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分兑奖策略的取与舍

如何实施奖励是教育领域的一个经典的话题。近年来，积分兑奖作为一种奖励策略在学校中甚是流行。本期话题中的这位教师对班级里的积分兑奖活动进行了周密的设计。首先，在班级管理中，这位教师贯彻了正面教育的理念。她根据一段时间内幼儿的发展特点和需要，采用“奖励好行为”而非“惩罚坏行为”的方式给予引导，这种价值取向能潜移默化地鼓励幼儿积极追求做得更好。其次，这位教师通过动态调整获得积分的规则，让积分兑奖活动更加公平、合理。她设置的积分标准指向一日生活中的不同环节，并会根据教育的目标和班级幼儿的情况增减可获得积分的项目，幼儿不论是“吃饭能光盘”，还是“做值日生负责”，抑或是“故事讲得好”“发言积极”，都可以获得积分奖励，这样的积分标准让所有幼儿都有机会获得认可，且不用花太长时间就能体验到“集满10分”的成功和喜悦。更重要的是，这位教师在积分兑奖活动中能倾听幼儿的声音并赋权幼儿，以更大程度地发挥幼儿的自主性。比如积分兑奖活动的规则是她与幼儿共同商议确定的；对于奖品内容的选择，她也乐意采纳幼儿的合理建议；在评选“课堂小明星”时，她更是让幼儿以自评和互评的方式来确定获奖者。由于有了选择权和决定权，幼儿对这个积分兑奖活动表现出了较为持久的兴趣和深度的参与。

得益于这位教师的精心设计和灵活实施，该积分兑奖活动确实给幼儿带来了一些学习和发展的机会。第一，积分兑奖活动中的即时强化策略的确激励了幼儿努力做出好行为，形成好习惯。活动中的积分标准向幼儿清晰呈现了教师的期望，也帮助幼儿设定了明确的行为目标。当目标具体且可及时，幼儿就比较容易表现出积分标准所指向的那些积极的行为。再加上紧随其后的以积分币形式出现的正向强化，令幼儿有更强的动机重复这些积极行为，从而逐渐形成好习惯。第二，积分兑奖的制度让幼儿能够超越“即时满足”去追求一种“延迟满足”，幼儿需要设置一个比“获得1分”这个“小目标”更为长远一些的“大目标”，并将它记录在心愿卡上，不断提醒自己，然后在一段相对长的时间里为了这个心愿的达成而持续努力。这个“大目标”的达成能带给幼儿更强烈的成功感和自我掌控感，从而促进幼儿自控能力的发展。第三，“集满10分兑奖”的设计整合了10以内的加减运算任务，幼儿在统计现有积分、计算与目标的差距、积分币找零的过程中，发展了数感，获得了加减概念，还在真实的情境中以不枯燥的形式反复练习，从而更好地掌握了10以内的加减运算技能。除此之外，这位教师组织幼儿用收集废旧物品换得的钱来购买低价的小奖品，从而在活动中渗透了环境保护教育和财商教育；而鼓励幼儿在心愿卡上画出自己想要兑换的奖品，也为幼儿发展做事的目的性、计划性以及提升表征能力提供了机会。

可是，为什么这样一个初衷美好、设计精良的活动，在开展一段时间后却被发现效果未能尽如人意，甚至还对幼儿的同伴交往产生了负面影响呢？下面，让我们尝试通过分析积分兑奖策略背后的取与舍来寻找可能的原因。

一、行为主义教育策略的有效性与局限性

利用积分兑奖的方式培养行为习惯是比较典型的行为主义教育策略。行为主义理论关注外显的行为，认为所有行为都可以用条件反射来进行解释，主张学习就是在刺激与反应之间建立联结，而教育的关键任务就是安排好特定环境中的刺激及其后果。在塑造良好行为和纠正不良行为方面，行为主义教育策略的有效性得到了广泛验证，因而被广泛使用。在积分兑奖活动中，教师运用积分和兑奖的方式促进了幼儿良好行为的出现和良好习惯的巩固。首先，奖励积分币是对行为主义理论中正强化原理的充分运用。当幼儿表现出某种符合标准的行为时，教师立即给予积分币奖励，就是对幼儿行为的即时强化。这种强化能够自然地激励幼儿继续做出符合标准的行为。其次，在即时强化之外，积分兑奖制度还采用了“代币管制”的方法，鼓励幼儿用持续的努力去换取一个更有吸引力的奖品，从而让幼儿良好的行为逐渐固化，有助于幼儿良好习惯的养成。最后，教师组织幼儿进行评奖和兑奖，为集体树立了观察学习的榜样，让所有幼儿都能够从中观察学习。正因为采用了这些行为主义的教育策略，积分兑奖活动在培养幼儿良好的行为习惯上确实取得了不错的效果。

