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年历的副本

作者: 阿乙

我从二〇〇一年开始用电脑写作。电脑甚至决定了我以后写作的风格,就是病态地追求准确,就是反复修饰。与此同时,我也会用笔在笔记本或书页的留白处写一点文字,这些文字看起来就直白和自由多了,并且有时有一种快节奏。

2003年5月15日 郑州

被城市堵在门外

寂寞像一把刀子。我在这个不知春季还是秋季的黄昏冲着欲望奔走。在走第一条街时我的希望破灭了,这更加激起我走第二条街的兴趣。当我的双腿发酸时,诱惑的人或事还是没出现。我坐在金水河的栏杆上两脚摆动。我打了个电话给郑大一位小伙子,他说他在全力冲英语四级考试。我说你忙吧。我去郑大看三联书店。兜了很久圈子,却没找到,就又打电话给那考四级的年轻人,他详细说了,我听得不知所云。既然不认真听,我为什么要问呢?终于问了路人,一指点就明白了。其实很远。我兴冲冲走到图书馆,书店就在馆址后边。我想可以找找朱学勤的书。但可惜书店黑了灯。

然后我便没有任何目的,麻木地穿过一条条街。穿过绿城广场,看到青少年宫在放电影,想进去坐坐,却被告知这最后一场也快结束。是的,不是已经关门,就是快关门了。那个诱惑连门也不开。

我把城市踩在脚下,饿了。饱饱吃上一顿烩面,吃出巨大的快感。但最后还是百无聊赖地回到一百四十元一个月的单间出租房,抽烟,烧水,洗脚,发呆。电视机坏了。

听那几首音乐,不变的哀伤。心里沙沙作响。给过去的女朋友打电话,却并没人接。当打第四遍时,我听到对方已关机的提示。给一位过去很熟的编辑打电话,也没人接。过了五分钟,他回短信:我在上厕所,有什么事?

我能有什么事?没事。我开始翻这两天采购的六七本书,但没有一页能读完。我感到难受,那是一种被刀子把皮肤割遍的感觉。我没有哭,我老是用热泪盈眶来升华一件事,但你要一个成年男子哭多难啊。只有伪善的骗子才哭。我前几天听那郑大小伙子讲了一个故事。故事转了几个人的口,大概如下:一个农村的人有一天看见一只兔子就赶,兔子跑他也跑,兔子停了他也停,兔子没休息够他再赶,跑跑停停,如是,赶了一天,赶了有三十多里路,终于把兔子赶死了。

对我来说,还没赶,兔子已经死了。

2013年7月10日 北京

著名并将更加著名的作家消失在他本身就具备的平庸中。这种平庸与生俱来,到四十岁时会使人自然而然地发福,成为一个过得去的胖子,拥有一个富态的妻子,一个养尊处优的后裔。上帝曾经以他的身躯为载体,代价是消瘦、疾病、孤独、食欲的严重下降(有时进食与排泄成为一种要命的麻烦,使他渴望科学界的人担起责任来,发明一种可以管饱一个月的药丸),有时甚至是死亡。上帝让他得到魔力十足的文字。这让人心疼然而竟然是伟大的错误,让他举手投足都有了自来的矜持。他创造了好的东西,因此他自信。几十年后,作为平庸者的他只能摹写自己过去的这一奇迹。笨手笨脚的。上帝难以置信地从他身上撤走,正如彩虹从天空消失。而想要再次得到这种蒙召,无论怎么说,他都来不及了。

2013年7月13日 北京

桃花女子。桃花长在脸上。好像有点雀斑。那是因为皮肤白皙者都有点雀斑得出的误解。黑围棋子,黑色的月亮。眼睛。完美有时是那么粗鄙、做作,因此给她安排了一口洁白但并不完全方正的牙。略瘦的身躯。平胸。需要将头发蓬松以拉起身高,以及微微粗壮的小腿肚。这样一个年轻的人出现在被死亡阴影笼罩的青年面前。(超自然然而又充满可能的)……桃花般的女子。脸若朝霞的女子。疲倦地伏在桌上午睡的女子。会让病人从精神上依赖的女子。健康的红晕在她脸颊上。

