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间的堆积
作者: 王善常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这样的画面时常会出现在我的脑海中。相对于温婉、秀美的江南风光来说,我更喜欢西北那种苍凉、雄浑、寂静且大气磅礴的景致。2024年8月的一天,我跟随吉林、黑龙江两省“文化润疆”采风团,来到了新疆吉木乃县草原石城地质公园,感受到了这种直击心灵的美。
在新疆阿勒泰萨吾尔山北坡,裸露的岩石与开阔的草场相间分布,半山腰上一大群石头“城堡”居高临下,守望着山下的吉木乃平原。这群石头“城堡”就是吉木乃草原石城,一片由岩石风化所形成的花岗岩地貌景观区。
我们的车沿着一条狭窄的景区公路驶入了地质公园。路两边到处都是花岗岩巨石。这些花岗岩巨石堆叠在一起,高矮不一,造型繁杂,或险峻奇特,或形态巍峨。每一块花岗岩,无论大小,都体态浑圆,虽没有棱角,却更显沉稳和厚重,仿佛里面蓄积着无穷的力量。
巨石上几乎没有草木生长,颜色黄褐偏黑。在巨石之间,是平缓的草场,绿意盎然,充满了生机。巨石和草场之上,是蓝得发黑的天空,和柔软得如羊毛的白云。巨石、草场、蓝天、白云,这样的组合,简直就是一幅漂亮的风景油画。
车在中途停下。走下车门的那一瞬间,我被眼前的景色震撼到了,仿佛一步就穿越到了天界神境。目光所及,丘陵连绵,奇石林立,一块块巨大的花岗岩堆叠着,拔地而起,高低错落,姿态万千,或类禽类兽,或仿若人脸,或如同堡垒,或近似车船。从不同的角度,看到的画面也不尽相同,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让人难以相信,这世上还有如此景致。众人纷纷拍照留念,口里感叹着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站在一块巨大无比的花岗岩上,我仰头向天,闭上眼睛。新疆灼热的阳光穿过我的眼睑,在我眼前呈现出一片汹涌的红色,旋转、跳跃、翻滚。那一刻,另一个虚幻的我从身体内分离出来,像雾一样,飘升到了空中。于是,我暂时拥有了一双从上帝那借来的眼睛,开启了一个全能的视角。我的目光瞬间穿越到了6500万年以前。我眼前的红色变成了这片大地之下的岩浆。岩浆是不安的,躁动的,蕴含着势不可挡的能量。它们渴望自由,不停地向上涌动,试图挣脱地心的束缚。但并不是所有的岩浆都能突出地表,冲天而起,更多的岩浆会以失败告终,最后,这里的岩浆缓缓冷却、凝结,成了坚硬致密的花岗岩。
即使是变成了岩石,它们也依旧心有不甘。终于,在经过漫长的等待之后,轰轰烈烈的造山运动开始了。大地不断碰撞、变形、断裂、抬升,这些花岗岩终于冲破了大地的封印,露出了地面。
从那时开始,一直到今天,风吹、日晒、雨淋,这些坚硬的花岗岩慢慢地改变着模样。这种改变的进程十分缓慢。风裹挟着沙粒,不停地吹打着岩石,要用几万年,甚至数十万年,才会使棱角分明的岩石变得浑圆。雨水落在石缝中,不停地冲刷、浸蚀,又要用几万年,甚至是数十万年,才能使一块巨石崩裂。新疆地处内陆,昼夜温差大,石头白天受热膨胀,夜晚遇冷收缩,膨胀收缩反复作用,虽然幅度极小,但也在慢慢地改变着花岗岩表层的结构,使之从坚硬到酥脆,再到剥离、脱落。进入寒冬,石缝中的水变成了冰,体积变大,会对石头带来一种膨胀力。夏天,鸟和风带来的种子,在石缝中发芽、生根,也同样会加大石头上的缝隙。所有这些微小的力量不断地累积,慢慢地改变着这些岩石的形状,最后才形成了我眼前的这种花岗岩地貌。
我闭眼之时,几千万年的时光在我的脑海中先被压缩,然后快放,一帧帧画面飞速闪过。我看到岩浆奔涌,凝成岩石;大地隆起,成为山脉;山脉破碎、崩塌,留下坚硬的巨石;风为刀,雨为凿,这些巨石又变成了姿态各异的花岗岩。这是多么惊心动魄的过程,但放在地球的历史中看,也不过是薄薄的一页而已。
但这种变化并没有结束。时间缓慢地行进,它的力量依旧在改变着这些坚硬的花岗岩。我想,在几万年,几十万年,或者几百万年后,这些花岗岩将会变得更小,更破碎,直到最后,它们会变成一堆沙土,而这片石头城,也将会变成一大片草原,或是一大片沙漠。但这也不是最终的结果,时间的力量从来不会枯竭,它对万物的改变永不停歇,沧海桑田,谁都难以预估今后这片大地的模样。也许亿万年后,这里会重新变成海洋,也或者会再次隆起巨大的山脉。
