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吧咀纪事

作者: 张评

我六岁那年,随父母从遥远的黑龙江省佳木斯市饶河镇来到西北林业建设兵团第二师管辖的一个农场,甘肃省庆阳地区环县大吧咀。这儿环境恶劣,干旱少雨,全年降雨量少得可怜,四周全是裸露的荒原,一色的锈黄,像是被用红色的笔涂抹过似的。冬天更是冷得出奇,僵硬的树枝、干枯的毛草在野风中摇摆颤抖。我被眼前凄凉的景象吓哭了,嚷着要回去,不待在这个地方。母亲把我搂在怀里,用责备的目光瞅着父亲说,你看看,来到这个鬼地方,不是坑了孩子吗?父亲满不在乎,乐呵呵地说,这地方不错嘛,有山、有川、有草、有羊,往后不愁吃肉的。父亲的乐观着实让母亲哀叹,更让我感到空前的绝望。

我们住在农场场部的两间平房里。农场没有电,晚上点的是煤油灯。做饭没有煤,烧的是蒿草、麦秆、玉米秆、高粱秆,也买农民担来的一捆捆山柴。

生活就这样在艰辛中开始了。

1

场部有一群娃娃,没有学上,整日里用铁锨挖屎壳郎,用手捧着,洗干净后装在口袋里,生怕被父母发现,挨一顿打。有时钻进放羊人避雨的土窑洞里,扒开柔土,寻找一种叫“花媳妇”的虫子,逮住了就装入早已准备好的小玻璃瓶内,听虫的鸣叫声。这种虫子小而圆滚,土灰色,发出的鸣叫十分细微。一个虫子的叫声是微不足道的,但多了就不一样了,叫声汇集起来声音很大。所以,我们才能知道虫子的位置,不管它们隐蔽得多么完美,都难逃我们的“魔爪”。其实,我们是残忍的,不几天虫子就死了,八成是饿死的,也或许是缺氧而死。我们仅知我们的快乐,却不知道虫子的悲伤。它们死了,我们连一点悲哀也没有。

大吧咀交通不便,大人们出门不是骑马就是骑驴、坐牛车,也有很少几辆自行车,老式的,能带三四个人。我们这帮小孩子虽向往外面的世界,但哪里也去不了,像一群野孩子,满地里胡跑乱撒。在我们的眼里,从来没有苦难和不快乐的词汇,因为我们太小,对人生和生活的概念几乎是一片空白。

大吧咀靠近宁夏,有少量的半干旱草地,牧业比较兴旺,属羊最多。冬季里羊儿们都膘肥体壮,正是宰杀的好季节。农场暂时还没有养羊,就从牧民那里买了二十几只羊,宰杀后每户一只。羊皮贴在墙上,晾干后交到专门从事羊皮制作的作坊,做成皮袄、坎肩、手套之类的服饰,羊头、羊蹄、心肝肺全扔了,成为狗或狼的食物。现在不同了,羊头、羊蹄、心肝肺等都上了席面,均能做成美味大餐,譬如羊杂碎、红烧羊头、羊蹄,好吃且价格昂贵,出乎人的意料。现在回想,扔掉的那些东西实在太可惜了,便宜了狼、狗。羊肉虽嫩,但有膻气,不怎么好吃,我们兄弟三人吃了几顿后就不愿意吃了,嘴里不停地唠叨,太难吃了,以后再也不吃这么难吃的东西了。父亲和母亲见我们兄弟三人不吃羊肉,便哄我们说,多吃羊肉就会变成勇敢的孩子,长大后就会成为英雄。可我们兄弟三人不约而同地摇着头说,太难吃了,买只鸡吃吧。看场部大门的大爷是本地的农民,从家里捉来一只大公鸡,红色的鸡毛,着实让人喜爱。大爷把鸡递送给我的母亲说,把它杀了,给孩子们吃。我心肠软,又喜爱大公鸡,嚷着不准杀鸡,养着,直到老死。大爷笑着走了,母亲也答应了我的请求。可第二天一大早,我起床后发现大公鸡不见了,院子里乱飞着红色的鸡毛。我霎时明白母亲欺骗了我,就号啕大哭,两个弟弟也号啕大哭,躺在地上打滚。太伤我们的心了,威风凛凛的大公鸡死了。晚上,屋里飘着鸡肉的香味。母亲擀了长面,碗里都有几块鸡肉。我们兄弟三人个个吃得很香,再也不喊让母亲赔大公鸡了。

