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0后”诗歌小辑
吴清顺的诗
新 年
依旧是冬天。依旧新年,
走在新的日子里,像走在
昨天。昨天依旧是冬天。
我们岁末爬山。然后像平常一样离开,
在坐过站的公交上,昏睡的不是我也不是你。
记忆中渐渐丰富的苦痛,变幻为你的脸
又变成漫长的告别延续到今天。
仿佛我们活在现在也活在过去,唯一
不怀期待的就是新鲜的明天。
等到我们再一次走进虚无的山路:
日渐疯狂的时代,一棵树成为一截朽木。
乏味故事
抽屉已经空了,17路公交车还在开着。
你离开后留下的镜子落满了灰尘。
冬天不是去年的冬,一整个下午我都
躺在平原,像躺在你的怀中。梅花
也没有开,不要紧,来读往日的信吧。
几年前,我们从独山走下来,一直走到
黄河边上(我不确信虚构是否算一种美德)
好像我们已经爱过,在那么多片段之外。
然后新冠病毒让我们困在同一座城市
(即便不是新冠我们也不会再见面)
越来越多的渴从黄河身上涌出,
我们感到了冷:有时候咳血,大多时候生锈。
思铸航的诗
列车驶往无梦之国
1
外公去世时,我在九江等待北行的火车
昨天,在法雨山,我们谈起无常
心无挂碍——究竟涅槃
我向来是谜面的集合,唯有对于生死
却始终有别的答案:生与死皆是存在
——存在过,就永远存在
一九三二年,我外公在高原睁开一双
多么普通的眼睛,你看一看
就能看出他注定平静的一生
2
我没有在咖啡店的民谣里
掉一滴眼泪。就像很多个黄昏
他独自坐在不开灯的客厅,沙发下陷
想起老家很多人,掰指头算,每个人的生辰
原来都早已过世。他噢一声得出结论
故乡没人比他活得更久
即使他再也找不到任何能证明过去的人
他也没有掉一滴眼泪,仿佛掉了
就再也捡不起来了
3
我想起一切容含泪水的过往
属于他的时间我并没有带走
顺城北路、安远门、贞观路,这些
都与他无关。二零二二年
我退出陕西,卷入延边州的寒冷
每次回到故乡,进入那钴蓝色玻璃的建筑
开启永远不上锁的门就像开启他
父亲给他剃头就像收割一片荒原
4
他从未见过我笔下的那些湖水、大雪
那些拥有将我分成两半力量的文字
我的羞涩,面对一张更羞涩的面颊
他从未见过那个虚假的我
他这一生,我们共同度过十九年零一个月
他那些讲了几十年的故事
我从未听清,那些进入过他灵魂的人
已经死了很久
5
从庐山北路开始划一道直线
到珲春结束,一个男人面无表情
当你试图与他交流,他递出火焰
你轻轻坐下,握紧他的手
感受到飞满黑暗的雪地,融化的大山
当你拥抱他,就能听见他体内
列车疾驰,驶往无梦之国
他不需要流下眼泪,不能说明
他已吞噬情节外的一切悲伤
当你拥抱他,就能看见他看见过的
一切故事:一个老人在幼儿园外探头
看着一群孩子做操,目光
聚焦在第二排第一个幼儿身上
袁丹的诗
在书屋深处漫步
黄昏,一个人漫步到查湾
看着低空发呆。也看向不远处
这路的夹缝,已结满灰尘
黑夜献出稀薄的错觉
在我们腕上瘙痒
一些执念,从腋下翻出
进而抵达你的目光
此刻,被河水泡过的酒
在缠绵岁月里反复决堤
梳理溃败的泥沙
也梳理过客们的落幕
我想,这比晚风更晚的夜
曾有人挥起衣袖
擦掉墙上的黄昏
我的程艾影
我在一个失眠的夜晚弄丢你
风,有时会从淡云上稳稳栽下来
落满你的纯真,意识梳长它的宽度
我们抵达时温度还有些浓烈,脚边空气微凉
临摹第一次碰面时的局部清醒。那时
你迷糊买回许多瓶冬夜整齐排列在桌前
刷上百香冰激凌融化的奶漆,我走进去
朦胧地结有了更清晰的印记
我很难说清那美丽的降临
像爱的人也微微泛甜
习惯在日常消磨一个白天
看月亮完美捧出一台长满亲密的留音机
挺立在旧衣裳底层,又长出宿命的声音
我的程艾影
这时间刚刚好,我愿意和你一起浪费
灰一的诗
界 限
城市就在我的身后生长着
不用回头也能知晓,傲慢的高楼正在
