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手

作者: 孙阳

手腕粗的原木色擀面杖,被两只胖乎乎的手紧攥,指缝间挤出几滴黄腻腻的香葱油,连同几颗浸透油的熟芝麻。陶然将两条胳膊一高一低伸直,如握一根齐眉棍的武林高手,时刻准备冲杀前去,朝陶欣的脑袋抡一下。对面朝右数四家,是陶欣的烧饼店,此刻,她正窝在店门口的躺椅里,享受阳光浴,边嗑瓜子边哼哼:我唱着情歌一路向远方,死也要死在闯荡的路上。那副滋滋润润的姿态,令陶然恼怒,小声嘀咕,唱吧,闯吧,死吧。

一棍下去,会有什么后果,到底值不值得抡这一棍?陶然心里正掂量。打打闹闹几十年,也这么过来了,要真抡下去,就真成她的错,没准还得伺候陶欣的后半生。再说了,以往的每次争吵,除磨干扯烂一张嘴皮,谁也没占着好;但为数不多的几次动手,陶然是占大便宜的,一百六十多斤的吨位,浑圆的屁股,正正当当地坐在陶欣干瘪的肚子上,不足一百斤的陶欣像只小鸡,差点被坐死,只剩无声地哭嚎。

要是大姐在就好了。陶然想,两张嘴肯定能干过陶欣一张嘴,但又想,大姐在的话,陶蔚肯定也在,这样又成二比二,和做姑娘时一样,又是半斤八两,最终落个不相上下的结局。罢了,拉倒吧。陶然收回胳膊,擀面杖放回案板,抓起那把短巧不足二十厘米、两头细中间粗的深棕色擀面杖,又觉不妥,放下,举起手前一棵大白菜,穿过窗户,掷铅球般朝陶欣身上扔去。同时扔出去的,还有陶然胸腔里的气愤和怒火,一股脑地烧向陶欣。不巧,劲使小了,白菜在离陶欣不足两步远处落地,叶片飞溅,残体骨碌碌地滚到脚下。

嗐,其实说起来,事的确不大,人家陶欣并没招惹你陶然,最多对你构成影响的,是人家清脆热情的叫卖声:老哥吃啥,里边坐,菜夹馍肉夹馍豆浆稀饭饸饹米线麻辣粉,味不好不要钱。而你陶然自始至终就一句:进来!如打出的一颗钉,戳进顾客身体。谁敢进去?做生意嘛,最重要的是服务,顾客当然选择前者。陶然可不这么想,她看到陶欣在和顾客说话时,眼睛总会拐弯,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认为这目光中有挑衅的成分,偷摸似的,定是给顾客说她或她家的不好。都给你记着呢。陶然那双肿泡眼愤怒地瞪陶欣,像要把她工服下的五脏六腑都看透。都给你攒着呢。

今早开张第一个客,就是被你抢走的,你陶欣不讲武德,不念及感情,只认钱不认亲,二十四个肉夹馍,十二杯稀饭和十二杯豆浆,原本是我“罗记”的买卖,结果成你“谢记”的。那位顾客立在窗口,说要肉夹馍,还没等陶然开口,陶欣就将那张溢满笑容的脸,从她家窗口探出,柔软得令人酥麻的声音飘了过来:老哥吃啥,馍是现打的,肉也卤到位了。男人一听,似打了个哆嗦,扭头朝“谢记肉夹馍”走去。在陶然的纳闷与愤怒中,满面散发荣光的老哥提两大袋吃食,从她跟前愉快地走过。老哥常来呀。目光相撞时,陶然将自己的牙咬得咯嘣响,就那么木然地立了半晌,不争气的泪水快流出来了。哪有你这样的人,当姐姐的,整天欺负做妹妹的,几十年了,你看我再叫过你一声姐吗?长丰十八户小吃店,哪家和你关系好,哪家愿意和你走近?一家都没有。四年了,来的来走的走,关门的关门,转让的转让,哪家说过你一句好?不都说你不讲职业道德呀?有你这样的姐,我都臊得慌,脸上没光呀。

陶然和陶欣是四年前来到长丰巷卖小吃的,脚前脚后,罗记和谢记的招牌就立起来。陶欣漂亮热情,能说会道,很快她家的生意就火爆,好些回头客常来找她闲聊,原本不打算吃饭,聊着聊着,聊饿了,就消费一顿。老谢勤快能干,话少事也少,见人总嘿嘿一笑,挺有意思,似是在哪儿活着对他都无妨,在哪儿都是出力挣钱过日子。陶欣并不知情,在某种程度上,正是她的过分能干和要强,将老谢推向一种不由分说的陌生,有时候能干和要强也是一种罪过,这让老谢觉得,自己不被妻子需要,不被“谢记”需要,内心充满无用感和挫败感。对男人来说,这是一种莫大的耻辱。

