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眼皮

作者: 肖龙

庄子很老,很安静,多少年来一动不动。

在庄里人的记忆里,庄子它是有生命的,头在南地高昂,尾巴在北地盘旋,庄沟是血管,一汪汪碧水自然就是它的血液。

北地有一片水塘,就坐在庄子的尾巴根上,形状像一个巨大的螃蟹,两只前螯时刻拱卫着庄子。老人们都说,水塘就是庄子的心脏,不可擅动,动了就会有年轻人死去。只是这颗心脏已经干涸多年,村庄也贫血了多年。

贫血的庄子异常显老,比庄子里最老的老槐树还老。

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思维,他们不怕老人们口中的咒语。前年,在政府的号召下,一群生龙活虎的年轻人带头落实乡村环境整治,对干涸多年的沟河塘进行了彻底的清淤疏浚,水塘返老还童,重新丰盈起来,水灵灵的,惹人怜爱。

沿着村庄和池塘,自北向南新修了一条水泥路,水塘边还修了一圈草绿色的护栏,河坡从底往上,铺满了护坡石。护坡石是正方形,四个角各挖了一个直角扇形,四块护坡石一围,中心便有了一个圆孔,露着拳头片大的土。

土里种草,买来的草。

年轻人特别兴奋,他们在庄子里看到了城市的影子。可庄里的老人笑,还有骂的:烧包,土地就是长草的,花冤枉钱买草种。年轻人笑他们落伍了,说那是绿化草,不是野草。老人们还是骂:我听说过家花和野花,没听说过家草和野草的,烧不熟!

但既然是花钱买来的绿化草,无论是老人还是年轻人,心里便多了一丝敬畏,也多了一分爱惜。

大雨是半夜时分下的。先是雨丝,淅淅沥沥,落在屋顶上,只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快就成了雨瀑,噼里啪啦,拍在屋顶上,像是锅盖从高处落下,发出巨响。再后来,天地一片混响,分不清雨和风,它们纠缠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无法分辨。天明时分,风息了性子,雨也跟着安静了下来,整个村庄噤口不语,一片静谧。

雨水冲洗后的菜园子里,韭菜匍匐在地上,黄瓜钻出了架子,辣椒鼓着肚子摇摇欲坠。

村里一切都是新亮新亮的,蓝天似漆,白云如棉,护坡石冒着亮灰色的光,绿化草这一簇,那一簇,有点稀,一绺一绺的青影在风里扭动着。水塘一夜之间涨满了水,有些浑浊,发黄,水面上漂满了从岸上冲下来的木棍、树叶等,偶尔有一群鸭子穿梭其间。

早饭后,军转来到水塘边。娘要吃一种东西,需要到这里找。

娘吃的东西很稀罕,她一醒来就说:“我要吃地眼皮炒鸡蛋。”

“地眼皮?”军转一时没反应过来,有点眯瞪。

“嗯,地眼皮!”娘的语气异常坚定。她的双眼早已经浑浊,深陷的眼窝里,有一种亮亮的东西在闪烁。

军转想起来了,像想起来一个久远的梦。

地眼皮离开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感觉比大离开他的时间还要长。

儿子读高二,放暑假在家,听奶奶说地眼皮,天书一般,认真搜索了记忆里的库存,实在找不到地眼皮的影子,大惑不解,眼眶像用黍秸糜子撑起了似的,夸张地瞪着,眼珠子要蹦出来。他看了看身边的姐姐们,她们和他一样,谁也没见过地眼皮长啥样,甚至都没有听说过。

“爸,啥是地眼皮?”他问军转。

儿子的问题让军转一脸茫然。是啊,啥叫地眼皮呢?他当然知道地眼皮是什么,可儿子、女儿不知道,甚至是第一次听说。想了又想,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倒是想起来了那首民谣:地眼皮,地眼皮,太阳出来去赶集。

“从地底下长出来的木耳!”一旁的妻子替他回答道。

“土地里还能长出木耳?我不信!”儿子质疑。这倒不怪他,地眼皮离开的时候,他还没有出生呢。一切从未见到过的东西,对于没见过的人来说,自然都是奇迹。

儿女们惊叹的惊叹,摇头的摇头。而对于曾经见过也吃过地眼皮的军转和妻子,地眼皮早就成了永远的记忆,当然也有一丝遗憾。

儿女们的疑问可以应付,但是娘不能应付,她的愿望一定要想办法实现。

娘从四十不到开始守寡,一生拉扯他们姐弟四个,吃了很多苦。军转的童年和少年记忆中,每一次自己和姐姐们将难得一见的肉啊蛋啊哪怕是猪油煎饼,先让娘尝的时候,娘总是将头一偏说,我都活这么大了,啥没吃过?或者说,娘不爱吃这东西,吃了反胃。娘爱不爱吃军转知道,他曾看见娘偷偷地,将他吃剩下的碗底里一块麦仁大的鸡蛋屑扒拉到嘴里,又咀嚼了几下,才咽下去。娘说她就爱吃红芋,咋也吃不够,一碗又一碗。娘说,红芋面,红芋馍,离了红芋不能活。娘还说,红芋面馍蘸辣椒,越吃越上膘。于是,红的、白的、干的、软的、整的、碎的红芋,顶替了细粮的职责,大举进军到了娘的胃里。红芋灼心,烧胃,每当胃酸上来,成串成串的清水从娘的嘴里流出来,伴着娘的打嗝声,占满了童年里军转对娘的记忆。

