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大雨滂沱

作者: 刘十九

我离开罗家湾许多年,因我妈老王的功劳,我对村里大小事无一不知、无一不晓。

例如,村对面的李大伯摔了腿,四个儿女在病床前为照顾病患的排班日程打起来了。战况很是激烈,导致大儿子和小女受了皮外伤,只剩下二儿子和三女疲于奔命。好在李大伯康复得快,李大妈摆了一桌家宴为老李庆贺。家宴上,儿女儿媳女婿等小辈对老李住院期间的端茶倒水等小事进行了复盘,复盘到最后,大家情绪激动不免又只想到用暴力解决这种单调的途径,大儿子被二弟媳甩来的茶杯砸中面门。老王总结说,老李家是学过统筹方法的,懂得合理规划时间,其余人面不改色享用李大妈忙里忙外精心准备的大餐,肇事者二弟媳带着大儿子去医院,三女婿也跟着去了,因为三女婿是医院的医生。老李家不论别的事如何,对医疗系统的贡献我们有目共睹。老王还补充说,李大伯之所以摔着腿,是因为李大妈非要老李从下过雨且爬了青苔的石板路上走过,想以此向村人证明老李老当益壮且她驭夫有方。

老王这样说话很容易得罪人,所以她年轻的时候在村里没什么朋友。现在她年纪大了,有点含金量不高的自知之明,这些胡话她一律不跟村里人说,只跟我说。最开始她很含蓄,旁敲侧击地问我有没有空,我要说有点忙,她就三五句总结完毕。我若说还好,那她聊上两个小时都意犹未尽。我不能表现出反感,因为她说,你住那么远,我水都喝不到一口你现煮开的,我唠叨几句你还不爱听,太不孝了,早知道这样,我生你干啥?再说了,你不听我唠叨,我会结节的,那结节搞不好会成癌细胞,癌变了,你我都要倾家荡产挽救我的小命。

为了阻止老王继续生动地描述不跟她说话的恶劣后果,我选择耐心倾听。当然,选择总比被迫听起来悦耳些。至于老王有没有在讲述的过程中对基本事实进行变形处理,我无心推断,因为全程我只需要适时地“嗯”两声附和,为她的讲述提供基本驱动力。

这天老王又打来视频电话。镜头里,她烫了发染了深棕色,看起来挺精神。我敷衍地夸了两句。可能我平时对她的夸奖过于稀少,她显得有点受宠若惊,深棕色的小卷挤满镜头,让我仔细欣赏。我看到了发根处的白,它们潜伏在深棕色的海浪里,不动声色。

镜头很快后退,老王的话头从烫卷发扯开了。

你还记得场口不?那两边原来是菜田,后来镇上来了个脑壳活泛的,盖了好些房子。那些房子修得乖咪咪的,价格嘛一看就让人上火。我们镇上哪有人买房子?开发商的脑壳还是可以的,就改出租。原来场口两边好多活动的小摊摊,现在规范了,不让摆小摊摊,说影响交通。我们镇上人的素质还是可以的哦,大家不去影响交通了,直接走街串巷地叫卖。但这个事嘛也是有缺点的,风吹雨淋,不如原来的小摊摊有把太阳伞还可以撑着。

哦。

你小表弟,幺宝器,你还有印象不?嗨,人家长大了,都二十岁的小伙子了,不能喊幺宝器,要喊张得一了。你小姑姑,就是你三爷爷生的那个小女儿,她今年都五十啰,出了钱给张得一租门面房,让张得一给我们做头发。莫说,张得一这家伙读书不得行,剪头发手艺在成都学回来的,到镇上糊弄一下我们这些老太婆还能将就。你小姑姑为了给她幺儿撑门面,隔三岔五给我送西瓜,吃得我肚皮都大了两圈。为了不再增加一层游泳圈,我只好去张得一那搞头发。反正把我们村老头老太太的头发都整一遍后,张得一的生意看上去可以了。

嗯。

你还记得前段时间你李大伯摔了腿吗?他就是替张得一说媒去。你说这事闹的,开张不顺利。

他给幺宝器说哪个?

