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 秋

作者: 张国平

父亲又一次进城来看我,是在晚秋的一天。

那一年夏天特别霸道,已是秋风渐凉的季节,太阳仍炙热如火。

父亲每次来,我都非常紧张。父亲贪酒,又特别爱虚荣,三杯小酒下肚,便大手一挥说:“走,找我儿子去。”

父亲常带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来了就让我给人家贷款。他以为儿子是财神爷,笔尖一画就是大把大把的钞票。他哪里知道,银行有制度,不是谁拍拍胸脯,就可以随便把钱拿走的!因为这事,我没少为难,也得罪了不少乡亲。

没想到这次是他一个人来的。父亲笑眯眯推开我办公室的门,我便立马起身,朝他身后望。结果没有人,他一个人来的。他突然一个人来,让我感到了另一种紧张。头天才给老家打过电话,第二天他就来了,我以为家里有什么事。

我沏了茶,让了烟,问他什么事。

也许是年岁大了,脾气变好了,父亲仍笑眯眯地坐在那里,说:“你忙你的,一会儿再说。”

不明不白的,哪有心思工作啊?便催问他究竟什么事。父亲这才说,他是来拿书的。

昨天给家里打电话,闲聊时我说我出版了一本小说集。父亲兴奋地说:“好啊,好啊,赶紧拿给我看。”

除了酒,父亲另一样爱好就是文学。

父亲有文化,当过教师,在公社当过宣传干事,可全因为酒,最后回家当了个农民。

父亲当教师的时候,喝醉了酒,晃进了女厕所,背上了一个“流氓”的骂名,被清除出了教师队伍。

被撵回家后,父亲不甘心,就写写画画,骑着那辆哗啦作响的自行车,将拼凑来的所谓新闻稿,送到公社广播站。每当大喇叭里要播出他的新闻稿,父亲便站在村头,逢人便说:“注意听吧,一会儿播我的报道。”

父亲的文字功底好,还真被人发现了。公社正缺一名“笔杆子”,父亲被书记喊去,当了名宣传干事。那是父亲最风光的两年,书记走到哪儿,就把他带到哪儿,让他把自己的事迹记录下来,写成文字,送到县里去。父亲梳着偏分头,上衣口袋里别着一支金色笔帽的钢笔,车把上挂着一个黑色提包,每到村口便叮叮当当地按车铃,也不管有人没人。即便村头那棵老柳树上只拴着一头牛,牛旁是几只啄食的鸡,父亲照样把车铃按得叮当响。

可惜好景不长,父亲在公社干了不到两年,又被撵回了家,还是因为酒。

一次,父亲去县里送稿件,恰好公社会计请假,书记便让他把全公社职员的工资领回来,谁想父亲因为喝醉了酒,钱被偷了个精光。

据说当时书记正准备将父亲纳入正式编制呢,结果大好前程全毁在了酒上。听母亲说,父亲回家后狠狠地扇了自己两耳光,发誓再也不喝酒了。那时候我小,没有记忆,反正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常常是醉醺醺的样子。父亲醉酒后有一个特殊的偏好——逗蚂蚁。父亲拿一根干树枝,一戳,一戳,戳树干上的蚂蚁,嘴里还嘟嘟囔囔,说:“你爬,你爬,你朝上爬。”

因为这件事,父亲再写什么,公社广播站、县广播电台,都不再用了。英雄无用武之地,父亲颓废了一些日子,又开始饮酒。父亲不甘寂寞,转而开始写小说。他夜以继日、挥汗如雨地写,终于在县里的刊物上发表了一篇小说。

老家人有上街聚堆吃饭的习惯。父亲发表小说后兴奋得不行,端来饭菜的同时,也拿来了那本刊物:“你们听听我写的小说哈。”父亲顾不上吃饭,便埋头读他的小说。

人家吃饭时都想聊聊东地的庄稼、西地的菜,谁有心思听他的什么狗屁小说?父亲读完小说一抬头,除了远处树上拴着的一头牛,一个人影也不见了。

也许是父亲的遗传吧,我后来也稀里糊涂地开始了文学创作。头天给老家打电话,父亲听说我出版了小说集,让我立即拿给他看。我说过几天回家时就带回去,谁想他竟然这么心急,第二天就专门搭车过来了。

下班后,我先回家拿了书,然后带父亲去饭馆。刚进饭馆,父亲就跟老板要笔。我问他要笔干啥,父亲把笔塞到我手里,嘿嘿笑着说:“签个名。”嗬,哪有儿子给父亲送书还签名的?父亲见我不肯签,满脸的失落。

酒是不可少的。也许是上了岁数,酒量不行了,父亲没喝多少便醉意迷蒙了。担心他的安全,我没让他再喝,让他去我办公室歇歇再走。父亲不,说书拿到了,就走。看看还有时间,我陪他步行去车站,顺路聊聊家里的事,也让他醒醒酒。

也许是天太热,也许是喝了酒,也许是上了岁数,父亲的脚板和地面难分难舍,走得很缓慢。一摇一晃地走到车站,父亲仍未醒酒,我便给他买了瓶绿茶,让他歇歇,醒醒酒再走。

父亲突然将我的书举在面前说:“你当多大的官我都不稀罕,就稀罕你写小说。官谁都能当,作家是谁想当就能当的?”

印象中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直白地表扬我。我扭过脸去,没让他看到我眼窝里的泪水。

也许是那时候就有症状而被我忽视了,父亲第二年的深秋,便突发脑出血去世了。

操办完父亲的后事,清理他的遗物时,蓦然在他枕头下面发现了我的那本小说集。翻开扉页,看到上面居然有三行字。第一行是:父亲大人训正。落款是我的名字和日期。

一看便知,是父亲的笔迹。

眼前蓦然浮现出他举着我的书,到处炫耀的情景,我再也控制不住滚烫的泪水。

[责任编辑 周泽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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