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背诵:中国教育的一道特殊风景

作者: 刘幸 冯长景

【摘 要】经典背诵是中国的语文教育中一种极为常见的教学方法。这种方法可以追溯到春秋时期“引诗赋诗”的传统。当时,各诸侯国的公卿大夫在外交场合需要援引《诗》来表达本国的诉求。孔子也赞赏学《诗》,但他同时注重对《诗》进行创造性的阐发。随着科举的盛行,经典背诵日益趋于对精确记忆的考查,而不甚鼓励创造性的阐发。西方世界尽管也有过经典背诵的传统,但随着实用主义教育学的兴起,语言被认为是一种单纯的表达工具,经典背诵逐渐旁落。日本在“二战”后也大幅削减了经典背诵的比重。从全球范围来看,经典背诵的衰退是一个明显趋势。中国的语文教育应当保留这一重要的传统,但不能停留于机械的背诵层面,而应当注重考查学生对经典原义的理解。

【关键词】经典背诵 《诗经》 科举 实用主义教育

2023年,一部新片《满江红》在国内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影片的最后部分,当岳飞词作“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在电影院里回响的时候,据说很多观众都情不自禁地跟着背诵起来,甚至还有人热泪盈眶。

这就是经典诗文的魅力吧。即便时隔千载,这首词中那种动人心魄的力量并未衰减。当然,这也是学校教育的功绩所在。语文课本里时不时就会冒出来“背诵全文”四个字。小时候,很多孩子以此为苦,但经过了很多年以后,学校里学到的很多知识都会忘记,但这些句子却好像打下了烙印一样,留在了很多人的记忆深处。

经典背诵,其实是一种非常值得探讨的教学行为。

一、背诵与民族文化共同体

在中国教育史上,背诵的历史可以追溯到非常遥远的时期,而且它曾经和贵族教育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春秋时期,周王室衰微,诸侯并起。各诸侯国除了要在军事上一较高低,在文化上也颇有互不相让的架势。《汉书·艺文志》有言:“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以微言相感,当揖让之时,必称《诗》以谕其志,盖以别贤不肖而观盛衰焉。”[1]换言之,春秋时代,诸侯国的公卿大夫在外交的礼仪场合中,往往引《诗》来阐释本国的抱负。从这些公卿大夫引《诗》的水准,甚至能一窥该国文化之盛衰。这种外交场合的引《诗》,自然只能是临场发挥,换言之,背诵是其前提条件。

鲁国成公二年(公元前589年),齐国败于晋、鲁、卫、曹之联军,一度有国都破灭之虞,齐国派出宾媚人入晋讲和。晋国要求齐国国母到晋国作人质,并且齐国境内的田垄全部向东,才肯讲和。这样的条件乃是刻意侮辱齐国,因此,宾媚人三引《诗》,作为回应,其中第一处曰:“必质其母以为信,其若王命何?且是以不孝令也。《诗》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若以不孝令于诸侯,其无乃非德类也乎?”[2]此处乃是引《大雅·既醉》,表明孝子之心永远不会竭尽,而同族之中必有保有孝心之人。借此讽刺晋国的要求乃是以不孝号令诸侯,在道德上站不住脚。而后,宾媚人又引《小雅·信南山》之“我疆我理,南东其亩”与《商颂·长发》之“敷政优优,百禄是遒”,表明晋国的做法违背先王旨意,乃是一种自掘坟墓的行径。宾媚人用语得体,而且褒贬态度鲜明,最后确实起到了在外交上不辱使命的效果,在《左传》中也堪称一则佳话。

这则故事里值得注意的地方有二。其一,外交场合既然能够如此自如地背诵《诗》,其实间接要求听话者也能作出莫逆于心的反应,否则,这种背诵就会变为对牛弹琴。所谓“称《诗》以谕其志”,说明在当时的公卿大夫之间,《诗》是一种足以共通的公共知识财产。这当然能够折射出当时中国贵族阶层普遍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有着深厚学养的背景。从周公制礼作乐的角度来看,中国自西周起便有着悠久的采风传统。古代有采诗之官,要记录民间歌谣,并由太师配乐,施于传唱,最后演化为宗庙仪式上的歌诗、诵诗和奏诗。这些成型于早期的《诗》,乃是礼乐制度中必不可少的一环,而且天然地就带有讽喻朝政、教化讽谏的功能。在周王室鼎盛之时,这些《诗》是庙堂之上的高雅文化,而随着周王室衰微,各个诸侯国也正是想要借学《诗》、引《诗》这一行为,来彰显自身的文化道统。据《国语·楚语》载,楚国太子必须接受的教育就包括“教之《诗》而为之导,广显德以耀明其志”[3]。这就在无形中使得过去“学在官府”的格局被打破,属于王官的高雅文化逐渐遍布于全国,而我们今天的民族文化共同体就是在这个过程中酝酿出来的。其二,“孝子不匮,永锡尔类”这个句子,也见于《左传》中的著名篇章《郑伯克段于鄢》,乃是出自文中的“君子曰”。由此可见,有一些名章佳句似乎很能击中人性中的某些共同点,在不同的群体中寻得共鸣。因此,从先秦时候起,这样一些句子便特别受人的偏爱,会特别多地被人记诵与引用,由此才自然而然地成为“经典”。所谓经典的魅力,不是今天才有,两千多年前的古人早就“于我心有戚戚焉”了。

