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棣之约

作者: 宋长征

画面静止,我把我定格在远年那条上学路上。风在吹,路边的青草在萌发,在生长,泡桐树上的花苞在渐次开放,空气中游荡着一丝丝甜腻的气息。我从那座老屋里出来,母亲给我周正了一下身上的衣衫,要我穿上一件姐姐们的衣服修改成的碎花夹袄,我没穿。我自信自己可以抵挡风寒,相信自己御寒的能力可以超过路边的野草。我从坡上下来,看一只鸡从谁家的树枝上飞下来,踱步走进路边的草丛里寻找吃食。可隐隐的寒意还是让我打了一个寒噤,把视线从尿尿的物件上收回来,系上那根布条做的裤腰带。我准备好了奔跑,像一阵风,一阵春天的风,在通向学校的乡村土路上卷起一股烟尘。

榆树柔软的枝条在风中舒展,远处的田垄上一株小小的桃树开满花朵。沿着沟渠,对岸是一溜破旧的土屋,就像我们家的老屋,看上去一副苟延残喘的模样。土墙上很早以前用颜料写的几个大字,现在只能模糊看见高举什么什么旗帜的字眼,其他的全被风蚀剥落,复归于泥土。我看见那几株高大的棠梨树了,扭曲的枝干,像铁一样斑驳,蜿蜒上升,在那排老屋后面伸展出遒劲的枝干。一些新生的枝条长出了芽苞,盛开着花朵,白色的花瓣,粉色的花柱,甚至有一抹胭脂红从花芯氤氲开来。那些落败的花朵,胭脂色会逐渐演变成浅浅的绿,而后花瓣消失,每一串花朵将被玲珑的绿色果实替代。我吃过那些看起来不怎么起眼的棠梨果实,咬开铁锈色的果皮,果肉并不丰厚,酸而涩。但此时它们绽放的花朵如此好看,挨挨挤挤,沿着铁样斑驳的枝干上升,每个树杈上擎起一团白里透红的云朵,在风中飘。我听见自行车铃的声响,正准备百米冲刺的姿势趔趄了一下,铃声跟随着我的脚步,紧一阵,慢一阵,我向左铃声向左,我向右铃声向右。我不得不回头看,他的眼神中有一丝促狭的笑意漫开。那是一张年轻的面孔,是一株树成长的盛年,是一头牛正告别执拗倔强的年纪。他没有从那辆对我来说略显高大的自行车上下来,只是说,上来吧,我带你去学校。我没领情,我怎么会领情呢,我身体里的那根发条刚刚上紧,一旦松开,将会以像风一样的速度开始奔跑。

他扭头看了看后座,脚下开始发力,我顺手拽住了自行车后座,被露水沾湿的布鞋里一双年幼的脚掌灌注力量。奔跑,车轮飞转,路旁的野草迅速后退,那一溜开放白色花朵的棠梨树开始后退,铁一样擎起的云朵开始后退。这一刻太过短暂,短暂到像流星划过夜空。这一刻太过漫长,漫长到我用一生也不会忘记。我知道,我就要从时间这头迎向他,从记忆开始的某刻,搜寻那个曾经熟悉的身影,声音,和与他有关的种种场景。

