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者

作者: 纪红建

犹如奔腾不息的额尔古纳河

为了倾听这支消防队伍的动人故事,我们从莫尔道嘎出发,驱车300多公里,前往额尔古纳市政府所在地拉布大林镇,拜访奇乾中队原副指导员王海。

从山上往下走,林子越来越小,草原和耕地越来越多,视野越来越辽阔,肥沃的土地在太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阳光洒进屋里,照在王海的笑脸上。74岁的他,个头儿不高,头发已经花白,耳朵也有些背了,但精气神十足。看到奇乾来人了,他显得异常兴奋,一边招呼大家坐下,一边叫老伴儿和女儿端茶送水、递上水果。随后,他拉着我们的手,问长问短,像久别重逢的亲人。

随着王海激情的讲述,奇乾中队的历史在我的脑海中逐渐清晰。

王海祖籍内蒙古通辽市奈曼旗,他小时候跟着父母来到图里河林业局,在牙克石市图里河镇生活。1970年10月高中毕业后,他下乡到了图里河镇西农月生产队。在那里待了八九个月,看到部队来征兵,他立即报了名。

怀揣着对部队和军人的憧憬与敬仰,王海于1971年6月8日走进了部队。在海拉尔新兵连集训3个月后,他被分到了奇乾。

奇乾中队于1963年4月成立,由林务大队改编而成。中队营房原来在奇乾村,队员们住的是木刻楞房子(典型的俄罗斯民居,具有冬暖夏凉、结实耐用等优点)。奇乾位于额尔古纳河畔,与俄罗斯隔河相望,是个生活着数千人的热闹村庄,村里有乡政府、边防连、边防派出所,也是当地营林局的集散地。来到奇乾中队后,热情、乐观、勤劳的王海找到了归属感,很快就融入这个欣欣向荣的集体。由于工作积极、认真,1972年底王海被安排去学无线电,当报务员。其实他想当卫生员,但受中队“既来之,则安之”“干一行、爱一行、钻一行”的精神影响,他决定服从组织安排。

学成归来后,王海在中队电台中心台工作。不管是中心台,还是各分台,只要出现故障,他就立刻带人去修。如果哪个分队报务员有事,他就临时去顶替,也算个机动人员。

说起运送物资的不易,王海回忆起了一桩小险情。那时王海正在乌玛临时替班。有一天,王海和两位班长去奇乾购买物资。当时是3月,额尔古纳河上依然冰天雪地。他们坐着马车赶往乌玛。马车经过河面时,突然咔嚓一声停住了。王海一时没反应过来,扭头对两位班长说:“班长,你们在前面干啥呢,睡着了?”两位班长也是一头雾水,嘟囔着说:“哪睡着了?”正说着,冰塌了,马扑腾一下掉进了河里。他们赶紧卸下马爬拉杆,使劲儿扯着马笼头,让马抬起头来。可马越陷越深,水很快就没到了马脖子。情况紧急,他们只得将马爬拉杆插到马前腿后,一边抬,一边拽。在人马合力下,马终于回到了冰上。王海他们虽然裤子全湿了,但如打了胜仗般高兴。

因为当了报务员,王海主要在队里守电台,很少外出打火(灭火)。但在当报务员前,他参加过打火,特别是第一次打火经历,令他刻骨铭心。

那是1972年5月的一天,开江不久,冰雪刚刚融化,伊木河的林子意外着火。乌玛分队、边防连赶紧组织打火。人太少,火势太大,一时无法控制住火情。奇乾中队是离伊木河最近的队伍,最先接到打火命令。接到命令后,队员们分为两批火速骑马赶往伊木河。第一批由副中队长带队,共20人。第二批由副指导员带队,共19人。王海是第二批奔赴火场的。

直到第二天晚上,王海他们才赶到火场附近。由于天太黑,马无法继续往前走了,他们只好在山脚找了个山窝窝安营扎寨。夜渐渐深了,大家都睡着了,王海却毫无睡意。将近12点时,他突然发现脸上沾了东西,一扒拉,全是灰,是从火场飘过来的草木灰。他赶紧向副指导员报告。副指导员一看,不好,火烧过来了,得赶快挪地方。于是,他们挪到了额尔古纳河边的沙滩上。第二天早上一看,他们原来扎营的地方已经烧着了。

离伊木河只有10公里了,为了尽快赶到火场中心,副指导员决定沿着沙滩走。在江边,他们碰到了一块大石头,他们管它叫“讲台”。大石头一半在江里,一半拦在他们的必经之地上。人可以上去,但马上不去。副指导员说:“王海,你点子多,你觉得怎么办好?”王海说:“我拉着马缰绳,先爬上‘讲台’,再让马沿着‘讲台’边的河道走。人在‘讲台’上拉着缰绳,马就不会乱跑。”副指导员说:“这个主意好,就按王海说的办。”于是,大家纷纷拉着马缰绳,让马一匹接一匹地沿着“讲台”边的河道走。就这样,他们顺顺利利地把18匹马牵了过去。

