喇嘛的儿子

作者: 大东

狗在院子里不耐烦地朝着大门外面汪汪叫,牛也哞哞地叫起来,太阳一照进院子,都活蹦乱跳起来。老婆萨仁也洗过碗碟,穿上围裙提着桶要出去挤奶。

老苏慢吞吞喝过奶茶,一言不发,还坐在饭桌前,没有要出门的意思。他颓丧的表情看起来像是一个老牧民刚刚失去一头牛。

“去给牛加点细料吧。”萨仁笑眯眯地看向他,圆润的脸上泛着红光。她原来是个“厉害”的女人,结婚有了孩子以后脾气就变了,越来越温和,说话也总是商量的口气,和年轻的时候一点都不一样。

“嗯,这就去。”老苏没有抬头,眼睛却跟随着萨仁手里提着的铁皮奶桶。

他出了门,依然眉头紧锁,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望向新宝力格镇。阳光洒在雾霭笼罩着的小镇,斑驳的金色在屋顶、墙壁、烟囱、电线杆和远处草地上的羊群身上闪闪发光;小镇的影子慵懒地躺在平缓的大地上。他一想到老电影院拆了,就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小镇的某个地方已成缺憾,有了个黑乎乎的窟窿。

老苏家在镇东边的山坡上。门外是一片草场,有一条土路经过,朝前走通向镇里;朝后山延伸,一直走下去,是老苏的老家巴音淖尔。他退休后选这个地方定居是有理由的:萨仁喜欢养牛,坐北朝南的大院子里可以盖大牛棚,卖奶也方便;虽说离镇上有一段路,生活还是很方便的。从他家大门口到电影院门口是2.7公里,老苏骑着摩托量过。他尤其喜欢这样的距离,平时少有人来,特别安静。

平时,这么好的天气,他这会儿早就喂过牛,骑着摩托上镇里去了。买菜,然后到电影院,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听几个老头聊天。老苏不爱说话,喜欢听,别人说,他只是听。

那天老张不知怎么就说到电影院:“你说这个电影院,多少年没放过电影了,没啥用了。”

老苏听了不舒服,但也没说话,还莫名其妙地点了头。

隔天早上老苏买过菜再到电影院,就见到一片废墟:电影院不见了,只剩下几堵断墙,各种乱七八糟的杂物堆成几堆。老苏看见有个工人走过来,赶紧上去打听:“怎么拆了?”工人只是应付:“嗯,拆了。”

老苏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后来几个老头都到了,老张远远就招呼老苏:“别站着了,到处都是灰,到街心公园去。”老苏说:“不去。”他越想越觉得有气,就是老张这个人的嘴不好。现在真拆了,都没地方去了。

老苏给几头牛的料槽里都加上玉米,靠在矮墙边上看萨仁挤奶。太阳升高,阳光照进牛棚,一下就亮堂起来,升腾起干草的味道。

“你闺女的QQ上有个地方,写了一句话:‘没有彻夜痛哭过的人,就不能谈人生。’你说这是什么意思?”这件事老苏已经琢磨好几天,他是真有点担心。

“是吗?是不是有事?”萨仁很认真地问,但并没有回头,又换了个奶牛继续挤奶,两只手没有停下来。

“我觉得是。”老苏很认真地回答,伸着脖子等着萨仁说出点什么。

女儿和妈更亲,什么事萨仁都比他更清楚。小时候女儿像个小麻雀一天到晚叽叽喳喳,接她放学就把她放在摩托车座前面,抱在他怀里。上了中学就不怎么说话了,倔牛一样。上了大学,一年就回两次,待那么几天,然后就拉着行李走了。老苏有一段时间为此很失落。还是那个老张,教他怎样掌握女儿的行踪。老苏到网吧注册了QQ,问女儿的高中同学要来女儿的QQ号。老苏隔一段时间就悄悄到网吧看看他唯一的好友——妮。网吧里抽烟的人多,烟雾缭绕,老苏每次都偷偷摸摸躲在最里面的位置,他觉得自己像个特务。

萨仁大声笑了出来。“哪有什么事儿,你又去网吧了?”还故意回头瞅老苏的表情,“大学生就喜欢整点文绉绉的词。”老苏知道又被萨仁戏弄了,脸一下就红了,也跟着讪讪地笑。

“趁这么好的天气,你是不是该去看看阿瓦,给他带点东西?十月一过,天气说变就变。”萨仁说。

老苏只是“嗯”了一声,抬头看天。

萨仁又催他:“出去转转,换个地方聊嘛,顺便买点心和砖茶,还有挂面。”

