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头与女人
作者: 张亚楠一
老头在这里已经打了两年的烧饼。
他又高又瘦,好似一根竹竿,胳膊却很有劲,把面团在案板上摔得啪啪响。
“来两个烧饼!”
“好嘞!”他停下手上的活,拿起一个钩子往吊炉里探去,先将贴在炉壁上的烧饼一一翻个儿,才取了两个焦黄的大肚子烧饼放进筐子里。用袋子轻快一兜,熟练地系上口,交给客人。
真香啊!一炉子的烧饼出锅,隔着几米远都能闻到爆裂的麦香味儿,甜丝丝的芝麻味。老头的烧饼从来不缺买家。
他真是瘦,怎么会瘦得这样厉害,手上的骨头都要凸出来。他打烧饼的力气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小李呢?”
“在家哩。”
小李是谁?那个胖女人吗?那个身材臃肿、蓬头垢面的女人吗?
她在离烧饼摊几条街远的地方吃包子。
一幢灰色的旧楼,一楼是包子铺窄窄的门脸儿,专卖包子,二楼才给顾客腾出吃包子的地方。女人坐在靠窗的位置,把包子往嘴边塞,两个腮帮子一动一动的。
窗户是绿的,从楼底抬头向上看,女人的脸也是绿的。
包子咸不咸?是不是放了很多盐?
“大伙儿都念着她的汤呢!”
“谢谢,谢谢。”
“还能做起来吗?”
“不做啦。”老头把面团揪成剂子。
从包子铺一直往东走,穿过久盛街,转到昌利路,左手边第五家铺子顶上有块木头招牌。原本是黑漆的,现在已经掉得差不多了。黑漆上蒙着一摊红漆,不知是谁给泼上去的。细看红漆下有几个凸起的大字——镇北肉汤。铁链子锁着两扇铁门,都锈了大半。
“成绩出来了吗?”
“哎呀,不考了。”
“真不考了?”
“不考了。”
老头和他的三轮车挤在路灯橘黄色的光影下。用力一蹬,三轮车颤颤巍巍地出发了。一阵嘎吱怪响,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落在地上。
一本书,包着厚厚的炉灰,拿在手里还热乎着。
凉风把炉灰吹到地上,而书页纹丝不动。风吹雨淋又经炉子炙烤,它早已硬得砖头一般,再大的风也吹不动了。
《唐代文学史》,封面是黄底红字。
“等等,您的书掉了!”
“多谢,没它这台子可要不稳了。”老头接过书,将它塞到案桌底下。
“走了啊。”老头又扶起车把,踩着蹬子隐没在黑暗里。
他真是瘦,腿不过稻秆粗,风灌进裤管就变成了两个“灯笼”,他蹬车的力气到底从哪里来的?
他匆匆而行,七拐八拐,两侧的楼房渐渐消失,变成了到处是垃圾的荒地,中间偶有用篱笆围起来的小小菜园。老头突然停止了蹬车,让车顺着斜坡滑行,一直滑到一座灰色的平房前。铁门上半只雨棚伸了出来,底下挂着一只极亮的黄灯泡。他的三轮车还是老式的,要靠一把铁制手刹才能把车停下,他拉起它时,又是吱吱呀呀一阵怪声。
“寄空,寄空!”老头喊着。
敞开着的铁皮门里走出一个女人。女人双目无神,头发湿答答地紧贴着头皮,水珠一滴滴地顺着脖子流下来,把她脏兮兮的红线衣弄湿了。“你看,这是什么?”老头不知从哪里变出两块金黄的馅饼,塞到女人手上,“肉的,放炉子上烤烤,别凉着吃。”
破三轮驮着的炉子里还剩一个烧饼。老头把它找出来,铺上酸豆角,咬了一大口。咀嚼的声音在静谧的黑夜像头顶上那轮月亮的轮廓一样清晰。吃完,他拿起身旁已经磨花了的塑料杯,那些划痕在灯下反着光,猛灌了几口凉水,然后唱道:“落寞谁家子,来感长安秋。壮年抱羁恨,梦泣生白头。瘦马秣败草,雨沫飘寒沟。南宫古帘暗,湿景传签筹……”声音生涩凄凉,好像多年没有调过音的古琴。
二
老头又出来卖烧饼了。一个冬天没见,他更瘦了,仿佛风一吹就要散架了似的。三轮车上的炉子积了一层灰,面团摔在钢制的案板上的频率慢了很多,声音也没有那么响亮了。
“小李呢?”