过了冬季,场部迎来了一百多名知识青年,年龄不大,有初中毕业的,也有高中毕业的。他们来自天津、兰州、白银。他们名为下乡知青,但还有另一个称谓:兵团战士。他们有长得好看的,也有长得难看的,有个子高的,也有个子矮的,有长得面善的,也有长得面凶的。小孩子们都喜欢长得好看的叔叔阿姨,长得难看的我们不予理睬,避而远之。长得好看的叔叔阿姨给我们水果糖、花生、瓜子,我们双手接住,口袋里装得满满的。长得难看的叔叔阿姨给我们水果糖、花生、瓜子,我们风似的一哄而散,惹得他们很丢面子。好看的叔叔阿姨们就舒心地笑了,有的捧腹大笑,有的笑出了眼泪,有几个好看的女知青说我们真逗,好玩。

知青们无忧无虑,整天唱歌,吹口琴,拉二胡,弹琵琶,跳《北京的金山上》的舞蹈。他们能歌善舞,给这荒僻的农场带来了生机。我们一帮小孩子是常客,看完他们的表演还能得到花生、糖果、瓜子。得到这些食物,我们拿回家里给母亲吃,母亲便训斥我们,以后不许去,他们也还小,都是孩子,怪可怜的。以后我们很少去了,除非他们叫我们去。

好景不长,知青们大多数被分配到各连队去了,只有十几个知青留在了场部。离别时,知青们恋恋不舍,有的还抱在一起痛哭流涕。有好看的叔叔阿姨对我们说,你去给你爸说,不要把我们分开。我去给爸爸说了,爸爸训斥我不要管大人的事。我就大哭,抱住爸爸的腿,求他不要分开他们。无济于事,知青们各自走了。我也发现了秘密,知青当中有相好的,偷偷在野地里抱在一起,当发现我们几个孩子走到他们身边时,男知青慌张得不知所措,女知青红着脸,迅速地跑了。男知青就给我们糖果,请我们替他保密,不要宣扬出去。我们点点头答应,提了一个不大的要求:发了生活费要给我们买糖吃。男知青爽快地答应了。

大人们都很忙,到田地里耕作去了。场部只剩下一群孩子,实在无趣,就缠着留守场部的男知青给我们做弹弓。弹弓是用粗铁丝折的,然后找来红色的张力很大的橡胶皮拴在弹弓上,再拴上熟牛皮,弹弓就做成了。我们拿着弹弓打树上的鸟,但总打不着,个个气得不行。男知青就替我们打鸟,打下来好几只,糊上泥,放进火里烤,不一会儿就嗅到了肉香。剥了泥土,整只鸟不沾一点毛,全裸露了出来。一群孩子大呼小叫着抢鸟肉吃,满脸堆笑,合不拢嘴。以后,用弹弓打鸟就成了我们的嗜好。

还有别的玩法,过家家。我当爸爸,和我一般大的一个女孩当妈妈,剩余的孩子都成了我们的孩子。有些孩子不听话,我就学作大人的模样打他们,有的孩子被打哭了,他们的家长跑到我家告状,我又被父亲打了一顿。我那时记仇,再不和告我状的孩子们玩。我很有号召力,最简单的理由是我的父亲是场长,而我自然也就成了孩子王,他们都听我的。

2

有一天傍晚,正是吃晚饭的时候,父亲风尘仆仆地回到家中,高兴地抱起我,亲了我一下说,儿子,你明天就可以上学了。我喜出望外,从父亲的身上蹭下来,跑到院子里大喊,上学了,我们明天就要上学了。顷刻间,从场部的各个角落里跑出来一群和我一样大小的孩子,围住我追问,是真的吗?是真的吗?我激动地说,是真的!是真的!骗你们我是小狗。由于话说得太急,脸都涨红了。这一晚,我兴奋得睡不着觉,嚷嚷着要母亲给我讲故事,母亲也没有睡意,一边纳着鞋底子,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嫦娥奔月的故事。我是什么时候睡的只有天知道了。第二天早上,母亲又在场部的小商店给我买了书包、铅笔、本子。我盼望已久的心愿终于实现了。

