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武者

作者: 岛子

马哥的武馆在我们小区靠马路的那排楼的一楼门面房里,挂的是五郎八卦棍研究会的牌子,门口摆着几个用来练臂力的石锁。武馆每天冷冷清清的,门可罗雀。有一天早晨,我上班时路过马哥的武馆,正好看见他在耍棍,就驻足看了一会儿。等他收了势,我给他喊了声好。马哥很高兴,觉得我是个识货的,认定我也是练家子,邀我进屋喝茶。就这样,我认识了马哥。

那段时间,到马哥武馆来的还有老牛,后来老朱和老杨也加入进来,几个人坐在一起喝喝茶、谈谈功夫、吹吹牛皮。老牛是个木工,五短身材,背阔腰圆,手指头粗硬得像铁钩子,他说自己擅长大力金刚指,跟人打架时将大拇指插到对方脖子与下颌交界处,用力一抠,对方立马浑身瘫软、无力反抗。这点我信,想知道一个人有没有功夫有时候不用出手,和他对一下眼神就知道了。

而我,则在城郊一个配件厂当保安。早些年我在车间当钳工,住单身宿舍,晚饭后爱到厂门口溜达。有一回看见看门的苟老头练八卦掌,我死乞白赖地跟他学了几个月。我叫他师父他不让,说我资质不行,怕我坏了他的名头。没几年苟老头就死了,厂长见过我跟苟老头练八卦掌,认为我得了苟老头的真传,就把我从车间调去看门。我没事就在门口打两圈八卦掌,舒展一下筋骨。厂里有懂行的说我打得比苟老头好看,有真功夫。

老朱是个刻瓷的,能用一把金刚刀在瓷盘、瓷碗、瓷砖上刻字雕花。他练的拳法也精巧,是螳螂拳。老朱了不得,他参加过省里的武术大赛,得了第六名,从那以后,他言谈里就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他想开个武馆,收一批弟子,开宗立派,当个掌门。他瞧不起别人,别人自然也看不起他,背后对他颇有微词。不过老杨对老朱没有看法,老杨很崇拜老朱,以老朱为榜样,处处捧着老朱。老杨是卖瓷器的,每年销给老朱不少货,说老朱是老杨的衣食父母也不为过,所以老杨捧老朱不遗余力,老朱听多了,也就当了真,一直在云里飘着。

这年头练武的人少了,能碰到同道中人不容易,所以我们就走得近了些,除了在一起喝酒聊天洗脚搓麻,也谈功夫流派、江湖轶事。虽然暗里谁也不服谁,可明里谁都不敢提出比画比画,因为一旦失手,江湖地位不保不说,脸也没地方搁了。

后来老牛耐不住寂寞,也去省里参加了武术比赛,一套拳打得孔武有力,让人眼花缭乱,好巧不巧最后也得了个第六名。老牛捧着奖杯回来,发了个朋友圈,想得到朋友们的祝贺。不承想把老朱气得鼻子都歪了,你得个第七名或第八名都行,怎么也得个第六名,跟我平起平坐了?老朱就明里暗里讽刺老牛,说老牛太在乎名利,背离了初心。老牛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也深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道理,就夹着尾巴做人,对老朱的所作所为佯装不知。

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让老朱更不自在了。老牛得奖后没多久,老杨跟他的另一帮朋友聚时,有个小伙子初生牛犊不怕虎,提出要跟老杨切磋一下。老杨再三推辞,说着甘拜下风的话,可小伙子亮着腱子肉,不依不饶,手指点点戳戳,嘴里还说着讽刺挖苦的话,非要与他决出个雌雄不可。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老杨脾气再好,也压不住火了,站起来卷起衣袖,进了场内。

小伙子看着像个练家子,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地支棱着。他一上来就耸肩挺胸晒肌肉,一副猛冲猛打、大开大合的架势。可能是他练拳时不得法,把肉练死了,因此一招一式既没爆发力,也没穿透力。老杨弓腰塌背,沉肘收肩,以逸待劳。结果大块头的小伙子被瘦小精悍的老杨噼里啪啦给撂了好几跤。几个回合下来,小伙子被摔得鼻青脸肿,躺在地上起不来,彻底服气了。很快大家都传开了,说老杨功夫了得。

