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辣碗坨

作者: 赵冬

吉林老城,老辈人都熟悉那一串吆喝声。那天与邻居们聊起来,白发苍苍的孟老伯还依稀记得那响亮而有力的叫卖声:“酸辣啊——唔碗——坨啊——啊哎——”

当时的老孟还是小孟,只有几岁,听到熟悉的吆喝声起,赶紧跑出大门,去闻一闻那个味道。那吆喝声不知让他咽了多少次口水,淌了多少哈喇子。

吆喝声出自一个叫老佟头的人,他身体有些瘦弱,嗓门儿却异常洪亮,伴着浓重的鼻音,声音能穿过几条街巷。住户们都认识老佟头,他住在西关,以挑担叫卖为生。他到底有多老,谁也搞不清,也不关心,大家关心的只有他货担里卖的东西。他夏天挎一只筐卖樱桃,但樱桃不用纸袋装,而是用椴树叶,俗称玻璃叶;冬天挑担卖“卤煮鸡”,一直卖到深夜,身上背的箱子总是擦得干干净净的。他经常手提一盏煤油灯,灯罩锃光瓦亮,这时他的叫卖声变成了:“卤——煮鸡。”若是哪家想吃点儿夜宵,喝点儿烧酒,这卤煮鸡可真是下酒的美味。小孟记得家里晚间来客人时,父母经常买老佟头的卤煮鸡,那香味飘满了屋子,不管吃多少都吃不够。

春秋两季不冷也不热,是卖酸辣碗坨的好时候。老佟头左肩背着装有碗坨、佐料和小碗的箱子,一手提着米醋壶,若是夜间则另一只手提着一盏煤油灯,走街串巷,连声叫卖:“酸辣啊——唔碗——坨啊——啊哎——”只要有人来买,他就放下挑子,打开箱子,取出一只碗坨,用小刀先横后竖拉出波状的片和条,加红辣椒油、麻酱、芥末、蒜泥,边加边问:“要辣椒吗?要芥末吗?”买的人搅拌后一闻,啊呀,香啊!吃到嘴里,真是享受,其味极美!

老城的粮食加工业十分发达,门类很广,碾、磨、油、酱、醋、馃、烧锅等百业俱全。由淀粉制成的粉条、粉皮、粉坨等副食品,味道绵软香醇,尤其是酸辣碗坨,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都爱这一口。

这酸辣碗坨全城只有老佟头一个人会做,所以很多人都记住了他。

小孟记得自己家住在一个死胡同里,大家都叫它韩统领东胡同,它的真名泰来胡同倒很少有人提起。胡同不深,里面只有四个院落,东面是个死水泡子,西边是全盛永胡同口。

胡同口有个前新街,小孟从家里穿出去就能到那里。每当夕阳西下,窄胡同里就会走出一个老头,个子不高,挑着木箱……老头一吆喝起来,声音就像北山庙里的晨钟,震跑了黄昏的静谧。听见吆喝声,小孟就会立刻扔掉手里的东西,跑到前新街口,看老佟头是假,想闻闻味儿是真。

前新街住着一个年轻的女人,长得眉清目秀,好似剧社里的小旦。她的先生在外县教书,只有星期天才能回家,平时就女人领着一个女儿过日子。女人叫宋瑞绮,每天黄昏时分都要去接念小学的女儿回家。有一天,小孟看见女人接孩子回来时刚好经过老佟头的担子旁,小女孩闻着味儿就跑了过去,跟妈妈说想吃。女人笑着对老佟头说:“老伯,来一碗吧。”

老佟头放下箱子打开盖,小孟凑了过去,看见箱子里装了很多小罐子,罐子旁边摆了许多红黑的荞面坨。后来小孟才知道这酸辣碗坨是用荞麦面加淀粉放入小碗蒸出来的。老佟头一只手托住一个碗坨,另一只手执小刀灵活地横竖切断,再从一个个小罐子里舀出蒜末、辣椒末、芥末……然后从扁壶里倒些醋,熟练地拌好后,端给小女孩。看着小女孩大口地吃,老佟头弯下腰笑着问小女孩好不好吃,那样子非常慈祥。等孩子吃完,女人掏出钱递给老佟头时,老佟头却推开了,说不要钱。女人说怎么能白吃你的,非要给,怎奈老佟头就是不要。卖货的不要钱,这可是新鲜事儿,小孟在一旁都看傻了眼。

老佟头对女人说:“丫头可爱着呢!怪招人稀罕的,想吃就来吃,一碗粉没啥,俺供得起。”话这样说了,再往后,老佟头只要见到这对母女,就立马停下来,给小女孩拌上一碗碗坨。那几年,小女孩没少吃老佟头的碗坨。女人很是过意不去,她会裁剪,就亲自到布店买布,给老佟头做了一身衣服。老佟头穿上,别提有多合身了,衣服缝制工整、针脚细密,乐得老佟头回家就把衣服挂了起来,不到年节舍不得穿。

有一次,邻家一位大哥见女人领着小女孩吃完走了,凑到老佟头跟前挤眉弄眼地逗闷子:“老佟头,喜欢孩子还是喜欢孩子娘啊?嘻嘻……”

老佟头眼一瞪,骂道:“闭上你这乌鸦嘴,斗你个黑煞赖皮乌龟蛋,生疮啃泥嘴丫烂……”

见老佟头真生气了,那大哥赶紧溜掉了。小孟也笑着跑回了家。

老佟头挑起担。“酸辣啊——唔碗——坨啊——啊哎——”一串清脆的吆喝声渐渐远去。

后来,那个叫宋瑞绮的女人领着孩子搬到农村去了,她丈夫因传播反满抗日思想,被人告了,抓进了监狱。打那以后,老佟头就不在这个胡同叫卖了,他的吆喝声换到了别的地方。

又过了些年,连他那瘦小的身影都看不见了。那一串浑厚响亮的叫卖声,小孟记了一辈子。

酸辣碗坨小孟从此再也没吃着,后来他听说时下流行的煎粉就是酸辣碗坨,只是煎粉是锅里炒出来的,再不是老佟头的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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