2013年7月15—16日 北京

三床

我是在7月4日入院后见到三床的。老年人中的青年。五十九岁。肺癌还有肺栓塞。事情发生在两年前。这次来当然是因为身体很不舒服。我说我是牟向东医生开的住院条,他平稳地说,牟向东是个认真、负责的好医生。他就像是一个用过十几个牌子钳子的钳工那样自信。他一般坐在床边,有时半躺着,上身下边高高垒起枕头和被褥,像一个仰躺着的沉默的乌龟。一两天之后,呼吸机、输氧管这些玩意儿,密密麻麻地,包围了他。他的眼睛四处乱望,就是不望自己的亲人:他的妻子。从照应方面讲,他的妻子可好了。然而他知道他终究是孤独的。他像一个倔强的少年,躲在自己赌气的情绪里。他一个人和死神战斗。唉,所有人都放弃了。然而他还要战斗。仅仅为了战斗。世界真大,有海洋、山脉,窗外有人走路的声音、鸟叫的声音。你在这个世界叫过床怎么能够去往那无限的黑暗?眼一睁,世界还在。……老李。他一次次爬起来,坐起来,或者说扭动起来。他的腰部就像是被巨大的钢锭压着。他痰中带血,或血中含痰。他的呻吟有如猛虎,以及头被卡在栅栏缝隙里的疯子。总是有一位小捣蛋鬼点燃他咳嗽的导火索。一次次点燃。或者说拉动那受苦受难的发动机。他说话声音沙哑如机器人在山谷说话。他。老人啊。要学会如何平静地去死。不要在这里哼叫,像被征税一样地哼叫。不要尽情释放这你认为是应当的呻吟。你的亲人像在沉默地抗议,一次次发狠地抽出纸巾。肺癌晚期,窝在停尸床上扭来扭去的老人,要学会如何平静地死去。去结束这一不幸的无可挽回的余生。不要在停尸床上变成一具烧焦的烤串,变成一个没人怀念的可怜的先辈。……然而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利。他变得骄横、粗暴和冲动。他认为作为邻床的我,我的感冒会使他得到感染。六个月前快速杀到的癌症结论,已经使他成为一名顽固的专家。他敏锐地意识到死神将尾随这病菌到来,正如他认为一阵风也会。他害怕任何的意外。然而他没有几日可活,他将在受苦受难中可耻地死去。因为申请换房失败,他们出院了,和护士、行政中心吵了一架。我提出我回家,把病房空给他,他们表达了谢意,然而还是出院了。越来越近的死亡带来的是:迷信与恐惧。……啊,咳嗽的民兵们,咳嗽的大比武开始了。

2016年6月16日 北京

协和医院免疫科一病房

广大的白昼出卖一只蚊子

遗弃、抛下

黑夜才是它故乡。在黑夜

它 知道方向。不知疲倦。准确地攻击一切

现在,它只是娇生惯养地嗡嗡叫唤着

恼 怒地叫唤。敢死队一样缺乏知音地叫唤

徒劳地叫唤

它不敢确定已经灭失的鸣金声是否来过

总之在广大的白天它寿命有限

有限到人们普遍不愿意动手杀死它

而 在黑夜,为了击毙它,他们可以毁坏一切家具

2017年4月20日 北京

每次遇见请教者,我就有可能想起卡瓦菲斯的诗《第一级》。青年诗人尤梅尼斯向明显是长者的忒奥克里托斯表达了心中的苦闷与绝望。尤梅尼斯是谦恭、诚实、毫不做作的,他对忒奥克里托斯充满信任,他请教于后者。我遇见的请教者,有一些,谦恭是伪装的。他们之所以来请教,是想获得一种对他的承认和册封。有两种事情是可以放胆去干的,一是对面前的人说他比影星还有气质,一是对那些从事写作的人说他们的作品具有经典气质。我时有违心。一旦我不能顺从对方的意志,及时地给予表赞,对方就会生气。不是生我的气,就是生他自己的气。我厌恶有人来请教就是这一点,只因为一名作者,只要是写完,就应该知道自己在文学史上的位置:

首先是在但丁之下,

然后在海明威之下,

在左拉之下,

在芥川龙之介之下,

在余华苏童之下。

如果你写得比这些人都好,就不用请教啦。总之不要请教,因为经请教而得来的话只是一种礼貌。

人很在乎别人对自己的反应,害怕被冷落。

保持全神贯注地倾听,倾听时切忌有任何走神。

没有一个人喜欢批评,所有人都喜欢恭维。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恭维,就不要敷衍。