但选择行为主义教育策略时，我们又舍弃了什么呢？行为主义理论的重大局限在于它只关注外显的行为而忽略内隐的心理活动，因而其在情感、态度的培养和价值观的塑造方面往往是无力的。刚开始收效良好的积分兑奖活动到后来之所以会变味，一部分也是行为主义教育策略的这一局限使然。与“积极发言”“吃饭光盘”等外显行为不同，“诚实”“真诚”“耐心”等品质比较内隐，不一定能依靠可观察到的行为进行评价。因此班级的积分兑奖活动能够促使幼儿做出好的行为，却未必能够培养幼儿好的品质，甚至还可能会牺牲幼儿的这些好品质。于是，部分幼儿出现了令教师惊心的用积分币讨好他人、拿友情作为要挟强借积分币等反映出价值观方面偏差的行为。

要应对行为主义教育策略本身的缺陷，教师应引导幼儿在留意外显行为的同时也关注内心活动，与幼儿讨论行为背后的观念，赞赏他们真诚的情感、积极的态度和良好的品质，兼顾动机与结果。同时，教师也应避免单纯依靠积分和奖品作为强化幼儿良好行为的策略，而应有意识地激发幼儿去留意自己做出好的行为之后给他人带来的愉悦、给自己的学习带来的成功、给集体带来的益处等，从而增强幼儿“做个好孩子”的内在动机。

二、量化评价的精确性与欠公正性

积分币活动涉及对幼儿行为的评价，用行为来积分和用积分来兑奖都是典型的量化评价。量化的行为评价是依照一定的指标，用数量对幼儿的行为过程和结果进行描述、分析和计算，以取得数量化结果的评价方式。在积分兑奖活动中，评分的指标是清晰且相对稳定的，哪些行为能得分、哪些行为不能得分，都被规定好了。熟悉这些指标后，所有人都能准确判断某个小朋友能不能得分、能不能换奖品。比如，值日生完成当日所有的值日任务就可以得到积分币，没有进入“课堂小明星”推选前10名行列的就得不到相应的积分币。这样的评价简单、快捷，还显得很准确。同时，按照班级的积分系统规定，一个（一种）符合规定的良好行为等于1分，10分等于一个小奖品。这个系统能用积分和兑得奖品的数量来快速评价每一名幼儿在一段时间内的行为表现，分值越高、换得的奖品越多，就代表“表现”越好。如此一来，不仅教师对幼儿的评价非常直观，幼儿对同伴和对自己的评价也变得很容易，幼儿还能轻松地看到自己与同伴之间的差距。

然而，看似精确的量化评价也有与生俱来的缺陷。首先，判断能否得分、获奖，依据的是具体的行为指标，但并不是幼儿值得被肯定的每一种良好行为都能在积分标准中找到对应的条目。积分兑奖活动会驱使幼儿把注意仅仅聚焦在积分标准所涉及的那些行为上，因此，案例中部分幼儿从“实用主义”的角度出发，放弃了“交朋友要讲诚心”“赢奖品要讲诚信”等积分标准未能涵盖的良好态度和行为，就不足为怪了。其次，想要指标容易判断，就必须使之黑白分明，但是黑白分明的指标必定无法反映真实生活的复杂。比如，吃完饭时是否剩了饭菜是判断“光盘”与否的依据，至于当日幼儿是因为挑食没有吃完，还是因为身体不适没有吃完，又或者是因为吃饭时只顾着聊天错过了时间而没有吃完，在这种非黑即白的评价结果中是无从体现的。这种去场景化的评价看似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其实未必公正。另外，量化评价不可避免地会引发幼儿之间的横向比较。所有人的积分情况一目了然，数量化的结果又非常容易比较，于是，谁的积分最多，谁的积分最少，我和你相比谁多谁少，很容易成为大家关注的话题。横向比较所引发的竞争对幼儿有一定的激励作用，但也容易遮蔽幼儿独特的闪光之处，甚至可能引起一些胜负欲较强的幼儿为了获得积分和奖品而做出“讨要积分”“骗取积分”等不当行为。

量化评价的缺陷往往是质性评价的强项。因此，对幼儿行为的评价须坚持将质性评价与量化评价相结合。在某些时候，教师可以利用检核表、积分币，以打钩或计分的方式来评价幼儿的行为，但不能用这种量化的评价代替对幼儿行为的具体的描述性反馈。比如，“你平常不太在集体面前发言，可是今天你主动举手了，这真是一个突破！”“你坚持跑完了200米，就算不是最快的，也很了不起！”同时，在日常生活中，教师应随时发现并且肯定幼儿各种各样的良好行为，让幼儿知道并不是只有能获得积分的行为才值得被肯定。此外，在运用量化评价时，教师也可以有意识地突破幼儿个体之间的比较，例如，让整个班级共同来积分，每积满100分，就可以举行一次集体的庆祝，这便有助于幼儿发展对他人的关心，感受到一种集体的归属，还能挑战更复杂的计数，也是挺有意义的。

