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门外

作者: 刘紫剑

1

已经好几天了,从北部,隐隐地传来枪炮声。北部是渭北,战事已经这么近了吗?刘江枫想着,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对时事,他向来不关心。对地理他也不是关心,只是熟悉而已。

一有空闲,刘江枫便从城墙东北角的豁口一步一步登高。就像此刻,他到达这段城墙的最高处。从这里朝东南方向大约四十五度望出去,能看到秦岭,那是王维当年隐居的辋川别业;假如能看得再远一些,是夹在大山深处的商洛,那是商鞅的封地;假如再远一些,是鄂豫陕三省交界处的南阳,光武帝起兵和诸葛亮躬耕之地;假如能再远一些,就可以看到家乡了,南京,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在地图上,对这条线的走向和角度,刘江枫不止一次地划过,所以,此去山川河流、人物故事,刘江枫都有一种莫名的亲切。

假如……刘江枫苦笑一下,他明明知道看不到,还是忍不住这样想,好像每这么想一次,家乡的距离就能近一点,楚如茵就不会那么遥远。屈指算起来,离开亲密的爱人已经四年的时间,但在刘江枫的心里,好像分开了十四年一样。

十四年前,也就是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那一年对刘江枫来讲,可谓喜事连连。农历二月,春色恰好,按照家里安排,刘江枫和楚如茵举办了隆重的订婚仪式。“隔年不看结婚好”,到了九月,瓜果飘香,秋风正浓的时节,两人举办了盛大的婚礼。此前的七月份,两人分别从南京金陵大学和金陵女子文理学院毕业,如茵因为品行严谨、成绩优异,直接留校任教;刘江枫受岳父推荐,进入国民政府经济部,从小职员开始干起,短短两年时间,就当了经济部电业处的助理工程师。其时已是七七事变后,形势严峻,十一月底,刘江枫所在的政府部门随国民政府移驻重庆,他不放心,劝说父母也举家迁到重庆,当时楚如茵也随校迁至成都华西坝。虽然一家老小都离开了南京,刘江枫心里还是和全国人民一样,寄希望于唐生智将军负责的南京保卫战,他在报纸上多次看到唐将军的表态,誓与南京城共存亡,不想中日两军甫一接触,短短数日,国军防线土崩瓦解。十二月中旬,刘江枫就在电台上听到南京沦陷的消息,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前景如何。惶惶不安中过了元旦,听到委员长正式在重庆办公的宣言,举目所及,每个人脸上都是掩饰不住的颓废,就在这个时候,刘江枫接到贵阳电厂工程师兼发电股股长的任命书,心里没有一丝喜悦。

国家蒙难,更当奋发作为。重庆距离成都、贵阳两地,路程大抵相当,日期紧急,刘江枫没有时间去会一会娇妻,只是留了一封信,就出发去了贵阳。这一去就是两年,两年后再回到重庆,就有一个好消息,原来楚如茵工作已经调回重庆,担任了中央调查统计局的通讯员。这项职务的具体工作是什么,刘江枫问过几次,楚如茵语焉不详,但早出晚归,比刘江枫还忙。好在久别夫妻胜新婚,两人如胶似漆,刘江枫会摸着爱妻的肚子开玩笑:“这么好的土壤,怎么撒了五年的种子,还不见开花结果?”

如茵说:“如此多事之秋,也不是生孩子的时候。”

江枫说:“就是父母催得紧,老辈人的观念,我们也要理解。”

刘江枫的父亲是苏北的乡绅,日本人一来,土地是撂下了,但银子还是有的。父亲来了就在重庆的近郊租了一个二层的小楼。他们是和父母住在一起,父母住在一楼,小两口在楼上。如茵扭扭身子,说:“我不管。反正局势如此,我是不想生。”

江枫叹口气:“不知你父母是什么意见?”

如茵道:“他们理解我的做法。”

如茵的父亲是金陵大学的老师,南京沦陷前也随校迁到成都华西坝。如茵没有调回重庆之前,白天在学校上班,晚上就回到父母身边,江枫也就少担一份心。

既然妻子和岳父母都是一致的想法,刘江枫也就不再坚持,叹口气说:“也对,外敌当前,自顾不暇,这个时候,多一个人,就是多一份拖累和挂念。”

如茵扭扭身子,这次是撒娇:“就是嘛,等胜利了,我放开了给你生。”

不想三个月不到,江枫又接到新的任命,到西京电厂任发电股股长兼工程师。他找经济部电业处了解西京电厂的同事问了情况,说是西安距离日军已经占领的晋南比较近,从1939年10月开始,日军每隔一段时间就从晋南机场派出飞机轰炸西安,西京电厂、大华纱厂备受摧毁,西京电厂急需一位业务精湛、有实践经验的专家型青年人才。夜来小夫妻又是一番恩爱,完事后互诉衷肠,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只盼明早醒来,日寇战败,国家光复,两人再不分开。如茵问:“需要一位专家型人才还可以理解,为什么特别强调要青年?”