二、背诵,一种流变的传统

孔子本人其实就是被这种引《诗》之风熏陶出来的一代人。他之所以会说“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4]196(《论语·阳货》),就是看重了《诗》所具有的这种极为复杂的社会交往功能。某种意义上,我们也可以说,只有在一个文化高度发达并且具备了共同体意识的文明之中,经典背诵这种行为才具有意义。因为掌握知识的人正是通过背诵,得以窥探对方的反应,从而分辨高雅者和鄙俗者,甚至借此看到了国运的兴盛和衰退。如果没有一个庞大的文明共同体,看似简单的背诵行为,其实是不可能成立的。而一代又一代人,也是通过不断地记诵,才保留了民族最宝贵的精神财富。

然而,古人的背诵远不像今天的我们这么死抠一字一句的正误。事实上,“地不爱宝”,从地下出土了大量与《诗》相关的竹简,其中有不少字句和今天我们能够看到的《诗经》文本存在差异。这不是简单的谁对谁错的问题。先秦典籍需要抄录在竹简上,不同地域和学派流传的版本不同,不同的抄手也可能出现些许讹误,很难说哪一个才是唯一的标准答案。因此,先秦引《诗》,更注重言外之意,是要通过引《诗》催生出新的观念与想法。《论语》中就有一个非常著名的例子。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4]9-10(《论语·学而》)

子贡问,如果人贫穷但不巴结,有钱但不骄傲自大,是否已经足够好了。孔子则把话题往前推了一步,表示不如“虽贫穷却乐于道,纵有钱却谦虚好礼”[4]10,这其实是把子贡所设想的那种消极性的道德感,变为了一种积极性的道德观,境界焕然一新。子贡在这个时候引了《诗经·卫风·淇奥》中的一句“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个句子原本讲的是对器物的雕琢,但子贡引这个句子,显然是为了表达对自身道德修为的要求,认为自己尚有可以精进的地方。这让孔子非常兴奋,并且认为这个时候的子贡已经进入《诗》的堂奥之中,因为“告诸往而知来者”。子贡显然具有了生发、推衍、创造的能力,不是死记《诗》的文本,而是力图从《诗》中看到更广阔的道德境界。

应该说,只要人类一直是在用手去抄写文本,那么,因为地域流通的限制以及避免不了的传抄讹误,文本之间就一定会存在这样那样的差异,几乎不可能归于一统。从敦煌出土的一些写于唐代人之手的诗歌,就和我们今天熟悉的版本不尽相同。唯一改变了这一格局的,其实是日后出现的印刷术。到了宋代,印刷术开始普遍用来刊刻典籍,官方尤其投入了相当的资金,促成一些校勘精细的刻本问世,而同一时期科举考试步入鼎盛,士子们的科场作文,逐渐趋于引用这样的定本。由此,经典背诵才慢慢趋于字句统一。当然,这个过程不是骤然完成的,苏轼就曾听闻老儒先生讲,当初“欲求《史记》《汉书》而不可得,幸而得之,皆手自书,日夜诵读,惟恐不及”,而到了苏轼这一辈人,则“市人转相摹刻诸子百家之书,日传万纸。学者之于书,多且易致如此”[5](据《李氏山房藏书记》)。由此可见,刊刻书籍的普及,大致完成于苏轼这一代士人。

可以说,从先秦时候的引《诗》风尚开始,到今天我们随口就能成诵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经典背诵一直都是我们的教育传统里非常强劲的主流。然而,不容否认的是,科举的繁盛以及刻本的出现,也给这个传统带了一些严重的负面影响。

首先,士子读书完全拘泥于“四书五经”。科举考查的范畴,在“四书五经”之内,因此大多数士子只愿意反复记诵这几部书,将这一范畴之外的书都贬斥为“杂书”。更严重的问题在于,对经典文本的解释权,几乎完全被朱熹的注释所垄断。任何一种经典背诵,都涉及如何阐释的问题,但科举为了统一起见,只采纳朱熹一家的解释,尤以《四书章句集注》为绝对权威,这就使得过去子贡那种推陈出新的阐释方法被彻底断绝。

