花在雨水中流放

将那些江畔独自燃烧的花唤醒

3.惊蛰,鹂

黄鹂剥啄祠堂旧铜锁黑绿的锈斑

族谱像根细铜线串起北方的老槐树

煤气灯、村头的铜钟……背篓里的

野荨麻、鹂鸣、比地衣还嫩的月光

祖先们沿网线返回我的电脑,他们啊

这些汉字公墓的ID,三月春风不吹

野外的辣薄荷不开,寺院钟声不响

江面的运沙船划开星期六的袖口

双层巴士不知,惊蛰日它长笛未停

沙面岛教堂不知,惊蛰日钟声未响

落日在江上分娩,在白鹅潭我送你

旧码头薄暮时的晚霞、三江交汇的波浪

江边平台那些似薄荷味的震颤

几只沙鸥悬浮江上,它们的羽翼勾勒

世界的光与影——被水带走的事物

又回到水里,它们漂移,江水蚀刻着

它们渐渐清晰的轮廓,而乡村的黄鹂

用尖喙剥啄着岁月的记忆之门

清冽的叫声穿过窗玻璃投影我心

4.春分,燕

我对光线与春天保持一种古老的喜悦

燕子们像张张清晰的索引表,刀刃上的

愤怒在减速机上渐趋平静,闪烁不安的

指示灯拉开春天的拉链,雏燕游离

在电线与日光中,它们急速跳跃

向河堤边的杉树林俯冲

自动车床的执行器经过漫长的沉思

把我的孤独与不安剪短三分

变成一个合格的零件困守在产品里

燕子在空中兜转,我在车间拆解螺丝

时间拆解我身体里的青春

数只燕子如花瓣在黑枝条绽放

它们骤然的尖叫和燃烧的嗓音

压缩机迅速启动岁月的引擎

直到白昼变得宽阔

我们穿过螺母与螺栓间的裂缝

燕子们谨慎地滑过,那么多停在尾翼的春天

像一束光线,唤醒我的喜悦

5.清明,鹑

在雨的物候里凝望暮雨中的山行道

我身体内那台孤寂的切削机

穿过祖先们落脚的山谷,斑鹑们

急促的叫声让我拥有斑鹑们的思维

针叶上闪烁光的流银,我和斑鹑

投身在光与潮湿的松树林,藏在

棘刺的轮回消失在暮春的嘉陵江中

那些栖歇在斑鹑身体的机器

朝着地心深处的打桩机,伸向天空的

侧吊机,颊骨清瘦的电动泵机

它们有了鸟的形状,发出鸟的叫声

一些人发出随波逐流的清响

把清明的雨水涂抹疲惫、悲绝

另外一些人抽出尖刀,割断眼里的光

和喉间郁结的磷火,祖先们是一条河流

朝时间的深处游走,它们奔湍、拐弯

在车间我像只老斑鹑用机台勾勒自己

感受世间明艳而浓烈的爱与恨

6.谷雨,戴胜

我在网络搜寻戴胜的消息

嘉陵江畔的鸟或戴家院子的人

他们已逃离,整个下午

戴胜鸟在我的头颅里鸣叫

它们尖锐而清澈,像把锃亮的刀

切开堂前朱栏上斑驳的衰老

我们转身走向遥远的世界

从星空中窥探生命的秘密,

海马座不规则的山峦,变声期的男性

所有的星图不过是取悦自身的幻象

在工业时代寄情于虚无的山水

反复对抗资本带给我们的情欲

从鸟笼样的世界寻找方向

一枚旋转的陀螺,在对立中依赖

在叙述中静默,像两条平行线

在不同的空间交叠,身体里的戴胜鸟

突然与这复杂而灰暗的世界相爱

运转的机台触摸到胸腔里的孤愤

它们飞过机台上的大海与沙漠

雨水淋湿江畔的柳树,它的叫声

晦暗不明,我正穿过烟雨的街巷

透过黑白交错的马头墙,杏花、墙竹

细小的茉莉,它们朝混乱的春天探头

我所见的世界在成熟的光线中瓦解

7.立夏,蛙

旧宅的月光、三角梅,深夜的二胡

江南稻田定义繁复的蛙鸣,漏斗计时器收容

南方漂泊的聚积离散,人生总是去繁就简

巨大而混乱的往昔似烟花般绽放

光与色的幻影在午夜的高枝上

而我困守南方的机台,狼群样的不幸