倩倩,你五爹的孙女儿,你看着长大的嘛。你小姑姑搞不定你五爹,只好托你李大伯去说媒。你小姑姑跟你李大伯是麻友嘛,他们麻友的感情深。

啊?倩倩才二十一呀。

现在的年轻人鬼得很,瞒着大人,耍朋友耍好几年了,分都分不开。你五爹不同意,他们家几代单传,可倩倩这鬼妹子不听劝。

所以呢?

他们喊我找你商量。倩倩小时候最听你的话。你现在是作家了嘛,不上班,时间多,老家距离你那坐高铁都要大半天的,张得一估计来不了你那。我们给倩倩把票买好了,你就负责接一下。反正你自己住,她来了也不要你照顾,你五爹说你们城里人讲究多,人家准备了生活费的,不白住白吃。

这还叫商量?你们都决定好了。妈,我跟你认真地说,你也好,我也好,我们无权干涉别人的生活。万一倩倩给你们闹出精神上的毛病来,谁担后果?

屁精神毛病。你看着人往火坑跳?你还冷静理智得很。我看你平时发朋友圈假模假样说啥人文关怀,你这是假和尚只会念经?

等一下。五爹的爸爸跟小姑姑的爸爸是亲兄弟啊,倩倩跟张得一有血缘关系,你们没跟她说啊?

张得一早把你小姑姑的家底摸清楚了,我们都是最近才晓得,你小姑姑不是你三爷爷亲生的,是村口捡来的。我就说嘛,她跟我们这种勤劳朴实的调子对不上路。张得一嘛,男娃儿无所谓的,一天天吊儿郎当,但倩倩是我们大家手心上的肉啊,你好意思看她跳火坑?

我说不过老王,除了答应,她绝对不会给我第二个选择。看似商量的语气实际上是最后通牒。我只能说,好嘛好嘛,我认真准备,热烈欢迎。老王见目的达成,懒得跟我细扯,就关了视频,大概去找五爹商量进一步的安排。

宝器,在我老家的土话里专指耍活宝,爱出风头。张得一有多爱出风头呢?我们小时候聚一起吃饭,他非要把装满粥的碗顶在头顶展示自己平衡力惊人,滚烫的粥炸弹一样把他妹妹的脸上点出好几个疤,到现在老王说起他的小妹就感叹,说幸好只剩下浅印子,不然小姑娘该让张得一养老送终。

我们村的民风整体淳朴踏实,张得一家是典型的反面教材。据说三爷爷是爷爷辈里唯一的工人,大儿子参军后留在部队,二女顶岗成了工人。小姑姑不爱读书,不爱干活,整日逗玩村里的猫猫狗狗,她走到哪里,身后都跟着几条厚脸皮的土狗。后来村里流行去广州打工,几个人合计着把小姑姑也带去。小姑姑没赚着钱,还学会了打麻将,从广州扛回来两副麻将,她家便成了游手好闲分子的集中地。她跟小姑父在麻将桌上认识,小姑父有点儿手艺,会做桌子、板凳这些简单的木器。那时三爷爷和奶奶已经去世,小姑姑的哥哥姐姐都在外边,村里的几个长辈操持,小姑姑和姑父摆流水席,算结了婚。小姑父是上门女婿,在村里没有归属感,他们总是打架,一打架就爱往我家跑。小姑姑跟老王说想离婚,小姑父掀开衣服向我爸展示小姑姑的抓痕。他们俩在和解中战斗,战斗后和解,循环往复,还养育了两个孩子。张得一是老大,小姑姑疼他,成天幺儿幺儿地喊,我们便喊他幺宝器。