江枫也不知道,只能自己琢磨:“可能……也许,青年跑起来快些,遇到飞机轰炸……但也不对呀,光自己跑得快也不行呀,发电机和汽轮机又不会跑的。”

如茵忽然紧紧抱住江枫:“答应我,你一定要安全回来。”

江枫也紧紧抱住自己的爱人:“我答应你。我们一定要为彼此保护好自己。”

第二天一早,如茵就上班去了,父亲送江枫到码头,还不到开船的时候,见父亲欲言又止的样子,江枫安慰父亲:“我和如茵谈过了,一旦战事缓和,我们就会把生孩子这事提上日程的。”

父亲摇头:“要都是你们这样的想法,等不到日寇亡国,咱们自己先把人口灭绝了。”

江枫一时语塞,只能看着眼前的迷雾发愁。

父亲继续摇头:“不光是孩子。如茵现在究竟在忙什么呀,每天见不着个人影,不是一个成家女人的做派……”

江枫呵呵笑,给父亲解释:“通讯员通讯员,就是个文字工作。这种工作是个橡皮活,可松可紧的,如茵一向认真负责,做事总要做到极致。再说,她又是‘新生活运动’的积极分子……”

忽然想到父亲对“新生活运动”不甚认同,于是闭了嘴。

汽笛一声响,江枫跳上船,回身给父亲作别,看着码头上逐渐模糊的拄拐老人身影,眼泪不争气地又流了出来。江枫想,再给如茵写信,一定要提醒她,照顾老人情绪,自己不在身边,要替他多尽孝道。

这一分开,就是五年。1945年8月抗战胜利,虽然还都仪式定在第二年的五月,但国民政府部分机关已经陆续回到南京办公,到了年底,刘江枫回京述职,同时也接受新的任命,西京电厂副厂长兼总工程师。

这个时候的如茵更忙了,职务也有了提升,担任了通讯处的副处长。父母这时已回到苏北老家,家里就只有小两口住。刘江枫在家的一个多月里,如茵几乎有一小半的时间回不了家,每次问起来也只说忙,江枫想想百废待兴,如茵又在中央供职,忙是必然的。直到离家的头天晚上,才把憋了一个多月的话说出来:“这下日寇投降了,你也该兑现诺言了吧?”

如茵一脸迷茫:“什么诺言?”

江枫笑:“生孩子呀。你不是答应过,等抗战胜利了,就放开了生?”

如茵苦笑:“日寇虽然是投降了,但共匪猖獗,朱毛在延安遥控,各个受降区都有共匪虎视眈眈,等着抢夺胜利果实。总理遗训不敢忘记: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江枫也换了一脸苦笑:“要按你这么说,咱们什么时候才能有自己的孩子?”

如茵摇头:“反正不是现在。”

江枫心中不忿:“要是委员长和宋夫人也是这样的想法,那‘新生活运动’可真是收到实效了。”

如茵已经脱了衣服躺到床上,这时“忽”地坐起身来,厉声呵斥:“怎么可以如此诋毁国家领袖!”

江枫看着一脸正气、半身赤裸的如茵,有点不认识似的,又尴尬,又生气,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想了想,收拾东西去了另一个房间。

刘江枫躺下身的时候有点遗憾,这是夫妻俩结婚十年来第一次分床睡,尤其是第二天就要长途远行,这一别又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但拉不下脸再返回主卧。想着如茵一旦敲门,低头认错,自己一定以加倍的热情,回报过去。

可惜迷迷瞪瞪中,白等了一夜,第二天睁开眼睛,如茵已经上班去了,唯一感到欣慰的是,给江枫留了早餐,一份蒸饭包油条,一碗鸭血粉丝汤,用大碗小心地扣在餐桌上,打开还冒着隐隐的热气。江枫吃着早餐,心里的气就烟消云散了。

出门之前,江枫给妻子留了一封信在桌上,末尾写道:

如茵,莫生我的气,许我在梦里,吻你一万遍。我的私心里,是想着用一个、十个孩子,永远的占用你,全部的占用你。

——爱你的枫

回到西安不到一个月,如茵的回信就到了。江枫打开一看,嘴角上扬,心跳加快,他那千娇百媚、可心可意的娇妻又回来了。

2

元月底,刘江枫接到妻子从南京打来的最后一通电话,说是战事吃紧,国民政府即将迁到广州。放下电话,忧心忡忡,兵败如山倒呀,这才短短几年时间,国民政府看来就守不住了,而且在电话里听如茵的意思,迁都广州的决定是由行政院长孙科在蒋介石的授意下做出的,这一举动引起了代总统李宗仁的强烈不满,认为共军尚未渡江就迁都,对和谈极为不利。刘江枫对政治没有兴趣,但为妻子担了一份心,因为听妻子在电话里很是伤心——为如此形势下,还在“府院之争”,各大派系不能精诚团结,互相掣肘拆台。之后两个多月,刘江枫联系不上妻子,电话没人接,写信没回复,直到四月初,先后接到两个电话,先是如茵打来的,说是国民政府各院、部、会都已抵穗办公。紧接着就接到经济部电业处的电话,打给陈厂长,当然也就是打给西京电厂的,要求电厂在没有接到新的指令前,坚守岗位,继续发电。

放下电话,心中烦闷,刘江枫又走上了城墙。

到西安已经快十年时间了,刘江枫还没有完整地走过一次城墙,因为一来城墙残缺不全、破败不堪,从照片上看,大体是个四方形,但每段和每段都不连着,时不时出现一个大的豁口。残缺总有几十处,无法走完全程。二来环绕城墙四周的护城河,有的地方已经干涸,有的地方被淤泥塞满,更多的地方成了臭水沟。城墙里外居民的排污,虽然有市政警察大呼小叫,架不住城市污水处理系统不完善,护城河就成了天然的排污沟。沿城墙走,也就是沿着臭水沟走,冬天都气味难闻,其他时间更不堪设想。三来工作任务繁重,身为西京电厂唯一的技术型高管,刘江枫几乎没有多少空闲时间,每天一睁开眼睛,就往电厂赶。从除灰车间,到燃料车间,到锅炉车间,再到汽轮发电机车间,他事无巨细,逐一排查,发现问题,现场处理;现场处理不了的,还要组织人员,集中攻关。他在每个车间都培养了几个技术骨干,但可惜都是关中的农家孩子,没有多少文化,上过学识字的不到十之一二,勤劳、朴实有余,机灵、应变不足。

刘江枫住在城内的尚德路。院子西北角有一幢带地下室的小洋楼,他和厂长陈绍文、另一位副厂长罗寿山三个人,每人占了一个套间,一间做卧室,一间做客厅。余下的一个大房间,做了会议室和会客厅。还留了三间客房,以备不时之需。住在这里的最大好处,是地下室修得极其坚固,日机空袭时可以尽快转移,不像住在平房里的老百姓,每次都是哭爹叫娘、仓皇逃窜。此处传说是邵力子先生的公馆,传说而已,刘江枫没有找到什么文字资料,院里也没有什么实物证明,现在挂了“西京电厂办事处”的牌子。电厂位于西安东城墙外的东北角靠护城河处,两地相距四五里路,步行约半小时。刘江枫每次从办事处出发,向北约一里路,走上东西走向的一条大路崇礼路,东行约四里路,出了城墙此处的一个大豁口,也就是他闲暇时常常登高远望的地方,跨过护城河,顺着护城河的外侧往北走几十米,就到了电厂的大门口。

今天一进门,就看见锅炉车间的值班工程师易立冬守在门口,探头探脑,一脸着急的样子。刘江枫心里一沉,快走几步,问他:“锅炉有什么问题吗?”

易立冬摇摇头,靠近他,低声说:“没有。”

刘江枫放下心来,看看高耸的烟筒,一股淡白色的烟雾滚滚而出,说明机组运行正常,问:“那你……有事吗?”

易立冬是厂长陈绍文跟前的红人,办事能力强,不管什么时候见到他,都是一脸的笑。易立冬把头伸过来,嘴巴几乎贴着刘江枫的耳朵,小声说:“前两天晚上,我看见王守望、徐贵山、李进发,还有几个人围在发电机边上,嘀嘀咕咕,说了好长时间。我问他们干啥,一个个神神秘秘的,说他们在检查设备。检查个啥呀,那样子一看就不对。”

“前两天?到底是哪天?”

易立冬扳指头算算:“嗯,五月十二日,三天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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