时间的堆积产生了这些巨石,站在这里,一个人更能看到时间,看见它走过的足迹。我对时间一直充满了敬畏。谁都不要低估时间的力量,它能改变这世界上的一切,包括世界本身,更不要说渺小的人类了。
我看到了两匹黑色的马,在草场上悠闲地吃着草,没戴笼头,长尾垂地,像是野马。我举着手机,慢慢地向它们靠近,想近距离拍一幅照片。两匹马察觉到了我的举动,抬起头,望着我,身体不动,眼睛里没有警觉,更没有惊惧,只有淡然。我停下脚步,端稳手机,按下快门,一幅漂亮的照片呈现在我的手机屏里。绿色的草地上,一对雄壮的马并肩而立,鬃毛纷披,身上反射着阳光,像坚硬的铁。在它们的身后,是一块巨大的花岗岩,造型奇特,如同一个远古的铠甲武士,身在边关,昂首而立,目视远方。
半小时后,我们上了车,去往下一个景点:通天洞遗址。
通天洞是草原石城中的一处天然花岗岩洞穴。花岗岩由岩浆在地下形成,虽其组成的矿物结晶较为充分,但是不同的矿物的硬度却不相同。在花岗岩成型后的若干年里,雨水从岩石缝隙不断浸入,加上重力的作用,那些硬度相对较小的部分就会被侵蚀掉,而硬度较高的部分却依旧能够保留,这样,被侵蚀掉的地方就容易形成洞穴。
通天洞遗址有三处大小不一的洞穴,正面看略呈“品”字形,左下洞穴最大,洞口长大概二十多米,最大进深将近三十米,高约五米,进入洞穴约两米时,头顶有一个洞口,近似纺锤形,仰头可以看到蓝色的天空和白色的云朵,有时甚至能看到一只苍鹰的影子从洞口掠过。通天洞由此得名。
草原石城是当地人的冬季牧场。通天洞曾经长期作为牲畜棚圈使用,羊群白天在草场上吃草,晚上进洞里休息,经年累月,洞里铺了厚厚的一层羊粪。
在通天洞洞口处,有一处面积约三十多平方米的土质堆积。据当地牧民描述,下暴雨时,雨水从头顶的洞口倾泻下来,经常会从堆积中冲出一些碎陶片。
我能想象出那时的场景:一个纯朴的牧民,弯腰拾起一枚陶片。带有细密刻纹的陶片,在他脏污的掌心里安静地平卧,灰暗、粗粝。他皱着眉头,搞不清一个山洞里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东西。他甚至不知道这枚陶片是陶器的一部分,更不会意识到,在他脚下,在厚厚的一层羊粪下面,是几万年来的人类历史遗留。他只看了十几秒,就失去了兴趣,随手把这枚陶片丢在了地上后,转身去查看他的羊群。在他的眼里,羊才是最宝贵的财富。
直到2014年,在一次文物普查中,有学者经过这里,才发现了通天洞遗址。当时初步判断,这里是青铜器时代遗址,但随着考古发掘的继续,这个洞穴慢慢揭开了神秘的面纱。在发掘过程中,发现了一些旧石器时代的生活痕迹,比如一些石片、石核。也就是说,这里可能在上万年前就有了人类活动。
两年后,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和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联合对通天洞遗址进行了主动性考古发掘,出土石器、铁器、铜器等文物和各类标本四百多件,不仅填补了新疆史前洞穴考古的空白,也是中国旧石器考古的重大发现。专家学者认为,四五万年以前,就有古人类在此活动,他们居住在一个个洞穴里,用石头打制石核、石片等工具,进行狩猎或采集食物。
我的目光再次穿越重重的历史烟云,停在了四五万年前的草原石城。那时这里气候宜人,植物茂盛,动物繁多。一天傍晚,几个原始人手持木棒、石块,追赶着一群猎物,从远方来到了这里。猎物虽然最终逃脱了,但他们并没有因此而沮丧,因为他们发现了通天洞。他们兴奋异常,欢呼雀跃,这个天然的洞穴太适合居住了。他们连夜赶回部落,把这一发现向首领做了汇报。他们的首领总渴望壮大自己的族群,让族人过上幸福的日子。听到汇报后,他十分欣喜,第二天一早,就迫不及待地来到了这里,做了一番考察。随后,他做出了正确的决定,把整个部落都迁到了这里。从那以后,这里慢慢地升起了新疆大地上的第一缕炊烟。通天洞里,人类文明的火种越燃越旺,照亮了草原石城,也照亮了新疆广袤无垠的旷野。
经过两次发掘,发现通天洞里的文化积层深厚而清晰,自上而下,由表及里,从早期铁器时代至青铜器时代,一直到旧石器时代,可以将年代推至四五万年前。一共发掘出了两千六百余件石器、哺乳动物化石、陶片、铜器等遗物以及火塘、灰坑等痕迹。其中石器数量占到了三分之二,还出土了羊、棕熊、鸟类等动物化石,都保存良好,为研究古人类生存环境、狩猎方式、采集行为,以及古人类食物来源和种类等提供了宝贵的研究材料。
