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以诗为证
作者: 王樽不学诗,无以言。
——孔子
1
生 命是存在的形式,是意识、感性和理性的某种证明。不论形态大小隐显,不论渊源高低贵贱,生命,或者只是活着,本身即是存在的证明——证明某种客观现实,证明观念、理性,抑或各种可能。而如果有文字留下,哪怕是只言片语的记录,就能让存在更加确凿。如果有了诗歌的记录,那就非同小可——有了质的飞跃与升华。如同从青铜递进为金银,从初级的结绳记事到“天雨粟,鬼夜哭”文字出世,从茹毛饮血到纵酒赋诗,从通俗故事到典雅美文。
任何生命情态最终都会死亡,会消失,从有形到无形,从有感到无感,直到化为虚幻的五蕴皆空。如何证明曾经的生命意识与形态,曾经的感性与理性,曾经存在的有意义和无意义?口耳相传,道听途说,实物、文字、书籍、图画、照片、录音,都可以是一种证明。在中国的文化理念里,历来有“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的说法,“实”就是与听闻、精神相对应的形象、实有、实物。如果说将诗歌视为语言的最高形式,那么,诗歌即是文史证明中顶级的存在。古今中外,无数典籍里都能看到这样的书写——“有史为证”(具体表现就是文字证明,各种体例的“有字为证”“有文为证”),以及“有人为证”“有物为证”等。到了“有诗为证”或“以诗为证”,就将证明推至了某种至极。
所有文体中,诗歌具有简洁、超拔的特质。激情充沛,一言九鼎,易于说唱,方便传布。如果将其视为文字表达的最高形式,那么,“有诗为证”即为最具说服力的存在证明。由此深入,一种特别的现象耐人寻思,即诗歌的表达不只在文字,而文体的演进也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标志和顺序。
超越了普通文字,诗歌的出现可能比其他文体更早。比较中西最早的文学创作,诗歌远远早于戏剧、小说等文体。比如,今天被学界认为最早的诗,是来自两河流域的《吉尔伽美什史诗》。诗中记述的一些故事,早在四千多年前就流传于苏美尔人中间,历经上千年口头传唱,在古巴比伦王国时期(公元前19世纪—前16世纪)才以文字形式记录下来。几代学者曾经对这些最早刻于泥板上的文本进行研究解读,从破译出的两千余行诗中,大体还原其故事风貌,发现内容与《圣经》有诸多相似,比如,吉尔伽美什在寻找长生草过程中遇到了一对夫妇,这是大洪水后仅存的人类,并进入神的序列。这被认为是挪亚方舟故事的美索不达米亚版本。有学者因此推论,《圣经》的很多故事来源很可能就是《吉尔伽美什史诗》,而这些诗的记述,在《圣经》撰写前的一千年就已经在美索不达米亚地区流传了。后来的古希腊史诗,中国的《诗经》,等等,都是早于其他文体的文学表达。如果说某些观念将诗歌视为文学发展的最高形式,那么,这最高的可能同时是最早的。如同神的名言——我是最初的,也是最终的。而从文体的演进看,其过程也并非从低级到高级的循序渐进。
除了文字呈现的诗歌,还有非文字的物质表达:建筑、绘画、装饰、器皿、工艺品。观察这些非文字的凝固立体的诗,可将诗的历史进一步向前推。出入历史博物馆,看考古、发掘类的专展、书籍、影像,甚至新闻图片,常常能深切体味到来自先人的遥远诗意。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曾探访坐落在四川广汉的三星堆遗址,那些蔚为大观的古蜀人的文物,让人瞠目结舌,且不说纹饰精美的尊鼎,超越人形的纵目面具,造型各异的飞禽走兽,单说那一株株青铜神树,婀娜多姿的枝杈,纵横栖居的众鸟,简直就是精妙绝伦的交响诗。当时自己也曾诗兴大发,写了多首以铭记,描绘与古老诗神的不期而遇,赞美穿越时空的诗意回响。
诗歌是人类文明的原始基因。
即使文字尚未出现,或未及推广、不尽成熟,诗歌(或确切说,诗的本质与意境)就以物的原初形式出现了。它们伴随着人类成长,换言之,人类的文明进程,从未离开过诗情诗意。所谓“诗意的栖居”并非始自今人,而是从未谋面的先祖。那些来自原始社会或黑暗时代的符号、器皿、造型、花纹,从简单写意的涂抹描画,到语焉不详的文字标志,都在传达着先祖们的审美,其终极指向,充满美学与诗学的价值。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早期的“有诗为证”。
2
探寻文体的渊源,思忖诗歌的证明,实际就是探寻和思考人类的来龙与去脉。很多年前,我曾在某篇专栏文章中论及诗意在写作和影像中的作用,用了这样的标题——《诗意是最好的春药》。看似是即兴有感,实为多年的琢磨。每当我试图分析某部成功作品的内在驱动力,都会发现,它们都殊途同归地指向——诗意。或直或曲,或隐或显,无出其右。由此,想到世间所有的创意——包括艺术创作、科技的发现与发明,都意味着除旧布新、打破常规,意味着对固有传统的叛逆。敛抑或飞扬,脚踏实地或异想天开,其核心精神天然与诗意相关。换句话说,诗意思维,就是张扬、创新、开拓思维。