草草的恭维易遭人记恨。

批评必有后患。有时你不知道是谁害了你时,不妨想想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批评过谁。

女明星和摄影师、化妆师、美发师结婚并不奇怪,因为他们花在认识她的美的时间最多。付出的劳动也最多。撒的谎也最多。

关注别人对我们自身的反应(看法),正是我们堕落的开始。

高明的人总是用糖一样的语言代替现金。

社交媒体的发达使所有人都误认为自己是名人。他们对自己言论的影响力充满期待和迷信。现代人不得不在亲友之间经常地表达崇拜的感情,这使得大家都很累。很多人突然会画画了,或者会写诗了,亲友们被迫点赞。

2017年7月17日 北京

对一些人比如张恩超来说,戒烟意味着禁欲。对我来说,则意味着剥夺。首先是医院(类似的有写字楼和正在行进的交通工具)不允许病人在病房抽烟;其次是肺已经不行了,不能胜任这一享受。我戒烟始于二〇一三年住进挂名北大的一家医院,我记得自己住的是呼吸内科病房四床。三床死掉后,接替的是一名老烟民,他呕血的时候会用盆子去接,血团有乒乓球那么大。从那天开始我不再抽烟。我记得只挣扎了一下(也许有一个月的不适应)便摆脱了烟瘾的纠缠。现在我仍然怀念抽烟的姿势——想一想,在生活中停顿下来,什么也不干,点燃香烟夹着,吸上一口——但是只要是嗅到周围有烟味,便会感到恶心。就如现在在食物中尝到糖一样。我是一名严重的肺病人和阶段性糖尿病人。有好几次惊醒,是因为我在梦中意识到自己在抽烟。我感到这是在犯罪。现在我用咖啡来代替香烟。在美好的天堂,人们抽烟而不受到惩罚。

2017年12月4日 北京

一个人吃完最后的食物,准备入睡。然而在睡眠的那头,他没有给自己准备食物以及用以御寒的衣物。他没办法不为此忧愁。

2017年12月6日 北京

老太婆牵着失明的乞丐。几乎是他们能力所限的速度 。说是互助也行。说是分工也行。

另:死的时候,给自己一个幽静的处所,静静等待死神的降临。引《摩诃摩耶》:“她的脸上留下的只是火焰那舌头的无耻与贪婪。”

2020年9月20日 北京

达美中心

作为一个鼓胀的实体

从一个地方出现

从一个地方消失

从另一个地方出现

从另一个地方消失

将双臂交叉搭在窗台的

观看者,看见的是

这个实体和它的前后两道轮廓线

在位移

一双腿交替向前迈去

还 没有比这更忠诚并且互相友善的一对仆人

它们满足于自己的分工

醉心又不忘乎所以地执行工作

也不会争风吃醋

在一条腿受伤后

另一条腿责无旁贷地承担了所有的工作

那受伤的腿不忍心它的同伴受罪

因此就算会产生巨大的痛苦

也要把自己的脚掌落到地面上去

2021年6月19日 北京

清晨

尖细童声消失的一瞬间,

生殖器在“增大,下坠”,

捅得骑士从此,日日夜夜

想要走上战场。

他抚摸逐渐浓密的阴毛,

陷入遐思。

战士抚摸马鬃。

2021年12月1日 北京

见一比喻:李洱说,拿《应物兄》和《围城》比,好比拿猪尾巴敬佛,猪不高兴,佛也不高兴。机智。见信息,某某和刘擎谈元宇宙。刘谈是分内之事,某某谈,就是什么都来上一嘴。万金油。也可能是人好,不能推辞别人的请求。

总会有一些人——我认为是欠缺号召力的人——试图把自己的生活方式、选择当成圣人的生活方式、选择传播出去。沾沾自喜。也就是把自己渴望的事,把一种幻觉,当成事实了。似乎这样的人还很多,如果以这种方式去看人,则无法得人矣,尽可弃矣。我发现从某某单位出来的不少人都有眼高手低的毛病。容易把这种外在赋予的岗位当作天赋。这就好比是玩游戏,抽到警察身份的人,不觉得自己只是临时扮演,而觉得自己就是警察,并且也不会问自己是否匹配。故而,还是应该相信那些考试的优胜者,那些发表过论文读到博士的人。竞争胜出者比被分配者要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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