对此,时人早有痛心疾首之感。清人写《刺时文》,其中便将这种学习形态描摹为:“三句承题,两句破题,摆尾摇头,便道是圣门高弟。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汉祖唐宗,是哪朝皇帝?案上放高头讲章,店里买新科利器。读得来肩背高低,口角唏嘘。甘蔗渣儿,嚼了又嚼,有何滋味?辜负光阴,白日昏迷。”[6]

三、世界范围内的退潮

不过,如果将经典背诵这个议题放在世界教育发展的历程中去考量,还会有一些有趣的发现。

古代的欧洲当然有过经典背诵的传统。据传说,荷马就是一位盲诗人。换言之,《荷马史诗》首先是背诵出来的。而小说《红与黑》里的于连,一登场就被介绍,能“把一部拉丁文的《新约全书》背下”[7],这可是他发迹的重要资本。但是,今天的欧美教育已经和古希腊、古罗马的传统渐行渐远,除了一些极偶尔的庄重场合之外,已经没有谁需要去记诵拉丁文古典篇章了。而另一方面,同经典背诵的消退关系更为密切的,恐怕是以杜威为代表的实用主义教育哲学的崛起。

作为美国标志性的教育哲学家,杜威带给20世纪美国教育的影响极为深远。事实上,杜威是重视语言的,但这种重视只是将其作为一种社会交际的直接工具。在其名作《民主主义与教育》中,杜威详细地描述过他所理解的语言学习:“当母亲带着婴儿出门时,她把一样东西戴在婴儿头上,同时说‘帽子’。对孩子来说,被带出门变成一种兴趣;母亲和孩子不仅一同出门,两个人都与出门有关系;他们喜欢一同出门。通过和活动中其他因素的联合,‘帽子’的声音成为他所参与的活动的一个符号。……帽子这件东西和帽子两字的发音首先在联合的活动中被使用。”[8]

杜威讲的道理并不复杂,所谓“帽子”无非是一个词语和一个真实事物的对照关系。在杜威看来,语言其实就是这样一种对照关系的总和,它使得人们可以沟通,因为母亲所指向的帽子和孩子所指向的帽子肯定是同一个。社会,就这样靠语言运作了起来。不过舍此以外,语言并没有更为复杂的职能,它就是一个透明的容器,而发生在我们头脑中的、深刻的思考,才是这个容器要去承载的东西。美国的现代教育体系,本来就要和那个“老欧洲”显出区别,自然不必还活在过去的古典篇章里。他们更相信,简单的语言就是最适用于沟通的语言。

因此,美国的教育并不像我们这样,注重对一些经典篇章的背诵。即便对于在美国地位高贵如爱默生、马克·吐温一类的国民作家,也不会有教师要求孩子们一定要一字不落地背诵他们写的篇章。这些作家的文本充其量也只是阅读材料。相较于背诵,美国的教育更看重孩子自己的书写。在这个时候,语言依旧是一种工具。美国教师看重的是孩子们是否能够呈现出自己的思考,是否能够传递自己独特的感情,是否合乎逻辑和常理。相较于那些近乎可以出口成诵的美文,美国教师似乎更喜欢学生们写出的简单、直白的,甚至哪怕是有些幼稚的文章。

日本的教育,尤其在“二战”后,受到美国的显著影响,也逐渐偏向注重理解与表达,渐渐冷落了经典背诵。在“二战”期间及其以前的时代,日本教育中是存在大量经典背诵的(日语写作“暗唱”或“暗誦”)。但是,这种不加思考、只需要机械记忆的教学方法,在“二战”后被认为是为军国主义情感灌输服务的一环,遭到强烈批判。这当中最典型的是《教育敕语》。这是一个充满天皇至上主义色彩的文本,在1945年以前是所有学生背诵的重点,而且一个字都不能写错,这一情况一直到“二战”后才结束。“二战”后,美国的“社会”等新型学科进入日本,日本开始注重培养学生的思维与表达能力,纯粹意义上的背诵逐渐失去了存在的空间。但是,日本“国语”学科专家渡边春美也注意到,进入20世纪70年代以后,日本政府为了重塑本国的国民情感,开始注重在“国语”科目中重新强调民族因素。这一旨趣鲜明地表现在1970年的《高中课程标准:古典(古文)》中,其中写道:“一些自古以来就有定评的名文、短歌、唱歌,可以通过背诵的方式,增进学生对文章的兴趣,也让学生深入理解作品的特色及其在语法上的特点。”[9]进入21世纪之后,日本的课程标准大体继承了这一表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