遗址中出土了目前国内最早的,距今五千二百年的小麦碳化颗粒,还出土了目前新疆最早的距今四千四百年的碳化黍颗粒。小麦原产地在西亚,黍的原产地在中国,麦黍相逢在通天洞遗址,表明早在丝绸之路之前,这里就是东西方文化交流的重要通道,同时也体现出早期中华文明对世界文明的贡献。
站在通天洞里,我不免感叹,我的脚下,原来是一本用倒叙方法写就的史书,它是由一分一秒的时间慢慢地堆积起来的。从今天开始,一页页揭开,直到远古,铁器、青铜器、陶片、新石器、旧石器,还有那些哺乳动物的化石,以及火塘和灰坑的痕迹,所有这些,都是这本史书上的文字,它们记录着一段绵延了几万年的人类历史,没有夸张,更没有虚构,是真正的史书,充满了真实和真诚,等待着后人翻看并铭记。
此刻,我虽然站在具有几万年历史的文化积层上,但我并没有半分的骄傲和自得。相反,我觉得自己太过渺小,渺小得甚至都没有资格成为这本史书上的一个标点。
距离通天洞洞口两米处,曾经是一个火塘。远古时代,火塘里常年燃着橘红的火,火上烧烤着猎物,人们围着火塘席地而坐,一边吃肉,一边畅谈。通天洞之所以更适宜人类居住,就是因为它的顶部有一个天然孔洞。这个孔洞好比一个烟囱,火塘里升起的烟雾,不会在洞里弥漫,可以直接从这个孔洞飘出去。
火的使用,彻底改变了人类的命运,它不只是给人类带来温暖,帮助人类熬过漫长的寒冬,更重要的是,火让人类结束了茹毛饮血的历史,一步一步地走向了文明。
我猜想,这个通天的孔洞,还是当时人类观天的一个窗口。深夜时分,几个未曾入睡的人,仰躺在洞中,目光穿过头顶的孔洞,望向夜空。夜空深邃无垠,星光闪烁。他们因此陷入了沉思。我一直认为,人类的文明是从仰望星空开始的。通天,自古到今都是人类的梦想。浩瀚的苍穹,蕴藏着无数个奥秘,它在使人类心怀敬畏、坚定信仰的同时,也时刻激励着人类探索的渴望,和前进的步伐。
据说最初头顶的这个孔洞要比现在小很多,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风吹、日晒、雨淋,在数万年之后,才扩大到现在的模样。也正因如此,洞里居住的人,在漫长的岁月里,所看到的夜空也在慢慢变大、变广。从只能看到几颗星辰,到后来的星河浩瀚,这个过程,其实也是人类走向文明的过程。
通天洞的对面,是一处由花岗岩堆叠而成的悬崖,怪石嶙峋,峥嵘陡峭,有几十米高。通天洞和悬崖之间是一大片草场,草场上有几匹马在吃草。
当地人指着对面的悬崖让我们看。在悬崖中上部,有一块凸起的岩石,岩石上有一个白色的物体,太远,小得像一个圆点。当地人说,那是一匹马的头骨,附近的哈萨克人放上去的。我们都很惊奇,悬崖壁立如刃,这个摆放马头骨的位置,从下面根本无法攀上去,虽然距离悬崖顶部较近,但也很难从上面下来。我们纷纷做着猜测,最后达成一致:哈萨克人从顶部抛下一根绳索,人顺绳而下,放好马的头骨后,再抓着绳子继续下落,直到悬崖底部。
我稍稍了解一些哈萨克人的历史。他们经历了图腾崇拜、先祖崇拜和萨满崇拜的信仰历程,深信马是一种神圣的存在,与人的灵魂紧密相连。他们认为,马身上凝聚了人类渴望战胜自然、征服一切敌人的力量,既拥有负重远行的坚韧耐力,又具有日行千里的速度,不但是哈萨克人最亲密的伙伴,更是在精神层面上,给予了他们无尽的慰藉和力量。
悬崖离天堂很近,把马头骨放在这里,代表着主人对马的钟爱,也寄托了主人对它的无尽怀念。这匹马的灵魂不会死去,它一直高居崖上,俯瞰着它曾生活过的草场。就在此刻,我瞬间想起了一句外国人写马的诗:“为何从它眼中射出黑色的光芒?原来它正在我们中间寻找骑手。”
从通天洞返回时,我跳下栈道,试图抄近路到停车处。没走几步,我的左脚忽然传来一阵剧痛。我低下头,脚踝处的皮肤已经发红。我以为是被什么虫子蜇到了,赶紧上了栈道。带队的当地人看到后,指着栈道下的一株植物对我说,这是蝎子草,荨麻科草本植物,有毒,人不小心触碰后,会出现红肿,像被蝎子蜇了一样。他还告诉我,千万不要用手抓,忍着,第二天就会好。
我很后悔,我应该在栈道上和其他人按顺序排队离去,不该过分心急,鲁莽地从草地上穿行。也许,这是一个提示,让我以后,在面对大自然的神奇造化时,在面对人类历史的厚重积淀时,一定要收回现代人的肤浅和傲慢,保持一颗敬畏、谦卑的心。
责任编辑:张天煜
王善常,黑龙江佳木斯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天涯》《清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