老头不说话,闷头摔打着面团。“啪——啪——啪——”宛如老式笨钟的报时声。
包子铺里没有女人的身影,那块绿玻璃后面是个年轻的学生,他一面看书,一面咬着包子。
老头的烧饼不好吃了。他不那么利索了。他一天卖的烧饼还没有过去的一半多,因此总闲着。一件灰色衬衣上面沾满了面粉,黑色的裤子上也是。他原来身上那条白色的、长到膝的围裙不知道哪里去了。
天色刚刚暗下来,太阳才萌生了一点要退去的意思,老头准备收摊了。
“来一个烧饼。”
“不做了,明天吧。”老头摆摆手。
“有你这样做生意的吗?”
老头合上三轮车的挡板,那人的声音淹没在铁板的撞击里。老头蹬上车子,颤颤悠悠上路了。没行几步,他便停了下来,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点上之后,深深吐出一口气,在灰色的烟云中继续前行。到达那灰色的住处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将息未息的烟头是附近唯一的一点光亮。
女人又出现在了包子铺。她的身材比以前更加臃肿,像只大肚子的青蛙。头发更短了,比寸头长不了多少。脸干净了不少,至少在远处能看清她的样子了。她长得不算丑,五官都端端正正地长在了该长的位置,只是她的牙——她缺了一颗门牙。
“都说她刚生了个孩子。”
“小声点。”
“她聋了,听不见的。你瞧,哎,哎,过来。”
女人没有反应。
“镇北肉汤的那块牌子掉了。哎呀呀,摔得那叫一个粉碎。”
“看来是再也开不起来喽。”
“出了那种事,谁还敢去喝!”
“可惜了,他们家关门之后,我再没喝过那么好喝的汤了。就是齐家……”
“唉,不要乱讲。”那人伸着食指做出“嘘”的动作。
女人一直坐着,打烊的时候,店里的伙计“请”她出去,她跟一座塑像一样一动也不动。她已经这样一动也不动地坐了一天了。
三
水库的水涨上来,老头刚跳进去,就被人给捞上来了。捞他上来的是另一个老头,两人都被送到医院里去了。老头在普通病房,救人的老头在高级病房。
市里的李主任来了,后面跟着记者、摄像。他先和记者去了高级病房,又一个人悄悄地来到普通病房。
“人生在世,有什么想不开的?”
老头双眼看着天花板,不说话。
“三万块钱,棺材本都给你留好了。密码是六个六。”李主任悄悄把银行卡塞到老头枕头下面。老头脖子一梗,扭过头去。
老头不卖烧饼了。那辆三轮车终于能安享晚年了。连老头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车能撑到现在实属不易。炉子安放在车厢上,似乎马上就要冲破那层铁板,但一口细若游丝的气又接住了它。事实上,它们已经融为一体,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再向上加或者向下拿任何东西,这个平衡都会被打破,不做任何行动,反而能使它们以雕像一般的姿态维持现状。
他坐在金福饭店门口的小桌子前。一盘花生米,一盘炒豆芽,外加一瓶白酒。
“老李,不卖烧饼了?”有人挨着他坐下了,老头给他倒上一小杯酒。
“鬼门关走了一遭,还做什么烧饼?”
“还考吗?”
“考了他妈考半辈子,不考了。考上有个毛用?”
院子里烟熏火燎,风把烟拐到了十几米外,熏得人眼泪直流,咳嗽不止。离上坟的日子还很远,怎么会有烟呢?老头在烧什么呢?
