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观察者
作者: 耿雨阳我喜欢在地铁上观察人。
不过,与其说是喜欢在地铁上观察人,不如说是只有这个逼仄的空间才能让我的感官活跃起来,联通起来。走在路上,我通常有些手忙脚乱,对于一个无法将注意力分散到多个事物上的人来说,同时做到避开前方的障碍物和确保避开障碍物时不会撞到后方的行人是一件难事。有时我倚在湖边的柱子上吹风。如果运气差,我所停留的那个位置没有一根可以倚靠的柱子,我就会感觉天旋地转。因为当我越去努力感受风,注意力越被集中到一个点,原本支撑身体的那部分力量就被掳走得越多。当我完全沉浸其中、到达一个极点时,我的灵魂变得空白,身体也以紧绷的状态直直地倒下去。
马路过于宽广,容纳了太多事物。汽笛声此起彼伏,听不出哪一辆起头,哪一辆附和,哪一辆气急败坏。无论我在意识里如何让它停止,都无济于事。不过也不能太过安静,否则我会害怕自己置身荒原,周围的景物都被水稀释了。
在家不同,凹凸相间的毛毯让我觉得放松,感到一种确定性,因而我总是用手去感受其中的凸起和凹下。我最喜欢的那条毛毯总共有三十二条凸痕、三十一条凹痕,这是我生活中的永恒不变的真理。每天起床时,我都要确认这个真理是否已经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改变了。半躺在窗前在摇椅上吹风、听鸟叫是我最喜欢的工作。窗外的树上有个鸟窝,一对黄鹂,一窝雏鸟。从最后进食的雏鸟开始吞咽,到第一只鸟完全咽下食物,这中间是四秒的安静。我常常数着“一、二、三、四”,四秒后又是雏鸟求食的叽叽喳喳。
对于鸟叫的预测使我获得掌控秩序的快感,好像这真的在我预设的规则中行进。除此之外,我最喜欢的就是在地铁上观察人。
在路上走动的是我,我需要通过走路来变换身边的风景,但坐在地铁上时,我只要等待每个站点自动出现的新的人。今天坐在我身边的是个很香、长头发、有些急性子的女人。我在靠门的双人座上,她坐下时,头发在我的眼镜上钩了一下。我扯下夹在眼镜腿上的头发,在食指上绕了二十圈。她匆匆说了一句道歉的话,不过我没应答,因为我猜她是在和刚刚被她踩到脚而吃痛低呼的另一个女人说话。这个女人也没回应,只是发出长长的粗重的气音,又觉得不够,便加以尖锐的冷哼,这让我立刻联想到染着酒红色细卷发的中年妇女牵着一条和她发式相同的泰迪犬的景象。她开口说话了:“我们不要学这种人。”应该是对着她的孩子。那个孩子含糊不清地应着,吧唧吧唧地嚼着东西。食物的味道飘来,嗅觉信号转变为听觉信号,我觉得耳朵里嗡嗡鼓动,嘴唇、牙齿、舌头、刺溜的口水声被拉成一条线,电视没信号时的那种噪声从线的一头无限延伸。一张肥脸突然出现在我眼前,眼睛耳朵眉毛都往一处挤,嘴巴一张一合,每张一次就大一倍。我好像就身处一个长长的食道里,变成一块裹着酱汁的肉饼了。这种感觉达到让我近乎昏厥的顶峰后慢慢消失,于是我猜中年妇女和她的孩子到站了。刚刚从那张大嘴里逃出来,忽然又感到身边的空气瘪瘪的,我微微地将腿舒展开点,才发现坐在旁边的女人已经不在了。
这样的场景常常发生在早上七点到晚上七点的任一时间内。不过最有意思的是最后一趟,人很少。香水味、被我踩到的丢弃的废纸团、吊环拉手上黏糊糊的手汗……人也许挺多的,因为每一种气味,每一种触感都让我联想到一个形象。比如,我总是对身上有好闻气味的女人有好感,好闻的味道让我想到白皙的皮肤和干净的脖颈。
但是如果在高峰期,没有位置,我只能站着,这时所有的感知也就消失了,因为我必须用所有的注意力来支撑自己的身体。不过,这种情况很少——从三个月前我的视功能衰退到零开始,地铁上就总有人给我让座。
[责任编辑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