炫耀伟岸的身躯,投下冷漠注视的目光
再往前,就是钟山的山道了
我在古老与崭新、寂静与喧沸的界限上徘徊
我不能准确地说出
究竟哪一步踏在茂密山林的清凉中
又是哪一步回到钢铁铸成的臂弯里
只是的确有个确凿的界限——
一堵透明高墙,在山与城之间伫立
尽管它们曾是同一片土地上的两粒种子
山是兄长,城为幼弟
我犹豫良久,最终踏上石阶,沿小道进山
并且只代表我自己,对每一棵古树
每一只飞鸟,每一块残破的山石
致以歉意
破 碎
我的杯子掉落在地,光滑的陶瓷
碎裂、离散,像一声痛呼
拍打在冰冷的石面,一刹那的尖锐
接着是静默,卡通图案四散逃逸
这过程太快,而且寻常——
就像大海的潮汐——时有发生
无法阻挡,或弥补。一个个幻影
出现在脑中——若干年前的庙会
它是最可爱的那一个,而我的假期
还有丰裕的余额,我们挤着嚷着……
现在它离去,伴随着时光被揉碎时
发出的光芒,进入我心中
最隐秘的城堡。现在的阳光多么残忍
照出了它的美,从未关注过的
损坏的美——细小的碎片蹦得很远
它们以为在玩游戏,我真的不知
该如何处理自己这奇怪的情绪
勖焉的诗
原 来
原来善良是软弱
原来宽容是罪恶
原来麻木才是习惯
原来逆行才是顺路
原来水是有颜色的
原来孤独是有声音的
原来那一分钟大于那一小时
原来那黑白鲜艳过彩色
原来想哭的时候是没有眼泪的
原来最不幸的时候才最幸福
原来流水线是生活
原来假期是时间
原来闭眼才是睁眼
原来弯腰才是挺身
原来文字是世界
原来求助是伤害
原来海也是湖
原来逗号也是句号
原来记忆比梦境更像梦境
原来离开比死亡更像死亡
嗯,我知道了
耀眼的路灯把夜照得苍白
蜕皮的手在摆弄着铁皮
车光在迷茫的空中闪烁
嗯,我知道了
闹钟是我对明天的献礼
棉被降落之后
我听见真理在世界之外高歌
嗯,我知道了
影子也在努力地生活在光里
总有人想把鸽灰的沼泽
当作生命的湖泊
嗯,我知道了
这种自以为是的意义
那被我误伤了的文字符号
当作写给世界的情书如何?
我知道碌碌无为的太阳逃不过雨夜
我知道装醉的人只会提前醒在冬天
黄人的诗
在末班车上看夕阳
我靠在窗边上,等光圈爬进来
眼角余光看见自己的眼袋和泪斑
那一刻我尝试逃走,碎窗而出
像负债的人躲避飞舞的刀子
像满身酒气的舞女闪过规训
像一个孩子,从过去穿越到现在
我的胡须浓密,有虱子已经安家
我不会赶走它们,那是我的乘客
活着的日子,我驾驭自己身体的车
很多时候,我在大地上踩着节拍
车辆从不延误,我也从不耽误别人
在一辆公交车上,我暂做一个客人
翻开一页书,就有晃荡将至
窗外,众人像落在棋盘上的棋子
夕阳退去,胜负自有人判定
菜园里的另一种遐想
不是非要咬破一颗番茄的光面
才得以窥见暗面的毛刺、鲜血
试图了解一个女人的过去
首先要挑选一个明媚的正午
彼时一些事物迫在眉睫,比如水源
比如房间里列队而不解散的药片
已经过于潮湿和接近期限
还是要请你去分清蔬菜的种类
春天的,夏天的,秋天的
不说冬天,因为孩子迷失在里面
叶菜类,豆芽类,葱蒜类,根菜类
不说瓜果类,因为收成栽在里面
允许客人前来祭拜的时候肃穆
害怕不虔诚和无礼,就搬出失修的佛像
宁愿松开栅栏外一只狗被束缚的绳结
也不会让番茄的汁液过久地停留在
我的嘴角,我的齿间,我的记忆里
因为我的成熟,有一位妇人的中年时代
死在里面。你看满园的光鲜近乎宣泄
黑川的诗
鼠 人
马儿不会忧惧水管里无法奔跑
水管的狭窄本就不适应它的庞大
但我只是落在浴室里的早产老鼠
只能低着头,偷偷仰望
揣测水管里的热水是向上还是向下
人们都说,老鼠只配从管道里逃
但我的爪子太软,热水也太烫
我只是只石头一样的老鼠
我只想在石头一样的水管上
断了腿的马似的嚎叫
一 切
屋外的鲜花如何盛开
我不知道
蚂蚁长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