张得一在长相上深得小姑姑真传,眉毛漆黑,大眼睛,双眼皮,拥有一只柏树般挺拔的鼻子。小时候这家伙两只眼睛转得滴溜溜的,看着特别机灵,尤其在调皮捣蛋上很有天分。他偷我的寒假练习册,一张张撕开叠纸飞机,还十分大方地把纸飞机分发给村里那帮没上学的小屁孩,人手一个,比赛谁的飞机飞得远。等我发现时,飞机已经成了一条条废纸。我揪着他衣领找小姑姑讨要说法,他哭得泪眼婆娑,睫毛上泪珠一颤一颤的,老王举着烧火棍子下不了狠手,这事便不了了之。张得一学得快,但凡干了偷鸡摸狗的事,他先咬着嘴,弄出两颗老大的眼泪在框子里转着,眼睛眨巴着,装出可怜相。我们把他恨得后槽牙都快咬碎了,大人却总是说,幺宝器嘛,谁让人家是宝器呢?算了嘛。

张得一不爱读书,他小时候的主要事业,除了玩便是找老王去和稀泥。小姑姑和小姑父但凡有一点吵闹的火星子,张得一就急吼吼来我家砸门。他每次来都眼泪汪汪的,活像鼻头湿漉漉的小奶狗,老王的心被他的泪水泡软了,他说什么她都依着。张得一挺会分工,老王专劝说小姑姑,我爸则负责敲打小姑父,他带着妹妹来我家让我解决食宿问题。这样的事几乎每周一回。每次小姑姑都闹得人仰马翻,非决裂不可,全靠老王力挽狂澜,修复他们的家庭关系。老王的劝说,张得一都能背出来,他端着我家的花瓷碗,摇头晃脑地学:小妹哎,看在小得一的份上嘛,把娃儿扯大了,你们爱离就离。我问张得一有什么看法。他把头埋在碗里,瓮声瓮气地说,大不了他们散了呗。

那你跟谁?

我跟你,跟王妈妈。

他抬起头来,眼睛里有泪,看上去亮晶晶的。他用这亮晶晶的眼睛盯我,抹掉嘴角的油,要求再来一碗饭。我们两个待久了,他不用看我,自己就跑去盛饭。这家伙很会来事,每每抢着擦桌子、洗碗,尽管他擦过的桌子需要我再擦一遍,他洗过的碗也需重新刷洗,但老王对他的表现很满意。天长日久,张得一得到老王的宠爱,成了我们家饭桌上的常客。他不爱读书,老王让我日夜盯着。镇上的小学和初中挨着,教过我的老师依然教张得一,他在我的阴影下,想必过得也不太快乐。而我经常被老师们唤去,听老师们列举张得一的种种劣迹。张得一不以为意。我对他分去了老王的注意力颇为不满,屡屡找小姑姑告状。小姑姑和小姑父为张得一的生计问题发愁,夫妻俩终于站到统一战线,暂时抛却吵闹。

于是,在老王的主导下,张得一跟着镇上的老木匠学做家具。他最先学会做弹弓,拿我晒在院子里的白衬衫练手,往衣领上打了许多泥点子。接着又拿我家厨房边上的橘子树练手,一泥巴块敲下一个快红的橘子。橘子若是落得好,顺着瓦沟滚地上能捡着吃,若是落得不好,砸中瓦脊,下雨天屋内便要漏雨。我很生气,张得一偏偏认错认得及时,一边抹眼泪一边发毒誓,搞得老王反而不太好意思。张得一便越发张狂,后来把师傅家的楠木桌子锯了腿,改成玩具车。老木匠没有说他半个不是,但把他退回罗家湾,再也不肯收。木匠不收,附近的瓦匠、砖匠、裁缝、厨师,但凡有个手艺在身的,都不肯收张得一。