娘吃过啥好吃的?好像啥都没吃过。如今娘临终想吃啥,一定要尽量满足。

姐姐们这几天都过来了,白天寸步不离地守在娘的身边,夜里军转守着。他们都有种预感,娘要撇下他们,去找天上的父亲去了。

夜雨下得急,早拾地眼皮。一夜暴雨之后,天明尚早,窗外房顶上、树叶上雨滴淅淅沥沥落地的声音,给夜晚着墨了些灵动。已经弥留之际的娘突然清醒过来,虽然已经卧床几年,却极灵敏地捕捉到了季节的密码。

“转儿啊!”

“哎!”

“下大雨了!”

“嗯,下雨了。”

“北地塘沿该有地眼皮了!”

军转不明白深更半夜娘说这些干啥,赶紧接话,把那句很多年都不曾说过的顺口溜说了出来:“嗯,地眼皮,地眼皮,太阳出来去赶集!”

娘轻声地笑了,笑声伴随着窗外清脆的雨滴声,落在黑暗中,溅起一朵明亮的水花,军转能看到这朵花在娘的脸上开放。

都说久病的老人突然要吃什么东西,或者想见什么人,大抵是就要走了。军转突然揪心起来,他不愿意让娘离开他们。娘离开了,他就没娘了。没娘的孩子是根草,歌曲都这么唱。

早饭后,三个姐姐都来了,军转把娘的愿望说给她们,她们也都担心,娘主动提出要吃地眼皮,是不是真的要走了?她们一样不想让娘走。嫁出去的闺女都想有个娘,有娘,就有娘家。没了娘,她们以后还怎么回娘家?

军转知道地眼皮已经不辞而别很多年,很多年里他们再也没见过,娘如果走了,也会和地眼皮一样,从此再也见不到了。如今娘要吃地眼皮,就一定要找到地眼皮。如果地眼皮回来了,说不定娘就不会走了!

但是到哪里能拾到地眼皮呢?军转心里没底,但是为了满足娘的心愿,还是准备去北地碰碰运气,万一地眼皮真的回来了呢?

“多少年都不见地眼皮了,上哪能拾到啊!”大大咧咧的三姐平时没心没肺,张口就说。

随口的一句话,却让军转心里一紧,他赶紧瞅了瞅娘,见娘无动于衷,好像没有听到三姐的话,心里才略微轻松了点。然后转头冲三姐,又冲大家使了个眼色,又指了指娘,示意都不要乱说。

“这几年又有了,我一会儿就去拾!”

然后军转故意话赶话,故意加大声,让娘能听见,实际上是在安慰娘。娘眨了眨眼,艰难地露出了笑容,随着笑容落下的,还有浅浅的泪。

“俺转儿啊,说有就有,俺儿不哄我!”

娘说话有些不接气,说的时候对着天花板又笑了,像是对着天上的父亲在笑。

为了让娘相信自己是到北地里拾地眼皮,军转特意找了一个竹编的罩头子,在娘面前晃了晃:“娘,我去了哈!”娘又眨了眨眼说:“知道了,快去吧!”

出了门,军转犯愁了。莫说儿子没见过地眼皮什么样,就连他,也快忘记地眼皮的模样了。多久没见过地眼皮了呢?很久很久,至于多久,军转也说不好,反正很久,上次见应该还是他小的时候。

小时候家里太穷,地眼皮和红芋叶、芝麻叶、槐树花、榆钱一样,都是改善伙食的好东西。后来生活渐渐变好,鸡鸭鱼肉陆续登场,红芋叶、芝麻叶、槐树花、榆钱渐渐退出了人们的锅沿。地眼皮是人吃不够的物,可是想吃却找不到了。日升日落,冬去春归,大自然是回环往复的,红芋叶、芝麻叶、槐树花、榆钱年年去了还来,虽然被冷落了一阵,如今又走上了村民的餐桌。可地眼皮不同,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也不见“赶集”回来,找不着,也看不见。它是自己走丢的。至于地眼皮会不会再回来,啥时候回来,谁也不知道。

拾地眼皮要去北地水塘边。过去,那里长满了结巴茛子,夏天一下大雨,杂密的结巴茛子贴着地皮肆意生长,早生的叶子枯了,新生的叶子前赴后继,枯萎的老叶、茎就成了新叶的肥料,也成了地眼皮的温床。