人们追根寻源、皓首穷经,探险揭秘、考古挖掘,研究已知和未知、已出土未出土的形形色色,都是在推演和证明着文明存在的程度,曾经与现在的对应。人类的前世今生,或清晰或模糊,或可信或存疑,说到底,就是不断证明和被证明的过程。人类文明的发展史,就是不断完成的推考史。证据不断叠加、不断刷新,近前的替代了旧有的。可能镂刻于各种建筑,可能制作于祭祀物品,或描述于甲骨、绢帛,最便于解读的依然是文字,是著述,是史的纪实、诗的旁注。
而所有伟大的著述,本质上都是诗篇。如鲁迅评价《史记》所言——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史记》不是韵文、不是诗歌,却被连在一起类比,称其为“离骚”,都是诗篇本质的确认,且是中国文学史上的巅峰之作。
可见,某些非诗体著述的特殊价值,总与其内在的诗性相关。
从前,我看到先圣孔子的名言“不学诗,无以言”,以为只是特指《诗经》,特指其所处的春秋战国或先秦中国。经历越多,感受越深,越有切肤之感。其实,诗意之于任何时代,任何情感,都是灵动高级的呈现。不仅于史学、于文学,所有领域莫不如是。且不说家喻户晓的唐诗宋词,或“唐宋八大家”, 或元曲、明清小说,以及“四大”或更多“大”的古典名著。各门类的著述典籍,无不与诗意、诗情相呼应,诸子百家的哲学、治国方略,神话奇书《山海经》,农工集成《天工开物》,老子的《道德经》,庄子的《逍遥游》《齐物论》,郦道元的《水经注》,司马迁的《史记》,张岱的《夜航船》,都凭借其深层次的诗意,而“经久永流传”。所有伟大的言说与著述,可能不是诗歌的形态,不是按照诗行划分,但其内核或意境肯定有着诗的成色与内涵。
如果说,情与欲是人类的潜意识,那么,诗意就是相向而行的和声。没有诗意,不可能有伟大的著作,不可能有《红楼梦》,或“四大”乃至“百大”,放诸四海的所有文艺名著。没有诗意,甚至连情色阅读也难以完成。被誉为“天下第一淫书”的《金瓶梅》,其形形色色的男女欢情,无不由诗情画意牵引,诗篇点缀于各个章节,诗意渗透于人物的日常。如同必备的春药,随时可取,随处可见,拿得起,放得下,直指烟火人间。
诗意与诗篇,让《金瓶梅》从形而下见形而上,于龌龊中显现纯情,尘俗中透出风雅。
诗意是著述的“春药”,其功效,不仅是刺激、诱发、唤醒,同时,也是遮蔽、掩护,欲扬先抑。
无数的人有这样的体会:直接或过度的煽情往往适得其反,最高级的张扬是隐忍。越是含蓄、抑制,欲说还休,越可能具有魅惑、爆发的后力。那些直白卖劲的煽情,会滋生掣肘的反作用,让人如坐针毡。即使当下一时有所触动,过后也顿觉空落乏味,了无意趣。
此道理似可延宕开去。古代的情色言说中,有“虫二”之典,说的是风花雪月的最高境界,隐喻真正的风流是不着一字,尽在其中,所谓——风月无边。以风流倜傥而闻名的墨客骚人均是此中高手,如王维、李白、白居易、柳永、唐寅、张岱等,俱是风月场常客,其艳词丽句断不会直露廉价,而是含情脉脉,节制含蓄,意蕴悠长。最重要的是,不可须臾或缺的诗情画意。在那不以情色为耻的封建时代,嫖妓与恋童也都接近或准接近风雅之事。若将典雅诗意的《红楼梦》视为精神春药,沉迷感官的《金瓶梅》,则接近于沉浮欲海的毒品。
3
在中华民族的文明文化史上,“以诗为证”“有诗为证”已渗透血脉。很难想象,没有《诗经》,没有唐诗宋词,没有李白、杜甫、白居易、苏东坡、曹雪芹……中华文明该如何编织、架构、成形。孔子言及的“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其“诗”之所指,亦可从具体的《诗经》,延伸至宽泛的诗。孔子将“不学诗”放在首位,且与生活中的说话形成递进关系,可见诗的基础性和基本性,事关生存的必须、前提与常态。诗是境界的生成,个性的塑造,人格的完善,是一切的疏解与释放。当孔子的学生问其如何处世时,先生指出的唯一道路就是“学诗”,因为诗的精髓是“无邪”,因为“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此说并非泛泛,更非虚言。事实上,若仔细推敲考量,中国人看待世界的方式、生活习俗、人情关系,乃至物象与情绪的关联,几乎都有诗的潜移默化。
诗是安身立命的道路,是人之为人的根本,是通向一切的开始与终结。如同博大精深的“道”, 既是“初”也是“终”。在《道德经》中,老子这样描述“道”的神奇与永在性:“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道就像无形的飘带纵横交错于天地之间,无所傍依,无坚不摧,独立而永久地存在着,没有任何力量能将其改变与销毁。先贤们认为,道是无处不在的。庄子《知北游》中明确表示,所谓道“无所不在”——在蝼蚁,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即使在人不愿言及的形而下的“屎溺”中,道也是存在着的。
诗,亦何尝不是如此?