老苏不得不出门了。他想好了,今天换条路走,不路过电影院,不绕那么大一圈,绕一个小圈,进了镇在第一个十字路口左转,走商业街,然后下个路口再右拐,在小市场买东西,然后就转回来路过街心公园,或许还能碰到老张他们,这么一想觉得轻松了许多。

老苏平时最不喜欢走这条路。以前这条街上只有一家国营供销社的门市部,除了过年过节没什么人,这几年开了好几家私营的店铺,人也越来越多。摩托车拐进去没走多远,就看到一家新店开业,刚放过鞭炮,满地都是红纸屑,烟雾还未散尽。路上人来人往看热闹,老苏按喇叭也没人理。

听到远处有人喊:“嘎鲁!”老苏心里一惊。他看到一个金刚一样的壮汉朝他走过来,想躲也来不及了。

壮汉走过来,大手“啪”地拍过来,老苏肩头一沉。

“不认识了?我朝戈啊!”这人还是个大嗓门,一开口,耳边轰隆轰隆地响。

老苏只好硬着头皮停住摩托车。他记得好像有个小学同学叫朝戈,黑瘦黑瘦的,可很难和眼前这个体壮腰圆的胖子对上号。

“嗯,记得记得。”老苏抬头看着陌生的脸。这个皮肤黝黑的壮汉,两根眉毛同样粗壮,挤在额头扭在一起;脖子是那么短,衬衣领子撑开两颗扣子,也只包着半个脖子。

“我儿子开的蛋糕店,怎么样?”这人哈哈大笑,眼睛变成一条线,露出一口白牙。老苏点点头,装作看店头的招牌,想着该怎么离开。

“你等着。”他说着话又转身走进店里,端出一小块切好的蛋糕,递给老苏。白色的奶油上面有彩色的字母。

老苏大口吃了蛋糕,把碟子还给朝戈:“好吃,也是奶油做的,做得好。”

“就是就是。你等着。”朝戈接过盘子转身进店,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着一块奶油蛋糕。不等老苏推脱,就放在他手里:“你吃过了,这个带嫂子。以后买生日蛋糕找我。你走吧,我今天忙。”嘿嘿一笑,转身又进店去了。

老苏像个受了惊吓的孩子,手里捧着一盒蛋糕,像烫手一样左看右看。他打开摩托车后备箱把蛋糕放进去,一小盒蛋糕放在里面看着孤零零的。他又把垫在底下的一副旧手套拿起来,围住蛋糕盒,还是空荡荡的。他怕摩托车一颠就得碰散了,后来一想还没有买菜,等会儿去买了菜就可以把蛋糕托住。他想等会儿到市场买了菜再说,就先把后备箱轻轻盖上。

老苏骑在摩托车上朝店里面瞅,想和朝戈打个招呼。

店门前有一个孩子拉着女人的手在说什么,女人蹲下身子和孩子说话,也不知说了什么,两人都笑起来。他很想知道孩子到底是听了什么那么高兴,那孩子胖乎乎的样子和女儿小时候像极了。这时他看见朝戈走出来,“嘎鲁……”他边走边喊。老苏的脸一下就红了,说声:“我走啦。”一拧油门,摩托车往前跑,听到朝戈在后面喊,他加大油门一溜烟跑远了。

老苏一路上骑得很小心。他到家先打开摩托车后备箱,把蛋糕拿出来,一手拿着,又把其他袋子拎出来,用胳膊肘把后备箱盖上。

一进屋,老苏把蛋糕放在餐桌上,问萨仁:“你认识朝戈吗?非要送一块蛋糕给你。”

萨仁说:“不记得。”

“他儿子开生日蛋糕店了,以后买生日蛋糕找他。”

“哦,认识你?”

“他在路上喊我嘎鲁!”

“那大概是巴音塔拉的人。”

萨仁仔细端详着蛋糕上的花纹。“这蛋糕做得还真好看。”她漫不经心地说,“我小时候过生日,妈妈给煮一根羊棒骨。你小时候怎么过生日?”

老苏琢磨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好像没有生日。”

他坐下来,又自言自语:“我还真没有过过生日。”

“老额吉没告诉过你什么时候的生日?”萨仁抬起头问。

老苏没啥表情,想了一会儿。

“老太太只记得哪天把我接回家,后来,上学也是写那天。再后来办身份证也是那天。”

萨仁对老苏的生日好奇起来。

“我记得你有张照片,说是老太太接你时带回来的,民政局给的。我记得还有你小时候的照片。那上面会不会写着?”