我们有三位老师,全是女的。我看她们个个长得好看,脸很白,柔柔的,嫩嫩的,像落在地上的雪。她们十六七岁,身材窈窕,留着长辫。说不出是什么缘故,我觉得她们太纯真了,像花蕊,又像仙女,很可爱,给人一种亲近感。有一位女老师用一双温柔似水的眼睛望着我,嘴角挂着微笑。我瞥了她一眼,赶快又把头低下,不敢再看她的眼睛,臊得满脸通红。

开学的第一天,我被老师指定为班长。我自然很高兴,也不问为什么我被指定为班长,好像班长本来就该属于我,那种神气劲就别提了,比喝了蜜还甜。上课了,留着长辫子的女老师走进教室,自我介绍起来:我叫王秀春,以后你们叫我王老师。她的话音刚落,我便大喊一声,起立!同学们唰的一声站了起来,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老师,那气势简直像极了威严的士兵。王老师先是一愣,尔后友好地向我笑笑,递给我一个眼色,像是在埋怨我。我赶紧缩了一下脖子,很不自在,像犯了一件不可饶恕的错误。王老师说,谢谢你们,孩子们!看得出,你们都是有出息的孩子,将来肯定是国家的栋梁。随后,王老师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中国共产党万岁”几个大字。我们跟着王老师一字一字地朗读着,并把这几个字工工整整地写在作业本上。

我家离学校很近,只隔两排房,通常我听到上课铃响后才从家中出来,跑向教室。有一天早上我睡过了头,太阳已从窗户照到我睡的炕上。我不敢起床,因为我尿了床,湿了一大片。父亲开会去了,母亲天不亮就出工去了,空空的家里只有我们兄弟三人。第一节下课的铃声响了,王老师推开我家的门,气呼呼地一把揭开我的被子,见我赤条条一丝不挂,脸唰地红了,迅速转过身去,对我说,太阳都照到屁股上了,睡得着吗?小懒虫。我害臊,大哭起来。王老师说,咋了?才说你一句你就哭上了,不害羞。我说,我尿床了,不敢起床,怕别人笑话。王老师便坐在炕沿上,看着我说,到底是孩子,看着就让人心疼。我不知所措地站在炕上,用手捂住下身,浑身战栗。王老师被我的无知和幼稚逗乐了。她哄着我说,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小孩子都尿床的,没事,长大了就不尿床了。我说,我都六岁了,长大了。王老师说,快起来,我给你穿衣服,同学们都等你和他们一块玩。你是班长,要起带头作用,以后再不能迟到了。我穿好衣服后,王老师把我尿湿的褥子、被子晒到院子的铁丝上。

顽皮是孩子的天性。我是班长,一直按照老师的要求管理着学生,督促他们读书、写作业,下课时把作业本收齐后交给老师。有时候我也把握不住自己,在课间休息的空隙领上一群孩子跑出场部的大门,爬到不远处的山上抓呱啦鸡。呱啦鸡的叫声太诱人了,心痒,手更痒,想逮呱啦鸡的欲望驱使着我们满山遍野地跑,汗流浃背,完全听不到上课的铃声。我们忘了时间,直到发觉肚子饿了才想起该回学校了。我们没想到,王老师领着学生找了我们好长时间。王老师哭了,眼睛肿肿的。我们让王老师操心了,害得她胆战心惊、魂不守舍。她担心我们年龄太小,从山上摔下来,更担心有野狼袭击我们,无法向家长交代。看着王老师哭肿的眼睛,我后悔极了,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我心中默默地鼓劲,今后一定要听老师的话,绝不给老师添麻烦了。