诗塑造人,也塑造着人的塑造。中国古典文学名著多是以诗来确定核心思想与精神,在叙述中多以诗起以诗终,其自由度如诗神般飞扬,或作者自填,或人物虚拟,或名家引述,且穿越古今、挥洒自如。如《三国演义》以杨慎的《临江仙》开场——“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豪迈、雄浑、达观、洒脱,总括了那个乱世时代群雄并起的波澜壮阔。《金瓶梅》《水浒传》《西游记》《儒林外史》,及明清的其他重要小说均是如此。将诗歌运用于叙事的集大成者,当数《红楼梦》,这部长篇巨著内穿插了一百多首诗,开场题旨、刻画人物、描绘梦境、预示情节、总结故事、臧否时政、笑谈人生,多是以诗切入或收尾。作者洞悉人性命理,“金陵十二钗”的人物判词均为诗体。第五回中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堪称全书之眼,也是作文与做人关系的总括。书中各种生活体悟,多是借人物或情节融入的诗和联语,如“此开卷第一回也”中即出现的针针见血的《好了歌》与注,借助跛足道人的说唱和甄士隐的解说,道尽世态人情的悲凉与荒唐,残酷而通透。即使看似随便出现的对联,也往往极具深意,如第二回中贾雨村偶经智通寺所见:“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含蓄阐释了贪婪人性与毁灭绝境的必然联系,言简意深,悲天悯人。说《红楼梦》是百科全书,仅凭其灿如繁星的诗词、对联即可见一斑。
我想特别说说明代文学家冯梦龙,他的“三言”(《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是小说的范本,也是诗歌叙事的范本,不仅每篇多有“以诗为证”,更将证明运用到出神入化。《警世通言》第十一卷《苏知县罗衫再合》,讲述江南才子李宏荡舟游览,见秋江亭墙壁有首《西江月》,概括了酒、色、财、气四件的短处:“酒是烧身硝焰,色为割肉钢刀;财多招忌损人苗,气是无烟火药。四件将来合就,相当不久分毫。劝君莫恋最为高,才是修身正道。”李生看罢,笑其句句皆有偏见,当下磨墨在背后和了一首,反其道而行之:“三杯能和万事,一醉善解千愁;阴阳和颀喜相求,孤寡须知绝后。财乃润家之宝,气为造命之由;助人情性反为仇,持论何多差谬。”李生写罢,正要再抚一曲,忽然有阵风而至,神思迷离间,李生闻听环佩之声,少顷,有身着黄、红、白、黑四个美女自外而入,向李生深道万福致谢。原来,这四美人恰是酒色财气的代表,感念李生仗义执言,特来拜谢并争相以身相许。于是,四人为争李生之宠,各自作诗颂扬所代表的佳妙之处,每出一首,即遭另外三位反击,有分析、有结论,引经据典,各执一词,各有道理,嬉笑怒骂,煞是好看。李生方寸大乱,没了主意,最后从梦中醒来。全篇以象征酒色财气的四美人以诗激辩,多角度审视论证各自长短,恍如古代版擂台大辩论,引入思考而妙趣益智。如此才气横溢的奇文佳作,在世界文坛也堪称空前绝后,亦为中国古典文学“以诗为证”中的短篇集大成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