陶然不喜吆喝,总低头揉面、揪面、打饼、管控火候,在质量上下功夫,无形中给人一种不热情的印象。这是做生意的大忌。但回头客都晓得,罗记肉夹馍的味道好。老罗正好相反,热情话多,说话前总爱扶一下眼镜,看上去挺斯文,但时间一长,老顾客们就觉得这个人不靠谱,总爱说一些天上飘的空话,永不落地,几百万甚至几千万的买卖从他嘴里说出,就跟早上喝了两块钱一碗的豆浆一样,随意而平常,就都不愿去他家。老罗的脾气也急,稍不注意就点着他的炮眼,骂骂咧咧个没完,放出一串狠话,卷起袖管一副时刻要干仗的架势。有一回,他和一位老大娘吵了起来,老大娘急喘气说,我告诉你,你罗记不是和肉夹馍画等号的,离了你罗记,并不是离了肉夹馍,还有人家谢记,谢记不是没有肉夹馍,也不比你味道差。

长丰巷过去人流量很大,每遇集会,堵车堵人,全是脑袋,难以挪步。人们赶完集,蜂群般涌进长丰巷,总得吃点啥。那时候陶欣也不吆喝,主要是没空吆喝,手底下不停地揪面、打饼、烤饼、收钱、递饼。有人要吃饸饹米线麻辣粉,她也不抬头,丢出一句,这会儿顾不上,只有肉夹馍,你去罗记吧,她家人少。

去年初,集会一条街被上边划定为拆迁地,没几天那里的商户就一搬而空,听说拿到了丰厚的拆迁费。而长丰巷迟迟未被划定,也许压根就不在划定范围内,但所有商户包括陶然和陶欣,都信心满满地等待一个莫须有的结果。日出开张,日落关门,碰运气般,哪天运气好,人多一些,多挣点;运气不好了,稀稀拉拉上人,还不一定都吃,有的人只是想要你给他倒一杯开水。还能咋?倒呗,再给抓点茶叶,好赖有个味,在外讨生活,都不容易。

也是从去年初开始,陶然和陶欣彻底较上了劲。先前人流量大,各家生意都不差,辛苦归辛苦,都能挣到钱,一忙起来,各招呼各的客人,各打理各的日子,哪有时间较那个劲?稍有空闲,先喝口水,窝进椅子里歇歇乏。客流突然锐减,有了闲时间,反倒有心思较上劲,果真人不能太闲。你探头出窗吆喝,我就站到门口揽客;你家肉加量,我家就买肉夹馍送稀饭;你家买三送一,我家就买二送一;你吆喝紧了,上头了,我就捣乱,说你家肉不新鲜;你说我家肉不好,我就说你家饼里有石子,有臭虫……可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时常战事正激烈,老罗和老谢却蹲在屋后厕所口,你发我一根,我递你一根,抽烟闲聊,嘿嘿笑着,仿佛身处老家田间地头。

天亮,生机勃勃,走入战场,拼力厮杀,干掉敌人,拿走战利品;天黑,气宇轩昂,回到家中,身子一软,跌进床里,扳指一算,没挣两镚,白玩一趟。但又能怎样呢?日子总得过,一条道走到黑,第二天又继续上战场。长丰巷另外两家肉夹馍店的老板躲在窗后偷笑,一副不可思议的激动模样,竖着大拇指,称赞那对姐妹真是伟大,胡乱一搞,顾客蒙了,全分流到他们那儿了。

几天前,老罗嚷嚷着回老家,要和朋友合伙承包几十亩地种草药。事实上,这些年老罗三天两头不着店,见不着人,“罗记”全靠陶然一个人张罗。回来后告诉陶然,朋友家有事,他罗建军必须得在场,别人都拿不下;跟朋友去外地一趟,谈个挣钱的买卖;市场上收了个商周的青铜,找行家鉴定,说是上周的,他娘的,骗到老子头上……有人传,老罗在外头有人了,陶然对此充耳不闻,但陶欣忍不了,几次当着老罗的面,戳着他骂。

老罗回老家后,陶然似觉得自己少了帮手,难以与陶欣势均力敌,一下子短了精神,人软塌了,不再斗了,罗记与谢记又恢复先前,各按各脾性与方式做生意。你爱吆喝就多吆喝几声吧,你能多卖就多卖几个吧,那是你的本事,但你陶欣一下子抢走我二十四个肉夹馍的大生意,这我就忍不了,也攒够了。陶然盯着顾客提两袋吃食摇摇晃晃远去的背影,猛回过头,瞪着陶欣,说,我跟你没完。

你跟我没完,那就没完吧,能怎么着呢?反正我今天备的面已经卖完。陶欣满面笑容,看了眼陶然,什么也没说,哼哼着调调,收拾完案板和台面,将屁股丢进躺椅里。陶欣清楚,自己在拳脚上吃过的亏太多,自小就打不过陶然,自来到长丰巷,许是因过度操劳,陶然的体态像吹气般迅速膨胀,很快变得水瓮样浑圆,那种盛气凌人的震慑力,叫人胆怯。陶欣已筋疲力尽,她不想再多说一句话,只想在这个为数不多的早早清闲下来的午后放空自己,不去想生活给予她的一切负担和苦楚。没完就没完吧,能怎么着吧?我跟生活没完,跟生活斗了这么多年,生活会高看我一眼、饶过我一回?陶欣想着,目光顺着天上那道长长的白线,轻轻柔柔地向远方延伸。唱着情歌一路向远方,死也要死在闯荡的路上。歌虽好,可路在哪里?出路在哪里?陶欣始终没有找到。