树大招风,人怕出名猪怕壮。出了名的老杨一时间成了众矢之的,接二连三来了好多挑战者。老杨一一婉拒,说了“甘拜下风”,也说了“长江后浪推前浪”,可仍有人找上门来。

后来有一天,哥几个又凑到一块儿,闲聊时老杨说起近来老有人来找他切磋的事,老朱不愿意听了,觉得老杨是在炫耀,就讽刺他说:“你不应战是对的,好不容易赢一场,就不能再打了,要是打输了丢人不说,赢的那场也白赢了。”自从老杨比武有了名气,老朱就不买老杨的瓷器了,不是他用不着了,只不过是从别处买。这会儿听到老朱说话阴阳怪气,老杨不干了,接茬儿道:“也对,也不对,我赢了是第一名,输了怎么着也是第二名,比老六强。”“老六”这个词以前没什么特别的含义,就是个排行,可现在在网络上流行起来,就有贬义了,人们骂人动不动就说“你个老六”。老朱没料到老杨敢叫他老六,立刻就炸了:“你说谁老六?老六怎么了?你去比赛还不一定能得第六呢!不服咱比画比画?”大家见他们俩呛起来了,都劝他们消消气。老朱说:“你们都别当和事佬。老牛,你也得了第六名,也是个老六,人家骂你呢,你忍得了?”老牛不乐意了,说:“你们俩的事,别扯上我,人家又没说我。”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夹枪带棒,乱成一锅粥,谁都不服谁。马哥劝大家冷静,可没人听他的,仍嚷嚷个不停。马哥火了,拍着桌子说:“都别你不服我我不服你的,谁不服,哪天找个场子比画比画。”大家瞬间安静了。过了一会儿,老牛喊了声“好”,其他人也跟着喊“好”,都同意决出雌雄。然后又开始讨论去哪儿比画,有的说马哥的武馆不错,但马哥坚决不同意。这天晚上,我和马哥、老牛、老朱、老杨几人哼哼唧唧争论了半宿,天快亮时才达成共识——华山论剑。

但是华山太远,山上游客多,不太好施展拳脚,并且人家管理部门也不一定同意,不如就近找个地方。我说城东有座棉花山,不如去那儿比画比画。因为前些日子,我被借调到派出所当了辅警,不看僧面看佛面,大家都高看派出所的人一眼,我这么一说,大家都同意了。我们约好星期六的早晨在马哥的武馆集合,然后去棉花山。集合用了些时间,有来得早的,有的因为兴奋睡过头来迟了。

我们到山根下时遇到了点儿麻烦。

山被铁丝网围了起来,只留了一个入口。入口处两扇大门紧闭,右边的那扇门开了个口子做小门,小门开着。小门旁,一个五六十岁胡子拉碴的保安正坐在一把椅子上打盹儿。马哥下了车,关车门的声音把那个看山的保安惊醒了,他抬起头来看。马哥从兜里掏出烟凑过去套近乎:“老哥,上山是从这儿上吗?”保安揉揉惺忪的眼睛,说:“对,是这条道儿。但现在不让上,封山育林,人人有责。”我们在车里见马哥碰了钉子,就陆续下车。老杨说:“这个我们懂,封山是为了防火。我们把打火机都放在你这儿,不带进去行不?”我们都围过去帮腔,说:“老哥,行个方便呗,我们在山上不多待,很快就下来。”保安不接马哥的烟,摆摆手说不行。后来他被我们问烦了,干脆不搭理我们,又耷拉下眼皮继续睡,甚至发出了鼾声。我们面面相觑,决定趁他打盹儿时悄悄从小门溜进去。然而,那家伙像是浑身长满了眼睛和耳朵,还没等我们前脚迈进门,他就大喝一声:“回来。”我们就都定住了。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睁开眼睛,我们以为他在说梦话,就又往前迈了一步。他竟呔的一声一跃而起,挡在了我们面前。

我们五人互相看了看,会意地笑了笑说:“既然好商好量不行,那就别怪我们硬闯了。”我们五个练家子,他一个保安别说拦五个人,拦一个都是痴心妄想。我们不理他,自顾自地从小门鱼贯而入,那人挤到前头想拦我们,领头的老朱也不躲,往那人身上拱,心想光靠自己这一身肉就能把他挤到山沟里去。