他的那辆大金鹿自行车是乡间最好的交通工具,很多时候,我会一屁股斜坐在前杠上,双手握在沁凉的车把中央。他的双臂充满力量,像襁褓,像世界上最安全的港湾。只是时间久了,屁股会硌得生疼,我会坚持让他停下来,歇歇脚,顺便撒一泡尿,或者活动一下已经麻了的腿和脚。但这次没有,他在自行车后面绑上了一架排子车,用一根结实的绳子将两根车把牢牢地捆绑在自行车后座上。排子上放着两床棉被,母亲央告他,一定不时地向后面看看,别丢了棉被和我。要去见面的是我不曾见过面的一个人,母亲说叫大哥。我尚不知道大哥的含义,谁的大哥?哪一家的大哥?和我有什么关系,要用如此隆重的方式去迎接?我只知道他,只知道他是我除了父母之外最亲近的人。去集市上赶集,去戏园子看电影,我只要一撇嘴,泪珠儿想掉不掉,他就不肯说一个不字。戏园子是一圈土墙围起来的,土墙上面是玻璃碎片,还有长满尖刺的仙人掌。他试了一下,甚至将我举起来骑在他的脖颈上,我才勉强看见一线电影幕,和一片片黑压压攒动的人头。走到卖票的门口,有人说必须买票,大人两毛小孩一角。他买了一张票,一只手推着车把,一只手摁住我的肩膀,我就鱼一样混进了戏园子。放映机咝咝转动,黑压压的人头齐刷刷盯着一块在黑夜中白色而又很快被更多颜色充斥的幕布。我站在自行车后座上,趴在他的肩膀上和他耳语,我要吃炒花生。他黑着脸说没钱,但转身过去又很快回来,纸包打开,是一包还散发着热气香气的炒花生。后来,甚至在梦中,我也会被那种香气馋醒,咂巴着嘴唇,靠记忆中的香气安慰馋虫。

我从梦中醒来,我的第一次去县城是在无知无觉中经历的。醒来时眼前嘈杂一片,汽车站,乌泱乌泱的人,沸腾的人声,寻人的呼喊声。他不在,一个相貌和他仿佛但年纪略大的身影站在我面前,肩上斜挎一个洋气的半导体收音机,怀里抱着一个大眼睛、和我年纪仿佛的女孩。一只军绿色帆布包早已放在了排子车上。那人笑,竟然猜测着说出我的名字。我不认识他,在我很小年纪的时候,很多事很多人我不能分辨,就像一个眼神无辜的小狗,蜷缩在棉被里,睁开懵懂的双眼,看着这个乱糟糟却又新奇的世界。后来那人说他是大哥,我从未谋面的大哥,抱着小我两岁的侄女,站在一眼就能认出的老土布棉被前,回到了分别已久的家乡。

最后一刻,他感到疼痛在渐渐消失,那个慌慌张张喊来主任医师的小护士脸色渐渐凝重,而那个久经沙场的主任仿佛摇晃了一下满头白发的脑袋说,喊亲属进来吧。白色的天花板越来越白,直至恍惚成云絮状,耳边的声音也消失了,一切重归于无边的寂静。他能听见自己身体裂开的声音,就像小时候在老家,看一只蝉如何经历蜕变。那层坚硬的躯壳,历经风雨的躯壳,从脊背处裂缝开始延展,上至头顶,下至尾椎,而后弓起了脊背。他听见四肢抽离的声音,手和脚一如婴孩般的肌肤,从多年的疲惫中抽身而出。身体是轻盈的,或者说灵魂才是轻盈的,他把冰冷的肉体遗留在这极度冷寒的地方,而自己化为无身无形,弥漫在这个脆弱的春天。

他来到这家医院不知道多久了,是去年,还是今年过了春节之后,脑子里一片模糊。他只知道,后来很多地方都变得紧张起来,就连那个靠近镇街的小村子,也被包围封堵起来,村口的公路上堆起一个高高的土堆,每天有人把守,一群身穿白衣的人,如临大敌般进出村庄,用棉棒测试每一个外出归来的人。囤菜的,囤面的,有的人家马上弃用的地窖又派上了用场,恨不得一家人都住进阴暗的地下,以躲避传言中危及生命的瘟疫。呵呵,瘟疫,他不是早早就中了瘟疫的埋伏吗?他现在所住的地方就是证明。他来的那天,出租车走了很长的路,几乎绕过大半个市区,绕过那条叫嫩江的大河,绕过他曾经很多次来市区干活的工地,来到这片略显荒凉的地方:市结核病研究所。门前还挂着一张胸科医院的牌子。他怎么会得上这样的病呢?也是小时候,在家乡,有一年母亲不让弟弟妹妹和父亲在一起吃饭,父亲有属于自己的碗筷,吃完后,由母亲专门洗刷收起。他也曾怀疑,为什么母亲就不怕,不怕这种吓人的病传染到自己?现在,他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样了,和当年的父亲一样,脸形瘦削,面部发黄,走起路来急促地喘息,好像胸膛里装了一只风箱。