一个扎双马尾、呜呜哭泣的小女孩,奔跑在去学堂的路上,她的哭声在尘土飞扬中蹦蹦跳跳。天还未亮,不断有可怕的什么叫声从不远处传来,学堂在二十多里外的县城,小女孩拼命追赶,却始终不见姐姐的身影。突然从大树后跳出一个黑影,同时跳出一声尖锐的嗷叫,吓得小女孩连声哭喊,蹲到地上,双手抱头。一串爽朗的笑声飞过小女孩的头顶,接着有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好啦,不吓唬你啦。姐姐说,你胆子真小,以后该咋办呢?我有姐姐呢。小女孩停止哭泣,嘿嘿笑着,我永远跟着姐姐,姐姐到哪我就到哪,姐姐护我呢。姐姐拉起妹妹的手,愉快地跑向学堂。跑着,跑着,她就发现,妹妹不见了。妹妹已长大成人,嫁为人妻。再一次见到妹妹,她几乎快认不出了,五官挤得紧凑,青一块紫一块的模样,叫她万分心疼。

陶欣忽然睁开眼,身子从躺椅里弹出,咬牙切齿地盯着四周,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睡着了,又做梦了。无论在梦里还是现实中,眼泪流了不止一阵,翻涌的心酸让她觉得自己挺无能的。这些年的许多时刻,做姑娘时的画面,总在眼前不断呈现又不断变换,令她恍惚。她拉着哭泣的妹妹,两个脏兮兮的小孩,常在街上转悠,远远地看一眼爸妈摆摊卖小吃的身影,哄消停妹妹,又拉着她回家。爸妈都是灯泡厂工人,先后下了岗,但六个孩子六张嘴,都得吃饭,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稳定下来,在街口卖小吃。那些年的日子别提有多艰难,好在都熬过来了。

陶欣双手搓了搓脸面,看到陶然圆溜溜的眼睛正盯着她,于是又躺回去,边嗑手边的瓜子,边哼哼近来新学的调调:我唱着情歌一路向远方,死也要死在闯荡的路上。黑影一闪,吧唧一声,陶欣赶忙扭头。咋?知道姐没啥吃的,给姐送白菜来了?陶欣笑说,音调拉得很长,这白菜可不便宜呢,姐可就不客气啦。扒掉外边的烂叶,一棵新鲜大白菜。前几天给姐送萝卜,今天又送白菜,陶欣说,下回你喊一声,姐去取。话音刚落,陶然便冲了出来,我跟你没完。陶欣嗖地一下跑回店里,感谢你的白菜,姐不接待你啦,有人要饼,你快忙去吧,然后关上门。陶然老远朝陶欣家门板上吐口唾沫,却提前落地,掉在躺椅旁。她喊,我跟你没完,没完。

事后,陶然眼前反复出现那天陶欣躺在椅子里,一只手掂白菜,拉声调说话时那副胜利者自得的姿态。她后来在门口骂了几句,抹着眼泪,很快又回到店里,收钱,递饼。时间愈发漫长,她在时间的脚步中愣神,有关战败者的耻辱记忆反复加深,刻碑似的,一刀接一刀,一遍又一遍。

过往如烟云,编织着命运的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软肋,她陶欣也有。陶然想,我们这样的人,儿子就是我们的软肋,自打有了儿子,我们就是为儿子活着的人,所有的希望都在儿子身上,望子成龙,考上好大学,有份好工作,将来娶妻生子过好日子。陶然对陶欣的生活一清二楚,她讨厌陶欣,但还没到给人伤口撒盐的地步,再说了,谢飞是个好孩子,懂礼貌,成绩好,和她也亲,和她儿子罗昕更是亲如兄弟。要是谢飞没有遭遇车祸,还活着的话,也长大了,谢飞比罗昕有出息,肯定能找个好工作。命啊,都是命,命怎么会有个准数呢?谁又能说得准呢?陶然长叹气,要不是有这样那样的变故,谁愿意起早贪黑到这儿卖肉夹馍呢?

多年前,陶然遭到老罗的多次家暴,陶欣冲到家里给妹妹讨公道,老罗扶好眼镜,挺着那张毫无悔改之意的斯文的脸,当着陶欣的面,连抽陶然三记耳光,陶然跌到地上,鼻口涌血,新伤复旧伤。陶欣要报警,陶然哭着不让,老罗要是进去了,他这辈子就毁了,昕昕还小。刚结婚那阵,老罗总在外头惹事,和人打架,把别人打进医院,自己也被别人打进医院,家里没钱,陶然急哭,陶欣多次接济她,老谢虽嘴上不说,但心里不乐意。之后,老罗仍死性不改,多次家暴陶然。陶欣四处打听,托在北京打工的远房亲戚,找到一份酒店服务生的工作,偷偷送妹妹到火车站,逃往北京。陶然常念姐姐的好,也多亏姐姐帮她照看儿子,才让罗昕看上去不像个没妈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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