老苏慢悠悠地转身走到红漆的老柜子前,迟疑了一下,弯腰拉开下面的抽屉。他拿出一个鞋盒子,在里面翻了半天,找出一个信封,从里面捏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穿着短裤凉鞋的瘦瘦的小男孩子,下面印着一行字:上海春风路照相馆。两人仔细前后翻看,没有字迹。可能是手摸的次数太多,照片不仅泛黄,有些地方已经模糊不清。

“那个孩子真的是你啊?不像呢。”萨仁看看老苏。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一张牧民的脸,瘦削黝黑,皱纹细密。

“你仔细看耳朵,是不是一样?还有眉毛。”老苏把照片拿远点,眯眼看。两人都不说话,歪着脑袋凑在一起仔仔细细审视照片,可是越是盯着看越是模糊,一个个的黑点都像沙子一样散开了。

小时候,村里的孩子都喊他“喇嘛的儿子”。可是谁都知道,喇嘛怎么会有儿子呢?别人都是爸爸妈妈的儿子,他为什么是“喇嘛的儿子”?大人们都认为是孩子们互相起外号,并不在意。可他心里知道——无论多么不愿意,自己就是喇嘛的儿子。

他是老额吉从民政局领养回来的,可是他叫老太太“额吉”。老额吉有过三个儿子,到头来就剩下一个——新中国成立前在巴音塔拉庙里做喇嘛的四儿子。后来庙拆了,喇嘛就回村跟着孤寡的老妈妈一起生活。他叫老太太“额吉”,额吉就是奶奶,叫喇嘛“阿瓦”——就是爸爸嘛。

老额吉在领养他的第二年就去世了,只剩他和喇嘛两个人。村里的孩子就开始喊他“喇嘛的儿子”。每次他都大声地喊回去,你们都是“喇嘛的儿子”,有时会捡起牛粪扔过去。他越是气得脸憋得通红,一帮孩子就越是嬉皮笑脸,做鬼脸,说一串他听不太懂的蒙语,嘴里发出“噜噜”的声音故意激怒他,直到看着他流下眼泪,然后一哄而散。他知道这是个圈套,可是每次都会掉进去。他的愤怒无法平息,于是变得沉默。他走出了这个圈套,可是又落入另一个圈套;孩子们在村里玩闹时,他倔强地站在很远的地方,身后只有空旷的草地和牛羊。

萨仁比他大几岁,那时候已经高他半头,是个大孩子。他记得,有一次萨仁从远处朝他走过来,喊他:“喇嘛的儿子,你过来。”他听了也没恼,只是低头看着鞋,不好意思看她。萨仁走过来搂着他的肩膀,他就乖乖地跟着她。她是他最好的朋友,就是从那时起。

他有一种自己并不知道的天赋——总能毫无缘由就分辨出谁对他好。萨仁也好,老额吉也好,喇嘛也好,这些人身上有一种特别的东西,他知道。他只是不爱说话,但一点不傻。

当年老额吉用牛车把他接回家时,大概是两三岁时。也是在快入冬的时候。那天晚上很冷,他蜷缩在皮袍里紧紧靠在老太太身后,坐在一头老牛拉着的勒勒车上。车轮滚过坚硬的土路,发出连续不断的咚咚声,最初那声音像雷声轰鸣,后来又变得轻柔无比。皮袍子里有一种温暖浑浊的奇特味道让他感到疲倦,就好像很多年没睡过觉。那是多么漫长的旅途,坐过几天的火车之后,又换成了汽车,后来又变成牛车,天气也越来越冷。经过许多惶恐不安之后,也有了更多的困惑: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冷得让人哆嗦的地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一个老太太,甚至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但是,他的身体已然知道自己找到了依靠,得到了安稳,便松懈下来,沉沉睡去。

等到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睡在一个土炕上。最初的几天,满脸皱纹的老太太一次又一次对着他说“嘎鲁”,然后看着他的眼睛,她的手伸过来然后忽然张开,手心里总是有好吃的东西,一块糖或者圆形的饼干。他心里面害怕,可经不住诱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老太太就笑了。后来他知道,他就是嘎鲁。

直到上小学的时候,要到公社,他才第一次离开村子。那时老太太已经过世,嘎鲁和喇嘛一起生活。他们两个人更像是兄弟。

他和喇嘛驾着牛车出了村子,翻过一个山包时,眼前是一个平缓的山谷。秋天的风吹过,草场像金色的水波一样荡漾。两人盘腿坐着,喇嘛低声哼着一种奇妙的调子,忽高忽低,忽远忽近。老牛慢悠悠地走,勒勒车像一条船漂浮在无边的水里。

那天的天气实在太好了,于是他说出了自己一直想问的话。

“喇嘛是做什么的?”他止不住地笑,那是个有趣又奇怪的疑惑。

“喇嘛是念经的,就像我们现在这样。”喇嘛盘腿坐着,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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