他的病房在二楼301,一整栋楼房住的都是身患结核病的人,有男有女,也有正值如花岁月的年轻人。他使用的是老年机,有时会跟关里老家的人通通话。那个头上染着黄毛的年轻人用的是智能手机,平常一边躺在床上玩游戏,一边嘴里嘟嘟囔囔,好像手机里面藏着他的千军万马。他说,小兄弟,能否用你的手机加一下我兄弟的号码,我想跟他说句话。黄毛爽快答应了,按照他说的号码加上了兄弟的微信。视频打开,当年乘坐他自行车的那个孩子,转眼也已壮年,写作读书,经常熬夜,头发稀疏到成了秃顶。那边问,感觉好些没有?家里正在联系相关的医院,过完年就可以回家。嗯,他说了一声,感觉嗓子里有一口始终吐不出的棉絮状的痰,好些是好些了,就是晚上偶尔会疼。对方很快用手机截屏,以便向人社部门证明他的存在。他的户口还在老家,他还想着回去之后住在那座属于自己的院子里,安度生命的最后时光。他知道,老家的户口本上始终还有着他的名字。

就在入院不久前的几天,他还回去过自己家——那座漂泊半生买来的东北小院。院子很宽敞,但实在有些寒酸,前面是上工间隙整饬出来的菜园子,屋后种了一些向日葵,他知道女儿会回来,会在冬天的火炉旁陪他深一句浅一句回忆老家的那些事、那些人。女人在家,女人的习惯就是站在门前,或者坐在炕沿上嗑瓜子。她用多年嗑瓜子切出一条缝隙的牙齿将一枚瓜子嗑开,呸的一声,瓜子仁留下,瓜子皮飘出很远。他不知道怎样张嘴,甚至不知道怎样跟女人说出自己的病症,医院说了,只是治疗结核病的部分医药免费,但还需要患者负担一部分,以便尽快治愈。多年形成的习惯了,他在工地赚来的工资几乎都会原封不动地交给女人。身边的朋友越来越少,用于自己开销的也就是一把劣质的烟叶,以及从小卖店买来的散装白酒。他想过戒掉,但就像深陷一个黑暗的旋涡,让他难以自持。拌嘴是常事,开始的时候他还会赌气将桌子上的盘子和碗扫到地上,后来就不会了,所有的物件都是他一分一毫赚来的,打碎了还要重新置办。哦,要住院啊,不是说这病治疗免费,还要什么钱?女人嗑瓜子的动作始终未停,尽量保持优雅,那些飘落的瓜子皮散落一地。她进屋,很短的时间折回,将甚至还未进屋门的他晾在菜园子旁边,伸手递过来三张百元钞。已是冬天,刚过去的一场大雪还未融化,天空又飘起白色羽毛一样的雪。

雪花是寒冷的事物,无论如何洁白也不能免除它所带来的寒冷与孤寂。有一个词语叫雪上加霜,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咂摸着。他原本以为等过一段时间身上的病症就会减轻,他就会在不具传染性之后返归别离多年的山东老家。他已经做过很多次打算了,女儿大学毕业找到了工作,女人再怎样也跟随了自己二十几年,把村里这座破旧的院落卖了,一起回到老家养老。但转了病房之后的那个小护士说,你最好跟家里打个电话,让他们来一趟。为什么,为什么通知家里。护士你说,我是不是得了什么不好的病?我这不在治疗着么?前几天那个医生还说再过一个疗程大概就可以出院了,我就能回关里老家了。啊,回老家,哪里还能去呢?小护士不耐烦却又不忍心地说,到处路都封上了,有些路段火车已经停止通行,就连咱们医院恐怕你也走不出去半步。似有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胸口,似有一段长长的噩梦正在悄悄逼近。