老王只好拿我爸开刀。我爸养了十几年蜜蜂,他嘴上说着要收个把徒弟,但张得一真来了,他也吃不消。这家伙净想着吃蜂蜜,大晚上的想袭击蜂群偷吃蜂巢蜜,被叮成猪头。蜂群觉得不安全,抬着蜂王飞走了,蜂厂损失两大箱蜜蜂。我爸看着密密麻麻死去的蜜蜂,任老王和小姑姑胡说海说,再不肯留他。经过这些事,老王对张得一的感情寡淡了许多,不再为他的生计操劳。

这样不靠谱的家伙,倩倩怎么跟他谈恋爱了?我实在想不通。

约莫过了两天,五爹找我叮嘱一番,中心思想是要我念着我小时候在他家蹭吃蹭喝的快乐,并将感激之情转化为对倩倩的照顾。我不是不想助人为乐,但每每有人用无形的绳子绑着我去助人为乐,我心中有个小人就会跳出来唱很难听的反调,怂恿我把事情办砸。当然,我没那么傻,我有时候听小人的,有时候听别人的,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我印象中,倩倩是个特别文静的小孩。她比张得一小一岁,也是我家的常客。倩倩的母亲生她时难产过世,父亲在她年幼时去广东打工,在那边结婚生子留在城里。五爹担心孙女被后妈欺压,就把她带在身边。五爹承包了许多地种柠檬树,顾不上倩倩,我们两家离得近,倩倩常来我家写作业。老王指派我辅导她。她给我的印象总是细细的小小的,像在玩水的小河蚌,受不得惊吓,一惊着了就蜷缩起来,不肯言语。倩倩跟张得一坐在我胳膊两侧,她写字横平竖直的,十分板正,问我问题的时候细声细气的,得到答案还会说谢谢姑姑,无论我怎么讲,她都坚持说谢谢。张得一惯会模仿,他扭着腿学倩倩走路,倩倩捏红了指头,却也不跟旁人说他半个字。他们俩总不对付,后来倒团结过一回。那时我上大学放寒假回来,洗了内衣挂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却被偷走了。老王气不过,指桑骂槐地数落了半上午,倩倩拿着我的内衣来请罪,她还没说出所以然来,张得一蹦蹦跶跶地跑来说,是他干的,他晓得倩倩怕羞不好跟五爹开口,偷我的衣服转手送给倩倩。他们站在我跟前,我才惊觉两个小家伙快小学毕业了,像褪去绒毛的小鹅,渐渐羽翼丰满。老王带倩倩去镇上买了几件贴身衣服,又把张得一狠狠训斥一顿。

此后我大学毕业,没再回罗家湾。即便老王发了倩倩的照片来,我在车站见到她本人,依然不太敢相信这是曾经文文弱弱的倩倩。她的五官生动明丽许多,齐腰的波浪大卷发,浑身上下带着一股子野蛮的劲儿,这劲头有点像老王。当我的目光从她的脸上挪开,移到她隆起的小腹上时,才明白什么叫措手不及。老王肯定清楚我不愿意接这烫手的差事,才和五爹一起隐瞒了部分的真实。我的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响起阵阵尖叫,但我表现得很平静。倩倩比我更平静,她对我刻意掩饰的惊讶十分不屑,她就抛给我两个字:走吧。

走吧。这不容置疑的坚定,好像她义无反顾地跳入我设计好的陷阱。

我带着她去我家。这些年我社交颇少,越发不修边幅,家里也是颠三倒四,虽然整洁,但在秩序层面不够雅观。倩倩进来,恍若一朵盛开的玫瑰掉入了泥潭。她不说话,我也找不到合适的话头。放下她的行李箱,打开冰箱给她拿饮料,她忽然张开双臂,紧紧地抱着我,脑袋埋在我肩头,哽咽着,继而号啕大哭,眼泪顺着她的下巴烫进我的衣服。情绪会传染,我尽量控制泪腺,但这些带着微咸的小家伙还是进驻了我的法令纹。她哭了多久?确切的时间我不记得了。我有些饿,建议她放开我,让我准备点吃的,吃饱喝足,她还可以继续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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