夏日炎炎,如果突然来一场大雨,透雨,那就无异于给地眼皮创造了一个绝佳的生存环境。田间小道,沟坎河畔,忽然间就会冒出来一个个黝黑发亮的东西。开始很小,小拇指指甲盖那么大,雨水越充沛,它就越大,越黑,越亮,最后蓬蓬勃勃成一团,一堆,有时候一棵就能抓满一手。是清凉干净的雨水滋养了地眼皮的生命,地眼皮也就越发的水嫩无骨,稍微用点力,似乎都能破了它的肌肤。

雨后的水塘里,男孩子和男人们一丝不挂,如一条条草鱼游来游去。男孩子负有使命,一方面和大人学凫水,另一方面就是捡拾地眼皮。整个水塘的坡上、岸边都长满了地眼皮,遇到连阴雨就更多。大地像是魔术师,今天捡完了,明天又会从地下长出来很多,总也捡不完,每家每户的男孩子都有很大的收获。

雨天里,男人们会趁雨歇了的时候,到地里给农作物放水,或者把太稠的秧苗提一提,而女人们则有了大把的时间,想方设法地给家人改善生活。生活清贫,没有鸡鸭鱼肉,但是煎煎饼,炉油馍,烙焦馍,各种平素难以吃到的食物,雨天里都能品尝到。这个时候,地眼皮的登场,无疑是除了主食外,老天给家人最大的犒赏。你家地眼皮炒鸡蛋,他家葱爆地眼皮,还有地眼皮蛋汤,地眼皮螺蛳肉,反正只要是夏天的雨后,村庄就一定浸润在地眼皮的香味里,不能自拔。地眼皮是大自然赐予村人的宝贝。

水塘有足球场大,水里长满了菱角、老鸡头。菱角是那种小小的菱角,外壳翠绿,牙齿轻轻一咬外壳就开了,剥去外壳,里面瓷白水润的果实便露出来。那个味道军转至今也忘不了,脆脆的,满口流汁,汁水清凉带甜。

老鸡头吃起来麻烦,但更有趣,叶子很像荷叶,但是有小小的刺,茎上也长刺,果实就不用说了,外形酷似鸡头,满身都是刺。采摘的时候,只能用镰刀割。采摘下来后,为了取到里面的鸡头籽,小伙伴们方法简单粗暴,穿着鞋用脚踩,一踩外壳炸裂,石榴籽一样的果实便散落一地。军转从来不用脚,而是小心翼翼地从鸡嘴处没刺的部位轻轻撕开带刺的外壳,然后一点一点往下剥,刺壳剥去后,还有一层嫩红色的薄衣,透过薄衣,能看到一粒粒的鸡米,你挨着我,我挨着你,挤挤挨挨,像石榴籽。每粒鸡头籽都有一层黑而坚硬的铠甲,并不容易去掉,很多人用锤子、石头砸,可是里面的仁很容易被砸扁,吃起来就没了味道。娘有办法,从竹扫帚上折掉一根竹枝,插入鸡头籽的“屁眼”——每个鸡头籽都有一个小孔,他们都叫它是“屁眼”——用力在石头上一摔,铠甲炸开,只剩下乳白色的果实在竹尖上晃荡。

军转的夏天几乎就是在这片水塘里度过的,刚开始学游泳没少淹,有几次差点没上来,为此可没少挨娘的打。娘一只手拿着细长的柳树条,一只手拉着军转的胳膊,一弯腰,一侧身,挥起胳膊,对着军转的屁股就抽了下去。打的时候,娘还爱说一句话:“我就不用手打你!”那是真疼啊!娘又说:“你旱鸭子大一辈子都没学会凫水,你逞啥能?非要学你大吗?”然后又是几柳条。

大是洗澡淹死的,平时很少下水的大,那天干了一上午的活,浑身的泥,于是就去东大沟里洗澡,不小心滑入了龙沟,再也没上来。

军转想到这,禁不住真的打了一个噤,似乎又挨了娘一柳树条似的。

军转又想,如果娘现在能够下床,他会折一根柳树条子给娘,让她再抽自己一次。可是娘不会再打他了,永远不会了。

岸上的美味更加丰富。春天吃荠菜和茅焉草。茅焉草是一种草心,一层一层剥去外衣后,就只剩下嫩嫩的、绒绒的草心,吃在嘴里有点甜丝丝的感觉。夏天吃的是结巴茛子,细细的根茎一节一节的,在地下盘根错节,徒手是挖不掉的,需要用铲子挖,生吃也是甜丝丝的,煮水喝可以去心火。地眼皮是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多长在结巴茛子丛中,黑色的,有些像木耳。但木耳长在木头上,地眼皮是土里生长出来的,并且生命极其短暂,只在夏天雨后生长,雨过天晴后,地眼皮就会很快消失。所以村人都唱:“地眼皮,地眼皮,太阳出来去赶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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