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鹅
作者: 于德北霜降,二十四节气里的第十八个节气,秋日即尽,冬将来临。每逢这个时节,医院神经内科都显得格外拥挤、繁忙,天气转冷,患有心脑血管疾病的北方人都格外小心,因为气温的骤降,会引发很多问题,所以,新患旧患都拥到医院,预防的预防,治疗的治疗,百米走廊熙熙攘攘,问答声不绝于耳。
老愚是一个老糖尿病患者,并发症导致他双眼视肌经神经麻痹,眼睛出现复视,看什么东西都是重影。他入住神经内科,打针吃药,既感慨自己的痛苦,也同情别人的艰难,自己的痛苦可以按下不表,别人的哀伤却历历在目。在这个科室里,脑血栓患者居多,轻者尚可歪头斜身地和命运较劲;重者卧床,手脚僵硬,口不能言;更严重的,受神经的影响,喜怒不能自控,高兴时哭,难受时笑,因表达不畅而脸红脖子粗的也大有人在。
这是命运弄人的又一番景象。
老愚入院的第二天,即听到走廊里有呵斥之声。
临床的一位大姐说,那是一个女孩在“教导”自己的母亲。她们的情况大抵如此——母亲患病,半身不遂,可以“提篮”颤颤巍巍自理,嘴里却说不清楚一句完整的话。女儿离得远,得知母亲病了,特意千里迢迢奔来侍母,不可谓不孝。这个母亲好像有一个毛病,只要女儿不在跟前——可能去卫生间了,可能去交费了,可能去打饭了,也可能正和哥哥通电话,她就挣扎着下地,一心往门外奔,谁劝也不听。
很多次了。
女儿很是着急。
最初发生这样的事,女儿也是和颜悦色,苦口婆心,可是作用不大。女儿说话,母亲从不反驳,女儿的声音高了,母亲就自知理亏似的低下满是白发的头。
老愚问了问,那母亲也是八十几岁的人了,来陪她的是她的小女儿。小女儿游学国外,很少回家,母亲这次生病,她是特意安排好手边的事务,日夜兼程赶回来的。
女儿说话声音高,语速快,听得出声调里有怒气,有埋怨,却听不太清她讲了什么。出于礼貌,老愚没有像同室的大姐那样扒着门往外张望,却也对此格外关注。
又隔了一天,老愚对医院的环境熟悉了许多,人也得到了一些自由。借着去检查或上卫生间的机会,可以窥探窥探其他病室的状况,饭后散步的时候,也可以和病友及陪护们打打招呼,闲聊两句。
那是晚上八点多,他终于碰到了那对母女。
在外边,晚上八点钟正是黄金时间,可是在医院里,八点钟一到,大部分人——无论是患者还是陪护都已经上床了,疾病缠身,漫漫长夜较一般时候也开始得早些。
走廊里,那对母女一坐一立,灯下的身影被无限放大着。
母亲坐在凳子上,听凭女儿“处置”,她的头略低,眼睛却焦急又热烈地望向走廊的尽头。那走廊的尽头是男卫生间,卫生间对面是最大的病室。母亲穿着病号服,一言不发。她的一只手死抠着墙棱,随时都准备发力站起来。女儿是个小个子,短头发,戴着眼镜,说话的声音尖尖的,有一点儿刺耳。
“你为什么不听话啊?”一语既出,她就哭了,“你知道我多不容易吗?我跑那么远回来照顾你,你为什么这么不让我省心?你总自己走,走,走,走,你要干什么啊?你万一再摔倒,病情加重了,我可怎么办啊?”她一口气问下去,并不期待母亲的回答。
对于女儿的批评,对于女儿的气愤,显然也包括那份担心和爱护,这位母亲也不是完全无动于衷。她抬眼看着女儿,伸不开手指的手向走廊尽头指着,似乎向她解释着什么。
走廊的尽头是窗,窗外华灯绽放,车马的喧闹声清晰可辨。立体而鲜活的现实更加刺激了女儿,她的肩头耸动得更厉害了。
也许是她们的声音过大,护士过来干涉了。她们踉踉跄跄地回去,坐过的地方一下子十分安静。
老愚无奈地摇头,心底五味杂陈。
余下的日子里,那女儿的声音又在走廊里响起过两次,大家对她们的故事已不再感到新鲜,很快就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了。
老愚却一直关注着她们。
那是一个周末的晚上,老愚偷偷跑去卫生间吸烟,正抽到一半的时候,那对母女的矛盾升级了。母亲又自己偷偷地跑出来,身子紧贴着墙壁,双手死死地抓住走廊一侧的扶手。她的嘴里啊啊叫着,头固执地朝向走廊的尽头,任凭女儿发脾气也好,大声责怪也好,哭着劝慰也好,总之,她就是不回去,死命地倾斜着自己。经过多日的治疗,她的情况好转,意识也更为清晰,她以摇头对抗着女儿,泪水从眼眶里奔涌而出。
“你要干什么呀?”女儿哭喊着。
母亲的身体像一支离弦的箭!
这件事一定惊动了老人的儿子和儿媳。
儿子、儿媳急匆匆地赶过来了。
儿子跑得快,如加了油的坦克一样冲在前面。他一定很着急很生气,老愚看见他的脸涨得通红,眼镜的边缘也哈上了雾气。他快步跑过来,急停在母亲和妹妹的跟前。
他真想说点儿什么。
可是,他能说什么?
他只看了一眼,就恍然大悟。他低声对妹妹说:“你让妈过去吧,咱爸就是在那间病房里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