干冽的风不停地吹着,夹杂着狼群的嚎叫声,荒原布满了恐惧。第二天早上刚睁开眼,几个男知青风急火燎地敲我家门。父亲正在刮胡子。父亲打开门问,出了什么事?风风火火的。来人答,狼跳进了羊圈里,咬死了二十几只羊。父亲匆忙地再顾不上刮胡子,和几个知青出门去了。我赶紧起床,想跑到羊圈看个究竟。可怜的羊倒在血泊中,睁着惊恐的眼睛。柔弱的羊,面对狼的进攻,它们只有哀吟,没有一点反抗的能力。我流泪了,很伤心。我刹那间想到羊的无力就像我们这帮孩子那样,保护不了自己,还得依靠大人们的庇护,失去了依靠,我们就像羊,随时可能被狼杀死。

把羊分了吧,给大伙改善一下伙食。父亲向身边的人安顿,用手指着圈门。圈门要加固,晚上派民兵巡逻,组织打狼队,消灭狼。父亲下了狠心,决心消灭狼。他的决定得到了人们的拥护。不几日就传来了消息,打死了多只狼,人们兴高采烈。有一个男知青一晚上就打死了两只狼,即刻成为人们心中的英雄。人们给他披上了大红花,上报上级党委给予记功奖励。

大吧咀的人吃水困难,到了冬天就吃雪水,我们也不例外。落在地上的雪很干净,人们用盆、桶、锅盛满了雪。父母顾不上干这些活,我率领两个弟弟在地上铲雪,其他孩子也帮着我铲雪。老师鼓励我们帮场部大灶铲雪,我们都积极响应,在地上堆起好大好大的雪堆,用架子车推入大灶的大锅里,装入盛水的大水缸里。我们的脸和手冻得通红,棉鞋早已湿透了。父母回到家,也不好说我们,因为我们在学雷锋,做好事,应该受到表扬。但手和脚冻肿了,晚上奇特地痒,痒得我难以入睡。第二天早上起来,脚肿得穿不上鞋,只好拖拉着鞋上学。王老师见我成了这样,心疼得不得了,抚摸着我的头说,都怪老师粗心,让你成了这个样子。我很开心,说没事,再大的困难也能克服。我说这句话主要是来自《智取威虎山》小常宝的鼓励,也来自《红灯记》小铁梅的鼓励。我们年纪虽小,但崇拜英雄。我们所处的时代是创造英雄的时代。英雄无处不在,英雄无处不有。

冬天的日子是漫长的。

我们早早到了教室,架好了火盆,等着教师来上课,直等到灰冷的太阳悬挂在中天也不见老师的影子。该是吃中午饭的时候了,大家都不愿意回去,真切地盼望着。王老师来了,脸上再也没有以往的那种甜甜的笑了,传神的双眸沉甸甸的,像是容纳了好多沉重的东西。我预感到了什么不幸,默默地望着王老师呆呆的表情。王老师好久才说,同学们,今天不上课了,大家都回去……什么!不上课了?同学们吃惊,愣愣地望着王老师,弄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王老师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对我们说,同学们,课是不上了,但你们不能荒废自己,应该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我们这里是荒凉偏僻一点,那又怎么样呢?我们从小就要立志,做一个对国家、对民族有用的人。说完,王老师打开语文课本,布置作业:一至二十八课的课文每课抄一遍,每个生字写十个。又打开算术课本:从一加到一百……我看见王老师哭了,掏出手帕擦眼泪。有几个不懂事的学生挤眉弄眼嗤嗤地傻笑,说老师哭得真难看。我气极了,与那几个学生扭打起来。王老师跑过来,一把推开我,严厉地训斥我,你是班长,怎么可以随便打人呢?我不服气地争辩,他们讥笑你……说完,我哇的一声委屈地哭了。当班长还哭,同学们会笑你的。一班之长是怎么当的?班长应该起一个好的带头作用,像雷锋、王杰、欧阳海那样,遇到再大的困难都不退缩,懂吗?王老师用她的手帕擦去我的眼泪。她的手帕有一股淡淡的清香,雪花膏的香味。我破涕为笑了,同学们也跟着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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