三、精细化班级管理的秩序性与功利性

话题中的积分兑奖活动反映了教师在进行精细化班级管理方面做出的努力。“精细化”最初是一种现代企业管理理念，强调管理应该具体、明确、能落实，以换取企业运行的更佳秩序和更优效益。沿用这一理念，精细化的班级管理方式也尤其注重对班级管理活动精心细致的设计和准确严格的实施。在积分兑奖活动中，这位教师预先与幼儿约定明确的积分兑奖标准，规定了哪些行为可以获得积分币，积分币如何累加，在何时能够换取何种奖励等细则。这样一来，幼儿对于教师在班级管理中的期望非常清晰，也知道应该如何去做。同时，教师还根据幼儿表现出的问题和需要，及时调整积分标准，尽可能地把当下幼儿需要强化的好习惯纳入积分系统，比如，发现幼儿发言不积极就给积极发言的行为以积分奖励，需要强调值日生负责任的态度，就给做好值日工作的行为以积分奖励，等等，用不断优化积分标准的方式来减少管理漏洞。在运行时，教师也非常留意规则的公平性，比如，评价幼儿发言是否积极时，不是根据某次活动中的发言情况来评价，也不是由教师个人来评价，而是每周进行一次综合评选，还采用了幼儿自评加同伴互评的方式，让评选的结果尽可能减少争议。正是因为这种精细化的特点，积分兑奖作为一种班级管理方法能较为高效地运行，以维持班级的良好秩序。

但选择精细化班级管理方式，也就意味着教师很可能需要面对过分追求功效和利益所带来的功利主义弊端。首先，教师希望用奖励积分作为手段来达成促使幼儿养成好习惯的目的，但是到了幼儿那里，这一目的可能就变成了用积分换取有吸引力的奖品。因为目的和手段的错位，已经有了一定思考能力的大班幼儿在价值引领没跟上时可能就会出现“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情况：为了换取奖品可以借积分，为了得到别人的积分可以拿分享图书作为要挟等。其次，精细化取向的班级管理还可能会强化“算计”“钻空子”的态度，虽然明面上的规则无法挑战，但幼儿会寻找规则背后的漏洞。再次，班级提供的奖品虽然价值不高，但都具有物质属性，积分兑奖的制度更有着交易的特征，这容易让整个积分活动都附上物质甚至商品的属性。经历了行为与积分币的交换、积分币与奖品的交换，幼儿有可能将交换物泛化，因而，友情、参加游戏的权利、陪伴和分享，都成了可以交换的“商品”，讨价还价也有了生长的空间。

精细化确实使班级管理变得易操作、有效率，但为避免班级管理甚至幼儿行为变得过于功利，教师需要引导幼儿去关注精细化的标准背后那些宽泛却至关重要的价值。比如，吃饭“光盘”之所以得到肯定，是因为它表现了对粮食的珍惜和对炊事人员劳动的尊重；值日生工作认真负责之所以获得赞许，是因为它体现了为集体服务的尽心和对完成任务的坚持。同时，我们需要像话题中的这位教师一样，留意观察这种积分兑奖制度在班级的运行情况，尤其是在观察到某些价值出现偏差时，应花时间带着幼儿做必要的价值澄清。此外，奖励也可以多样化，除了物质层面的奖品，拥抱、喝彩、从事自己喜欢的某个活动、享受与教师独处的一段时光等非物质的、关照心灵感受的奖励也应得到珍视。

话题中的这位教师是一位用心的好老师，正是因为她对幼儿的深入了解和对教育问题的敏锐觉察，让她在看上去运行良好的积分兑奖活动中发现了值得担忧的地方。事实上，所有的教育策略都有各自的优势和局限，教师的每一个教育策略选择都是在做取舍。我们无法找到一个能够解决所有问题的策略，但我们应像话题中的这位教师一样，对自己选择的策略保持反思的态度，留意出现的问题，寻找解决的方法。另外，不同的教育策略的优缺点常常具有互补性，综合运用多种策略能够帮助我们避免单一使用某种策略的局限。物质奖励配合精神鼓励，量化判断配合质性分析，精细标准结合价值观引领，积分兑奖活动中出现的问题或许就能得到很好的解决。

魏婷，澳大利亚迪肯大学学前教育学博士，四川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讲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儿童视角，幼儿园教育质量评价。