王海的马是最后过去的。这匹马并不是他常骑的那匹,脾气有点儿怪,不怎么听话。一下水,它就嘶嘶地叫了起来。王海牵扯缰绳,但马不但不配合,还往江中游。王海急了,大喊一声。听他一喊,马又回来了。为了更好地驾驭马,王海纵身一跃,跳到了马背上。但马还是不配合,扭头又往江中游。江水很深,马只露出半个脑袋了,王海的半个身子浸到了江水中。马往界河的对面游去,对面3个大兵正在打草,看到马往他们那边游,立马拿着刀、叉,严阵以待。王海很紧张,紧紧地抓着马鬃,抚摸着马脖子。他一边抚摸,一边对马说:“我知道,我骑在你身上你很遭罪,但再遭罪也不能去对面。那边是人家的地盘,不是我们的,过去了会很麻烦。”王海当时还带着枪,枪挂在马鞍上。他接着对马说:“你过去没事,可我不能过去,我不能离开自己的祖国。我一过去,就属于武装越境了。”王海非常着急。他想,这样下去不行,必须想办法。于是,他站到马背上,使劲儿拽缰绳。马的头一下被拽了过来,改变了方向。恰在这时,岸上的其他马叫了起来,听见同伴的叫声,它拼了命地往回游。马一上岸,王海就坐在地上哭了起来。这时,副指导员赶了过来,看到他的棉衣棉裤都湿了,赶紧给他脱了,帮他把水拧干,再让他穿上。

到达伊木河火场后,两支队伍一碰头,就商量着怎么进入火场。那时还没有二号工具,只有斧头、锯子、铁锹等。火势太大,人根本无法靠近,也无法打火,只能堵截火头。于是,他们分组去挖隔离带。往林子里一走,他们就发现,近处的火头很难堵截。为啥?林子里的树都有三四十米高,火在上面烧着呢,怎么堵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树木燃烧。而且,林子里的植被太厚,人一进去就容易陷到里面。最危险的是,还有地下火,站杆(未伐倒的枯死立木)下面两三米全是火,人在里面寸步难行。

最后他们决定,在适合挖隔离带的地方进行堵截。去挖隔离带,要经过一片树顶着火的林子,王海和排长曲景灿走在队伍最后面。曲排长说:“王海,你先走,一定要快速通过林子。”王海说:“排长,你先走。”他们互相谦让着。拗不过王海,曲排长只好先走,顺利通过了林子。但当王海通过林子时,身边连着倒了两棵树。王海骑的那匹马,尾巴被烧着了。他赶紧用手一撸,把火给撸灭了,最后总算是有惊无险。见到王海,曲排长说道:“叫你先走你不走,你知道有多危险吗?”王海嘿嘿笑着说:“排长,我这人命大,不会出事的。”

他们冒着危险挖了几天隔离带,但火势还是没能控制住。来打火的人越来越多,拉布大林、三河等地的人都来了。没有交通工具,也没有路,队伍就贴着额尔古纳河边走。

这次打火,王海他们在山上住了一个多月。他们每个人除了一件雨衣、一件皮大衣,啥也没带,只能就地取材,搭建临时窝棚。

清理完火线后,老天终于下起了大雨,一连下了好几天。为了做到万无一失,王海等骑着马,围着火场走了3天,全部巡查完才回到奇乾。

“那真是艰苦卓绝、战天斗地的岁月。”说到这儿,王海感慨万分,“当时奇乾有句俗语:天当房地当床,野果雪水充饥肠,茫茫林海雪原路,搜歼残匪日夜忙。”

一开始,队员们住的是木刻楞房子。那是中队从营林局接管的房子。但房子太小,非常拥挤。每次有家属来探亲,只得找个小房间,把住在里面的人撵走,让给家属住。后来中队打算在奇乾村建新房。老兵中有两三个人是泥瓦工出身,他们商量,何不自己烧煤灰砖呢?说干就干,他们开始挖窑洞,搞试验,挖了一个砖窑、一个灰窑。经过几次失败的尝试后,他们终于掌握了规律和火候,开始用自己烧出来的砖和灰盖房子,一连盖了好几栋。泥瓦工出身的老兵心灵手巧,墙砌得整齐牢固,窗台弄得漂漂亮亮。