晚上,天空突然一声惊雷,大雨倾盆而下。黑云压着土地,仿佛要把地面上的东西全都吸进去。好久没下过这么大的雨了,灰色平房里的水漫过了膝,女人一盆盆地往门外泼水。老头躺在里屋一张用板凳和铁皮箱子加高了的床上,一动也不动。
雨水从房顶上的缝隙里飞快地滴落下来,老头的半边衣服都泡在水里。女人打开箱子,过冬的厚衣服都吸满了水,她提都提不起来。脚下一滑,她跌进褐色脏水里。红盆子脱了手,浮在水面上。起来之后,她浑身湿透地坐在了老头的脚边,看着天花板上滴水的木板,轻轻叹了口气。
雨停水净,那辆三轮车连同上面的炉子,彻底变成了一堆废铁。
四
老头快要死了。人人都这么说。
玉石店的老板黄大头手里捻动着的珠子一下子落在了地上。第二天门口贴出告示:“家中有事,休息两日。”
灰房子门前的灯重新亮了起来。一个头大得出奇的男人跪在破床前。头磕在地上咣咣响。他吸了吸鼻子,掏出一沓钱,哆哆嗦嗦放到老头的枕头下面。他看了看四面黑黢黢的土墙,又望了望用红色塑料布“缝补”的天花板,身子忽地软了下去,伏在地上一抽一抽地哭起来。几只臭虫爬上他的膝,又慢慢爬了下去。
老头望着天花板,不说话,唯一的反应是嘴角的抽动。他的脸完全凹了下去,眼珠子像土鸡蛋一样凸着。皮肤像他早年待的那口煤矿一样黑。女人在熬汤。白色的肉汤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香味传遍了每个角落。她端着汤走到男人面前,两只手都是油脂。
男人抬起头,惊恐地咽了口口水,额头大汗淋漓。
五
水库里漂起一具尸体。头奇大。
奇怪!黄大头怎么就想不开了呢?他老婆刚生了儿子,他妈妈刚过了六十大寿,前天他还跟伙计说要把店开到利秦路上去,怎么好端端地突然跑到水库里去了呢?
黄大头的老婆在尸体前哭得昏了过去,她周围围了一圈看客。女人也来了。看客们讨论的话题从黄大头又变成了女人。
“傻子怎么来了?”
“老头快死了。怎么她不去守着老头?”
“傻子又不知道这些。”
女人出神地看着黄大头的老婆很长时间。看客们一个个都走掉了,她还是没有离开。
老头出殡那天天上飘着雨。阴沉的天和他坟前立着的那块碑一个颜色。
“烧了吧。”李主任从衣服的内口袋里掏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纸包。
秘书接了过去。那东西攥在他手里,潮乎乎的,稍微使点劲就会碎掉似的。他转身的时候,李主任也转了个身,朝好不容易开到这条小路的黑色轿车走去。秘书把那东西展开。“不要看,直接烧。”李主任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他哆嗦了一下,那东西便像蝴蝶一样翻飞着落到了旁边的小泥坑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打火机和一张刚刚买东西留下的小票。细雨中,小票很快燃成了灰烬。他跺了跺脚,准备回去复命。走出没几步,又折了回来,弯下腰,对着前面灰色的方碑深深鞠了一躬。
黄大头的老婆来了。她骑着一辆三轮车,车里放着一个花花绿绿的纸扎的别墅。她是个胖女人,一下车,三轮车轻微地弹了一下,纸扎的别墅也点头似的颠了几下。纸别墅燃烧的时候,火舌像坐过山车一样,一会儿升得高高的,一会儿又低落下来,一会儿又熄灭了,只留下呛人的青烟。黄大头的老婆一共点了四次火,最后一次是把自己的烟点上。
她眯着眼,在一团灰前面吐出一团灰色的烟雾。银针似的小雨穿过烟雾,最终被地上的那团灰吸收掉。她像蛤蟆一样鼓着腮帮子吐了很久,最后将烟头丢在地上,骑着空空的三轮车离开了。
她走后没多久,一个胖胖的老头子骑着一辆自行车来了。他将头上挡雨的草帽一摘,一张满是横肉的胖脸露了出来。原来是来如大饭店的齐老爷子。齐老爷子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地上的轮胎印和脚印,突然笑了。他取下挂在车把上的马扎,在坟前坐了下来。休息了一会儿,开始烧东西。他烧了一堆杂物,有相片,有本子,有手帕,还有一条金项链。
火光熄灭之后,金项链在一堆灰烬里闪着光。齐老爷子看见金项链,像被人捅了一刀似的,痛苦地叫唤起来。他抓起那条金项链,高温把他的手指烫出了几个泡。于是他将手插入到旁边冰凉的小泥坑里。
夜里,雨还在时断时续地下着。男人鬼鬼祟祟地来到了这片坟地。黑夜将他的一切都掩盖得严严实实,除了他还算年轻的声音。
“李大爷,我……”他话还没说完,就跳了起来,见了鬼似的大叫着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