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豆腐的人

作者: 李柏林

“卖豆腐喽,新鲜的豆腐喽……”当一声声吆喝划破寂静的村庄,抵达我的耳边,我便知道天亮了。

都说“豆腐一声天下白”。在乡下,卖豆腐的人总是来得很早。但他是哪里人,谁也说不清。只知道即使天气再恶劣,吆喝声也从不间断。

那吆喝先轻再重,好像先试探一下,把村子叫醒,然后再放开了嗓子,将村民叫醒。最后的那个“喽”拉得好长,好像是有什么热闹要看似的。

有好几次,我都想跑出去看看,却被外婆劝退了。她说:“天这么冷,有什么好看的,你要是想吃我起早去买就行了。”

外婆不知道,我不是嘴馋,而是好奇。在那寒风中,人都要冻得把脸埋在衣领里,而他却能张开嘴吆喝,任凭北风呼呼地往嗓子里灌,是何等的勇敢?难道他就没有想偷懒的时候吗?但是外婆说:“这有什么好奇的,为了生活罢了。”

冬天实在太冷了。每次我发誓第二天要跟着外婆一起去买豆腐,可每次不是我没睡醒,就是被寒冷劝退。而外婆听到我的抱怨后,总会来一句:“那有啥好看的啊?”

我觉得外婆不懂我。我在脑海里想象那个卖豆腐的人,他应该是个大高个,脸上棱角分明,戴着帽子,穿着军大衣,还有皮靴子,那是一个勇士的形象。

因为有一次,我在村头看到过一个卖苹果的人就是这样的。我们这里没有种苹果的,说是西北来的,他戴着厚厚的帽子,穿着军大衣,也是边走边吆喝。那些苹果表面并不光滑,有风霜的痕迹,仿佛和他一样走了很远的路,吹了很多的风。

外婆一大早买了豆腐,晚上准备做火锅吃。一到冬天,我们就喜欢在炉火上炖一锅腊肉,熬香后加入蒜苗和豆腐,豆腐吸满了汤汁,便很美味。一家人吃得热火朝天,香味也在空中升腾,最后整个村庄的上空都弥漫着腊肉香。每次吃着吃着,我便会想,是否也有一个这样热气腾腾的火锅,在等着那个卖豆腐的人呢?

到了上学的年龄,我回到镇上,便再也没有听到那样清晰的吆喝声了。学校离我家有三十分钟的路程,有时候做值日,便需要早晨五点钟就去。寒冬,我穿了厚厚的棉袄,仍然不觉得暖和,手只要探出袖口,就觉得像放在针尖上。我也会遇到挑着担子卖菜的阿婆,看着她们冻得发红的手裸露在外面,我会想到那个卖豆腐的人,他做的豆腐那样顺滑白皙,又该拥有一双怎样的手呢?

镇上的菜市场永远是闹哄哄的,放音乐的,大甩卖的,砍价的,唠嗑的,还有鸡鸭的声音混在一起,嘈杂不堪。有家摊位的豆腐做得不错,老板也热情,大家都去买,父亲也成了他的常客。几次攀谈后发现,他和我的爷爷是一辈的。

父亲本是外地的,只是分配在这个镇上的老师,在异乡见到亲人,便分外亲切,当天晚上就拉着他去我家喝酒,让我喊他小爷。

他和我想象中的那个人一点儿也不一样,他的个子不高,矮胖矮胖的,脸也是圆的,手也很粗糙,我想这可能是家族遗传吧,我的父亲也不高,但这不能代表所有卖豆腐的人都是这样。

每年的大年初一,我们都要去小爷家拜年,晚上在他家吃上一顿饭,因为他只有初一那天不出摊。去了他家,看到满院子都是做豆腐的工具,我才知道,看似普普通通的豆腐,却要经历着泡豆、磨浆、过滤,还有煮浆、点卤、压制,定型等多道程序。如果其中一道出现了纰漏,豆腐的效果便大打折扣,而这几道程序都要耗时四五个小时才能完成。小爷每天夜里一点就开始忙活了,然后趁着定型的一个多小时,再去批发市场进点菜,回来时便要准备出摊了。

他负责磨豆腐和把豆腐运到镇上,小奶负责照看生意。有好几次我路过菜市场,都看到小奶在摊位旁热情地招揽着顾客,小爷穿着蓝色的罩衣在后面忙活着,旁边的喇叭里重复播放着“地锅豆腐,快来买啊”,一听就是小爷自己录的。

在小爷眼里,做豆腐是天大的事儿,一次做毁了,下次别人就不来了。有好几次父亲叫他过来吃饭,他都推脱了。说是世上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一点也不为过。

后来,我去外地上学,便留在了外地工作,回镇上的次数屈指可数。这些年,镇上开了几家超市,加上网购的冲击,菜市场的生意大不如前。

有一次,我回镇上办事,恰巧路过菜市场。曾经热闹的菜市场变得寂静,就像以前的村庄一样。老远我便看到小奶坐在摊位旁发呆,头发也花白了不少,阳光落在她的身上,反而显得清冷。摊位上的喇叭已经不在了,仍然有一个穿着蓝色罩衣的人在后面忙碌着,却不是小爷。

他是小爷的儿子,我的小爹。如今他接手了这个摊子,但是他的性格内向,也不爱说话,只会闷头干活,好在小爷已经积累了一批客户,不需要吆喝他们便会过来买。有时候他们还打趣说,你爹肯定是想自己偷懒享福呢,让你来接班。他也只是笑笑,他应该也是希望如此吧。

还记得那是一个午后,母亲给我打电话说,你小爷走了。我还纳闷,摊子那么忙,他去哪里了。母亲低声说,就是再也回不来了。那天清晨,雾气把镇上裹得像仙境一般,小爷正带着一车豆腐前往摊铺呢,却被后面来的卡车撞倒。

那天雾大,加上对方疲劳驾驶,并没有看到前面还有一辆三轮车。等送去抢救,

小爷已经无力回天了。对方也没钱,正在打官司,可是赔了钱又如何呢?人已经不在了。

摊子不能没人接手,小爷去世后,小爹便从外地回来了。曾经小爷将手艺传给了他,奈何小爹性格木讷,也不喜欢做生意,便出去打工了,可自从小爷走后,家里只剩小奶一个人了,手艺也不能就此失传,小爹只好回来继承家里的营生。

接着,小爹开始像曾经的小爷一样,每天天不亮就去批发市场进菜,再把豆腐运往摊位。小奶后来跟我说,从小爷走的那刻起,她的心就是悬着的,再也没有睡过一个踏实觉。只要听到外面的车声,她就希望是儿子回来了,甚至她已经能分辨出那辆三轮车的声音,和别的车都不一样。

我又想起少年时那个卖豆腐的人,我没见过他,但恍若见了他千万次。他肯定是谁的儿子,抑或是谁的父亲,一定有人为他悬着一颗心,他也一定在爱着一些人。他用一声声吆喝,将一颗心渐渐悬起,又将一颗心轻轻放下。在这来回奔波的人生路上,家人的心也被牵扯得起起落落。那句句吆喝,不光是为了叫卖,更成了一种信念。那是对生活的热爱,也是对家庭的担当。

小爷再也回不来了,他永远留在了去卖豆腐的路上,而有些人还在那条路上走着。想想每一个为生活奔波的人,又何尝不是那个卖豆腐的人呢?我们费尽心思,也不过是想过好普通的一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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