在梦里,他看见站在大河对岸的母亲。母亲还是他离家时候的模样,母亲在那边喊,喊他的名字。河上没有桥,只有滚滚而下的黑暗的流水。他想泅渡过去,但是看母亲着急的样子似在跟他说,现在不能。他张开嘴,他想说,我不怕,我就是要过去,我就是要回家。但声音淹没在巨大的水声里,那些黑暗的水流越涨越高,没过了他的腰,又上升到胸部——他醒了,黄毛和另外几个病人都还在或欢乐或凶险的梦中,而窗外一片洁白。

站在走廊上,能看见一处被大雪覆盖的风景区,一个叫作林水湾度假区的地方,形势还未紧张起来的时候,他偶尔会在黄昏时去那里散步,他谨记着,不靠近任何人,也不跟任何人说话。他只是看向那还算宏伟的楼群。十几年前,他跟一个建筑队来过,来到这片荒芜的地方,在临近一片大水的地方,修建房屋,几十个日夜,才宣告完工。从那以后,如若不是住进这家医院,他不可能有任何再次造访的机会。

他走后,那座院落空空荡荡,父亲把房屋当成了牛屋。院子里栽上了一些泡桐树,盛夏时节长出荷叶大的叶片,雨滴落下来,砸在阔大的树叶上,发出噗噗的声响。我也在成长,我不知道自己会长成什么模样,也不知道自己将来会走向哪里。会沿着他远去东北的足迹,还是留守在这片平展却荒芜的田野上,都未可知。我只知道他是我的亲人,他像一只无可奈何的候鸟,在季节到来时扇动自己并不坚硬的翅膀飞向另一片荒芜之地。而记忆中的某些片段一次又一次复活,梦里梦外,加深着我们共同成长中的血脉深情。

入夜,摇晃颠簸了很久的军绿色卡车停在一片空旷的地方,车厢里的人们灰头土脸从卡车上下来,迅速走进了夜色,那辆卡车也扬起一股沙尘消失在远方。我和母亲站在原地,从未出过远门的我们一时找不到前进的方向,三哥信中所说的连队到底在哪里,距离这个人烟稀少的县城车站到底还有多远?母亲紧紧牵住我的手,生怕我被无边的夜色吞没。在经过一番询问后,倒是有好心人,说距三哥当兵的连队还有二十几里。夜那么黑,你们徒步怕是无望,只能先找一个安静的旅店暂时住下。我记得那个小小的旅店,从靠近大路的门洞进去,里面是一排简陋的房屋。我们将要居住的客房更是简陋。宽厚的土墙,墙洞里放着店家刚刚拿来的一盏嘎石灯,一盘土炕,屋顶可以看见裸露的木梁和木椽,偶或有老鼠在屋檐下发出吱吱的叫声。夜很短,夜很长,等到第二天清晨,才看见三哥身穿绿色军装的身影,站在旅店门口。

我并没有看见他的出现,只是听母亲说,他怕我们探亲找不到三哥所在的连队,连夜骑着自行车赶来,打听到我们暂时居住的地方就匆匆离去。我似乎看见那个年轻而单薄的身影,在夜色中努力将自行车骑得更快一些,走进那座出发的车站,打问返途归来的军绿色卡车司机,一个中年妇人,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到了哪里,有没有送达目的地?司机无奈地摇头,他便再次蹬上自行车进入弥漫的夜色,百余公里,他像一支离弦之箭,在飕飕的风中射向某个不甚确定的远方,并于即将黎明破晓时赶到那个距离当地县城二十余里的连队,和三哥一起,见到了尚未从梦中醒来的我,和我们共同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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