围拢上来,它们荧绿的眼神让我忆起

窗外群星闪耀之下,夜来香的味道

我孤身冲入温暖的夏夜

月光猛烈地啄食从玻璃涌上来的黑暗

制动器扭开黑色宇宙的阀门

白发积蓄岁月的哀伤

额头的沟壑填满胶体的枯荣

黑峡谷边三只受伤的羊沿峭壁而行

灰色光芒涌入人民大街

合欢树以新的姿势退回寺院

蛙鸣不断抬升夏夜温柔的地平线

寂静像一面盾牌突然耸立在地铁轨道

地铁三号线经过拥挤的永泰站

下午三点的光线一点点沿枝头下坠

声音聚积玻璃中映衬起飞的群鸟

歇斯底里,这歇斯底里的螺丝

把下午钉进黄昏的背景墙

蛙鸣像一枚松果落进池塘中

“哐当”,彩色的制品在夏天顿悟

生命何为?我正攥紧欲望的拳头

8.小满,蛾

穿工装的男人提马灯疾步在矿井

蛾振动触角抵达大地的深处火焰

瘦弱的翅膀阻挡住大海样辽阔的黑暗

在玻璃上的光线里,宇宙以自身的重力

减缓万物的速度,飞蛾蓬勃的身体

扑向火苗的中心,它振翅的激情

饱含生命的智慧与坚韧,当铁涌入

淬火的快门,这被生命擦亮的元素

轰鸣的机器隐喻光与影的记录

卤化银的感觉,碎裂的光的焦味

在蛾类的博物馆里,它们白色的翅膀

反射夏日的阳光,它们用纯粹的悲壮

以身探试光明的奥义与真相

黑暗投在悲观主义的眼睑,暴烈的飞蛾们

在黑暗的矿井跺脚,群星坠进锁孔

——我打开黑暗中那道通往未来的门

压延机贮藏动荡的岁月,我感受延缓的

节奏和药物带来的激情,波浪凝固在

防浪堤下,庙宇凝固在信仰里,星星

凝固在黑暗中,不可掌控的命运

像一只只瞪眼之蛾,它们在虚无中

辨认虚无之焰带来虚无的光影

9.芒种,螳螂

它圆锯的前肢剪裁着冰川时代的月亮

粗糙而坚硬的喻体靠拢双螺旋的夏季

上升:挖掘机伸向夜空虚构的金牛座

陈家祠溶化于糖胶树黏稠状的气味里

夏日的钢琴声啄击中山路的清晨

万物皆是液态的,数只液态的红尾鸟

停在机器的手臂,复而消失液态的空气

留下旧梦般的面孔,液态的螳螂带着

锯齿状的孤独,几何的阳光切开它的

裂纹和水渍,凝视锁住柠檬、巨嘴鸟

榕树枝的黑须,繁复地铺满人行道

一群螳螂伸出它们的锯齿,它们跳跃

在空荡的田野,留下天空蓬松的尾羽

液态的时间以静止速度划过旧堂

彗星:我熟悉的灵魂药剂恰好隐现

风水学大师不停地解析城市的中轴线

10.夏至,鹿

鹿角不断沿膨胀的宇宙边缘生长

散乱星云与恒星,光堆出鹿的多色皮肤

一个盲人坐在榕树下倾听群星的低语

远得失明的星星在晴朗之夜闪现

卖柠檬水的姑娘闪亮如同鸿蒙初开

灿烂之光孕育夏日更为合理的形体

旧堂的槐树召唤月光,肉体的欢愉

在异乡的十字路口,那越过贫困的

鹿踪:穿过广场的纬度。钟表上

不再走动的声音,变成酸涩的往昔

我独自朝北,她们切开柠檬

仿佛切开平行的宇宙,在黄色的汁液间

虚构一头头奔跑的鹿,它们树枝样的角

伸向无限的星空,夏至像一棵铁树

缓缓行走在酸和甜交界处的冰里

我从柠檬的酸涩间清理出一条道路

虚构的鹿角拓宽我内心的宇宙

在夏良地铁口,姑娘们在榨柠檬汁

广场的上空,飞机的羽翼处

声音的鹿,祠堂里的鹿,柠檬中的鹿我收藏它们的鹿迹,夏至像雪样明亮

11.小暑,蟋蟀

我坐在暑热中收集蟋蟀鸣叫的轮廓

月光筛选出万物的形体,院中低矮的桑树

伯劳鸣叫,急促的声音里溢满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