老朱往那保安身上一靠,却感觉像撞在了棉花上。那保安一侧身,老朱收不住力,一个趔趄摔了个嘴啃泥。老朱爬起来,觉得很没面子,有点儿恼羞成怒,挥拳就向那保安打去。那保安又一侧身躲过拳头,脚一勾,把老朱摔个狗抢食。这一下摔得有点儿狠,老朱趴在地上半天没起来。老杨昨晚刚跟老朱吵了一顿,上山比武就是想来揍老朱的,可还没上山老朱就被揍了。按理说老杨该幸灾乐祸,可是此情此景让老杨有了兔死狐悲的感觉,他自觉跟老朱是一个阵营的,老朱被人欺负了就是自己被人欺负了,老朱被人打败了,自己也没面子。于是老杨向那保安走过去,说:“看不出来啊,有两下子,我来领教一下。”说着就上去抓那保安的衣领子。那保安笑了笑,站直了身子,待老杨的手伸到他胸前,他一把抓住老杨的手腕,用力一折,老杨的手腕就弯得像一副羊蹄子,动弹不得了。

马哥和老牛见那保安接连收拾了两位兄弟,都火了,老牛说:“看山的,你挺嚣张,看把你能耐的!”说着,老牛伸出大拇指去戳那保安的脖子,那保安也没躲,只是偏了偏脑袋,空着的那只手一把攥住了老牛的金刚指。老牛原先说过他的金刚指跟钢铁一样,戳人下巴颏儿生疼,可现在在那保安的手里,那金刚指就像玉米瓤子一样软,老牛被撅得差点儿叫出声来。马哥上去抓住那只掰老牛手指头的手,想把老牛解救出来,却感觉像在抓钢叉,而钢叉又跟老牛的手指焊在了一起。

我看他们哥几个倒的倒,被困住的被困住,也不能袖手旁观啊,我对那保安说:“大哥,有话好说,咱别动手,好好商量。”我绕到那保安身后,一把抱住他的后腰,脚下用力,想给他来个抱摔。谁知那保安一坠腰,脚下跟生了根一样,纹丝不动,我使出全身的力气,脸涨得通红也没抱动他。

后来那保安估计恼了,也不留情了,手脚并用,三下五除二把我们东一个、西一个摔在地上,我们几个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我们没有报警,身为武师,没有比吃败仗更丢人的了,更何况五个打一个也没打赢。我们生怕这件事被人知道。那保安也没报警,他没吃亏,打赢了还报哪门子的警。是路过看热闹的人报的警,也不知道是出于好心还是看热闹的不嫌事大。警察开着警车来了,把我们几个带到派出所做笔录。

后来的事情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聚众斗殴,本来都够得上行政处罚了,偏巧里边有个我,我是所里的辅警,处罚还是不处罚?处罚或不处罚都丢人。分管治安的副所长就把我们都批评教育了一番,让我们都滚蛋。

就这样,我们灰溜溜地滚出派出所,各回各家了。

我感觉挺没面子的,第二天回所里向所长请了公休假去了华山。此时正是旅游旺季,山路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我被挤得透不过气来,没爬到山顶就下了山。剩下的日子,我东一头西一头四处闲逛,耗完了假期,打道回府。进小区经过马哥的武馆时,发现武馆门前的盆栽和石头槽子都不见了。再一看,门楣上的牌子也没了。不仅如此,屋里以前摆放的刀枪剑戟没了,靠窗的花花草草没了,熟悉的马哥也没了。透过玻璃望进去,武馆里边空荡荡的,什么都没留下。

我突然有点儿莫名的伤感,但努力装作毫不介意的样子,继续往前走,像个不相干的路人一样。

后来听邻居们说马哥回老家租了个门面卖茶叶,生意还不错。又听说老牛回到位于西北方向的小县城了,依然干他的木匠。老杨、老朱虽然和我还在同一座城市,却没了交集。其实如果想见,大家几分钟就能见到面。可能都觉得没有见的必要了吧,或者刻意避免见面。慢慢地,大家关系就淡了。

至于那个把我们打了一顿的看山的保安老胡,没过两年因为岁数大,回家养老了。林业站站长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人,就到派出所打听有没有小伙儿想去的,所长沉吟了片刻,对副所长说:“要不让那个小侯去吧。”副所长就说好。那个小侯就是我。我也觉得挺好。山上无老“胡”,“侯”子称霸王嘛。

后来我就整天在棉花山下的山口坐着,吹着山风,看着风景,有时间就练练拳脚,想着当年老胡的一招一式,努力模仿着,偶尔也觉得自己像老胡一样威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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