住木刻楞房子时,队员们睡大通铺。冬季有火炕,还有火墙,后来又有了地火笼,其实就是在床底下烧火炉。晚上队员们要值班,一个小时一个岗,从晚上9点开始。值班员要负责烧整个营区的火炉。火炉挺难烧的,有的树木太湿,不容易点着,但又不能让火熄了。再后来,中队安排了专人烧炉子。那时他们没烧过煤,煤根本就运不进来。要烧火炉,要做饭,冬天就必须打“板子”。领导把任务分给各班,用马爬子去拉。

林子里的树不能随便砍,必须报林管局审批,审批单上写了在哪个位置砍树,他们才能在那个地方砍。主要砍桦树,奇乾黑桦树多。黑桦树长得奇形怪状的,很难成材,但好烧。奇乾乡政府能发电,但睡觉时不发电。夏天,早上8点供电,晚上9点停电。冬天,早上六点半供电,晚上10点停电。睡觉时,连蜡烛都不让点。电的另一个用途是发电报。当时与外界联系仍然靠写信,但不论是寄往奇乾的信,还是从奇乾寄出的信,快的3个月能送到,慢的要七八个月。乌玛和伊木河没有电,点的是煤油灯。发电报的电台靠一台手摇发电机供电。

虽然吃得寒酸,娱乐设施也很简陋,但他们乐在其中。奇乾中队的兵,都会“三打一种”。“三打”即打“板子”解决柴火,打草喂牛马,打火守护林子。“一种”就是种地。夏天吃的菜,基本上是他们自己种的。来到中队的新兵,都得跟着老兵学种菜。土豆垄怎么打,白菜垄怎么打,萝卜垄怎么打,他们都得学会。有一年,他们在奇乾的东山坡上种了一大片萝卜。国庆节放假时,奇乾下起了大雪。有人说,下雪了,把萝卜收了吧,别冻坏了。也有人说,这么大的萝卜不怕冻,等休完假再收吧。这么一说,大家觉得可能没事,就决定国庆节后再收。国庆节后,大家扒开厚厚的积雪,拔出萝卜。萝卜乍一看白白胖胖的,但仔细看,上半截全都被冻成半透明状了。食物对他们来说太珍贵了。他们把没冻坏的那半截留着自己吃,冻坏的那半截拿去喂马喂牛。最关键的是要会腌咸菜,制作卜留克。如果只会种菜,不会腌制卜留克,就算不上合格的奇乾人。冬天,山下的菜运不上来,中队断菜时,卜留克就立下了汗马功劳。冬天,除了雪就是冰,基本上没啥娱乐活动。夏天,一片生机盎然,大家都动了起来。他们建了一个篮球场。在一片平缓的山坡上挖了近一米深,挖出了一片平地,在上面铺上小石头,再用沙子将石头之间的缝隙填满。篮球架、篮板、篮球筐等都是他们就地取材制作的。这是奇乾乡唯一的“标准”沙石篮球场,每逢“五一”“七一”“八一”“十一”,乡政府都要组织各单位在这里进行篮球友谊赛。他们还用木头做了乒乓球桌。由于中队没有出色的木匠,他们做的乒乓球桌跟狗啃过似的,球打到对面,还没等到对方接球,球就自己弹回来了。

1979年1月,王海回家结婚。婚后第9天,他接到电报,奇乾中队各分队改成中队,他被调到伊木河中队当电台台长,1986年,王海转业到莫尔道嘎林业局。

“可以说,在奇乾的历练,以及奇乾的精神,影响了我一辈子。”王海动情地说,“近10年我先后5次去奇乾,在那里讲述中队过去的故事,看中队现在的发展变化。每次去,我的内心都满是感动与激动。那里是我永远的心灵家园。”

疙瘩汤

2021年采访张铁成时,他还在奇乾,是战斗五班班长,后来调到了莫尔道嘎大队六中队。

张铁成是2016年9月入伍的,来自辽宁葫芦岛,性格里透着东北人的直爽和幽默。因为离海近,上学时他学的是海员专业,但从小就向往军营的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当兵。可能是因为在社会上待过两年,到了部队后他多少有些不适应,有了回家的念头。从呼和浩特来到莫尔道嘎后,他被分到了奇乾。

张铁成说:“说实话,真正让我改变对奇乾的认识、对消防员的认识,还是缘于第一次参加打火对我的触动。”

那场“4·30”俄罗斯入境大火不仅是他经历的第一场森林大火,也是让他刻骨铭心的一场大火。那场大火让他认识了大兴安岭,也触动了他的心灵。

2017年4月30日下午3点左右,奇乾中队接到紧急通知,大兴安岭北部林区乌玛林业局伊木河林场发生了火灾,是俄罗斯的入境火。当时的中队长是寇亮亮,指导员是王永刚,他们立即组织队员准备各种装备和给养。张铁成与队员们背上背囊和给养,就登车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